北河北河北 的仓库

【刷新AVG】Inferno;Gate(第三章下+断章三+第四章上)

2020-04-20

阅读:


【A:这小子要搞事,找个地方关起来。】

Curufin放下手中的纸张,转而从桌上拿起一只带手柄的金色小铃铛。

这样的工具Celebrimbor不久前才在Finduilas的茶会上见过,不愿高声喊叫破坏自己形象的 淑女们会用它来呼唤侍者。但Curufin眼下显然不需要叫人来给他添茶。

随着清脆的铃响,Celebrimbor他身后的门被打开了,紧接着是数双铁靴子踏在地毯上沉闷的声响。他挺直腰板,没有回头,但是侵入工匠敏锐嗅觉中的金属气息如同冰冷的火苗一样撩拨着他的神经,令他背后的皮肤紧绷起来。

“My lord。”

Celebrimbor来的时候并未看到其他人,而身后这些Curufin的士兵也不可能是从空气中突然出现的。唯一的可能性是Curufin提前吩咐他们埋伏在了角落里。可是什么样的家伙才会让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在暗处看守自己的门口啊?在Nargothrond里无人会加害于他,他没有这样过度自保的必要,那么这些士兵是在等待着别人吗?比如说——

Curufin用铃铛指着Celebrimbor胸前。

“……My lord?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声音Celebrimbor认识,它来自Curufin的侍卫长。他曾是Feanor的忠实追随者,为了后者的一声命令抛妻弃子远渡重洋,在Maedhros放弃王位后,他带领着一群人来到了Curufin麾下。在Celebrimbor还小的时候,也是这位精灵常常在他犯错开小差的时候从Curufin严厉的目光下包庇他。

但是这次Celebrimbor不再恐惧他的父亲,他主动挣脱了试图保护他的沉默氛围:“看起来你早就准备好卸磨杀驴了啊?”

Curufin皱起眉,他的视线越过了Celebrimbor身边。于是一个包裹在银甲中的精灵来到Celebrimbor面前,对他微微颔首。

“请和我们走一趟。”

另外两个士兵来到Celebrimbor身侧,与他保持着一个紧密却依旧存在的距离,所有人都知道Celebrimbor厌恶肢体接触,但这不代表到了必要的时候他们不会反剪起他的手臂把他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根本不是个选择题。

“……”

Celebrimbor还想说些什么,但如今似乎发出任何声音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于是他只能尽全力地露出了嘲讽的笑容,低头随着那位士兵的背影走出了Curufin的房间。

虽然他想Curufin大概是什么都没看见,因为他转过身去了,Celebrimbor也无法看见他的神情。

·

他本来以为在前方等待着他的会是Nargothrond不为人所知的“秘密地牢”——从前Curufin在Himlad的堡垒下修建过这样的设施,用于关押审问一些具有基本交流能力和意愿的Angband俘虏——但士兵带着他绕过两个弯后,他看见了自己房间的大门。

“从现在开始,我们会轮流在您门前站岗。三餐会由我们替您送来,若是有别的需要也可以跟我们提。”

“如果我说我需要外出呢?”

“很抱歉,您父亲说过,没有他的允许这段时间您不能外出。至于工坊那边的事情Curufinwe大人会帮您打点。”

Celebrimbor看着这间熟悉的,因为深处地下而没有窗子的房间,第一次觉得这个曾经给了他无限安全感的地方显得是那么逼仄狭小令人呼吸困难。但他还是想办法对那面有愧色的卫兵露出了个好脾气的笑容,表示自己并不责怪他。

“……您应该好好和您父亲谈谈,你们是父子,终归会理解彼此的。”

可对方依旧愁眉苦脸地看着他,留下了一句这样的话后,叹着气退出门外。

不可能了。

Celebrimbor望着逐渐缩小,直到消失的门缝想着。

如果说这几百年来陪伴在Curufin身边的生活对他来说是一条极其曲折坎坷的路,那他现在已经失去了接着往下走的动力,甚至连自己长久以来坚持的意义都显得暧昧不清了起来。

他一直隐忍着,假装对Curufin的冷漠和异常视而不见是为了什么呢?

想等着Curufin有朝一日醒悟过来,变成一位慈爱、善良的父亲,然后从他那里得到爱和奖赏吗?当然不是,没有人比他更清楚Curufin的从前和将来。那他想着手改变这一切吗?想过,但是早就不报希望了。

他躺在床上,像躺在灼热的铁板上一样不安而焦躁地翻来覆去,把床单和被子滚得一团糟。直到最后他翻身碰到了床沿,手臂悬到了半空中,他呆滞地沿着苍白隆起的肌肉线条望过去,然后微微屈起指尖。在黑暗之中,除了一小缕气流之外他什么都碰不到。

在这条为他的家族铺设的诅咒之路上,他什么都得不到,尽头也只有一片虚无。

“不能……”

他紧紧攥住冰冷的空气。

“……这样下去。”

他想,他要离开这里。

·

可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Celebrimbor实际上不像旁人所认为的那样不善言辞,瞒骗一两个本来就很熟悉的人肯定是不在话下的。可Curufin比儿子更加思虑周密,他信不过手下的自主决定,因此总是把所有事情都布置得格外详细,有时候Celebrimbor会怀疑他是不是连士兵巡逻时该一步迈多远,多久迈一步都规定的一清二楚。只要他们还在忠实地执行Curufin的命令,Celebrimbor就会像被锁在笼子里的鸟一样寸步难行。

而当他把耳朵贴到门上,试图逮到卫兵们的破绽时,意外听到的交谈则进一步加深了他的焦虑。模糊的信息碎片拼凑成了令人恐惧的事实,如果那是真的,那大概不是外面的人集体疯了就是他的耳朵疯了。

或者说真的是——

他用力拍了下自己的脸,清脆的响声和浑浊的耳鸣同时在脑子里回响,强迫自己把刚刚浮现在脑海中的事情忘掉,害怕那就像是一颗疯狂的种子,成型之后便深深扎进意识中拔除不掉。

那么不用Curufin浪费一点力气,他自己就会把自己打败了。

他望了眼桌上的食物——牛排和甜酒,面包旁边放着一般人往往会觉得太甜可他却非常喜欢的蘸酱,它们是被当做晚饭送过来的,现在冷得就像刚从隔夜饭一样。不,说不定这还真的是隔夜饭,毕竟他不知道自己上一觉睡了多久,清醒之后又过去了多久。在Nargothrond里,每个人都要积极追赶时间的脚步,否则很快就会失去对时间的认知。与外界,与时间脱离的状况使他越发难过起来,经过再三思考他将手伸向了酒瓶,打算给痛苦的大脑补充酒精。

这个时候,有一些出人意料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了。

尽管隔着厚厚的门显得很微弱,可那明显不是他最近已经习以为常的那种千篇一律的巡逻的脚步声,而是一连串轻微的“砰砰啪啪”的声音。他的手停在了离酒瓶几厘米的地方,想要,皱起眉,想要搞清是不是自己无聊出了幻觉,紧接着一声威胁性的喊声就传了过来。

“你在干什么!”

以这句话为分界线,事情开始朝着让Celebrimbor措手不及的方向疯狂地冲刺。

门的另一侧炸开了锅似地吵闹起来,机械般规律的脚步声乱作一团,有几个他还算熟悉的声音慌张地喊着“抓住他”之类的话。然后他的门缝下面……冒出了白烟?

这个如果还是幻觉那他的脑子一定是出问题了,但他才不愿意相信这点,所以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向门口。

“你们怎么了?”他提高了声音,“有人吗?听得到我说话——”

门冷不丁地打开了,几乎是趴在门上想听清楚外面声音的Celebrimbor差点一口亲在了面前这个士兵脸上。他比Celebrimbor要矮许多,头盔的边缘压得很低,看似一副阴沉而不悦的样子。

但Celebrimbor顾不上在意对方的意见,外面的情况让他目瞪口呆,走廊上不知道为什么弥漫着一股浓厚的白色烟雾,带着并不辛辣但是足够难闻的气味,Celebrimbor下意识地掀起衣服捂住了口鼻,但是那些全身包裹着盔甲的卫队就没有那么走运了,他们在浓烟里不知所措地跑动着,噼噼啪啪的声音还在继续——Celebrimbor这下辨认出来了,那是爆竹的声音——忽远忽近的,有几个人一边干呕一边怒骂着“小兔崽子”之类不太文雅的北方用语。

“不记得了吗?这是你之前送给Ereinion的玩具。”

“我以前送给他的爆竹吗?不,它们可不会这样——”

Celebrimbor忽然震惊地望向面前唯一的对话对象,矮个子的卫兵将头盔的护面掀起来,底下露出了Finduilas汗津津的,骄傲而艳丽的面孔。

“哦,那是因为我帮他做了一些改进。”

“你,你——”

Finduilas拉起他的手:“我来救你了,往这边走。”

Celebrimbor打了个激灵,四肢比脑子先一步跟随Finduilas动了起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白烟中,穿着卫兵盔甲的Finduilas用纤细的身体尽量遮蔽着高大的堂亲,领着他沿着墙壁摸索着往前走。这烟的气味比想象中还要恶心,Celebrimbor用衣服捂住了鼻子,依旧有种想要呕吐的冲动,但Finduilas一直贴在他耳边说话,她的口气和平时谈论珠宝和漂亮衣服时轻飘飘的感觉完全不同,像是想要争分夺秒地往Celebrimbor脑中灌注信息似地短促而低哑。

“……你听好了,前面第一个岔路右转有个卫士雕像,那后面是个通道,进去一直贴着左边走,经过第三个岔路出去就可以到工坊附近了。表面上说是你父亲接手了工坊的工作,但他现在没有时间管这个所以干脆把那里的工作都给停掉了,所以现在那边应该没有人。你可以从那里——”

“喂,那边的。”

Finduilas将Celebrimbor一把推到旁边的柱子后。

在看不见的情况下,这样的一句话可能是朝着任何一个听得到的人说的,他们完全可以继续走。但Celebrimbor却明确地感觉到了这是朝着他们说的,Feanor家族的人并不具有特别敏锐的感知或直觉,不过一旦产生类似的感觉通常都非常准确(而且没有好事)。更不用说带有Vanyar血统的Finduilas。

公主慢慢挺直身体,转过身去。

Celebrimbor从柱子后探出头,烟雾之后只有一个勉强可以辨认的影子(对于对面来说应该也是一样的),不过他听出了那个从小就陪伴在他身边的侍卫长的声音。

“Celebrimbor王子怎么样了?”

Finduilas迟疑了一秒后,用手捂住嘴巴,尽量压低声音:“……没问题,刚才我叫他不要出来了。”

Celebrimbor在那一瞬间感到有些绝望,Finduilas的声音非常细腻柔软,是只适合用来唱歌和欢笑的那种。就算被烟熏哑了,也和士兵相差甚远。

“这样啊。”

但是从烟雾的那一边传来了这样的回答,如同叹息或是松了口气:“那就不要呆在这里了,去打点水来,把这些喷烟筒处理一下。”

隔着烟雾Celebrimbor和Finduilas也难以看清彼此的脸色,但Celebrimbor确定她看起来肯定和自己一样惊讶。不过侍卫长的影子晃荡一下后便消失在了烟雾深处,完全不像是要趁他们不备杀个回马枪的样子。

“……Tyelpe,照着我刚才跟你说的路线,快走吧。”

“你,你呢?不离开的话等一下烟雾散去就会被抓到的?他们肯定会把这件事情上报给我……父亲。”

“我肯定要走的,不过我还要去把Ereinion带上,所以我们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作为回报,你就帮我们把国王救出来吧。”

“救国——”Celebrimbor语塞了一阵,“那你们直接去救他就好了,不需要管我……”

“别说蠢话了。”

Finduilas说。

“这件事只有你才能做到。”

这句话长久地徘徊在Celebrimbor的脑子里,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幸好Finduilas为他指的道路狭窄、黑暗,却不算复杂,即使只是机械地移动脚步也可以走到。当他被亮光夺回注意力时,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站在了无比熟悉的工坊门口,他如同发寒似地打了个激灵,赶紧躲进门后,并插上了门栓。

如果有人看见刚才的那一幕,一定会满心怀疑,因为Celebrimbor没穿外套,头发乱蓬蓬地披在肩上,脸色苍白却还气喘吁吁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跑了起来,好像在刚才那个隧道里被几只全副武装的Orcs追杀了似的。不过Finduilas估计得一点没错,这附近没有半个人。工坊里也是一样,仅仅是几天(是这样吗?他的时间观念已经完全靠不住了)没有人工作,这里就多了一层冷透的薄灰,在Celebrimbor的鞋底附近如薄雾般漂浮着。

“……这是什么意思?”

他对着空气吐出了本来该当着Finduilas面说的话,当时的情况不容许Finduilas跟他解释太多,空无一人的工坊更不会给他答复。

什么叫只有他才能做的事情?

他之前确实在脑子里做了很多计划,包括如果不眠不休马不停蹄的话,Curufin在把他关起来的时间里能把Nargothrond搞成什么样——Finduilas说的“救国王”应该指的是Finrod和他一样被控制了自由,这倒是一点都不令他惊讶,因为他脑中的Curufin也做了同样的事情——而他又该怎么见招拆招……只要他能踏出房门一切都不是问题,至少在十分钟之前他正准备去拿一只酒瓶时他还是这么确信的,他已经万事俱备只欠有人来给他开个门了。

但是在唐突地获得自由之后,他才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只要踏出房间他就是一名逃犯了。

这意味着他不能被人看见。他脑中的那个Curufin已经把Nargothrond布置的像是个放在眼皮底下的棋盘一样了,虽然派人牢牢看守住Nargothrond的每一条路是不可能的,但那些隐蔽的窄路也不是万金油,它们最多只能起到捷径的作用,只要看守住主要的出入口实际上也能起到监管整个王宫的作用Finduilas手上可能有一套通过烟囱和通风管道一直跑到陆地上的途径,可他Celebrimbor,平时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每天走的都是工坊卧房和餐厅的三点一线,光是回忆起国王寝宫在哪个位置差不多就是极限了。而即使他走了这辈子最大的狗屎运,直接摸到了一条不用经过任何可能的岗哨就可以到那里的路,肯定也会被国王寝宫门口的重兵逮个正着,那比起在自己的门口被抓住只是多了一点全无必要的挣扎而已。

他可什么都做不到,也不知道Finduilas是怎么想的,也许她觉得自己那张具有典型Finarfin家族特征的面庞和无法掩盖的金光闪闪的长发在这个国家里实在是人尽皆知,这类潜入任务必须要Celebrimbor这种不喜欢抛头露面的人才能承担,可实际上Celebrimbor总是尽量避免公众场合,本来就是为了避免自己的面孔招来过多的好奇和误会。

Celebrimbor抬起头,目光扫过自己的工作台,一小堆零碎宝石边角料旁躺着一面精致的手镜,白银的镜框呈现出树木枝干的形态,托着中央的镜面。几天前他还在绞尽脑汁地纠结是该用翡翠雕琢成叶子做边缘的装饰还是同样用白银,他还没有来得及抛硬币决定,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请求打断了进程。

镜面上晃动着颤动的影子,像是一只谨慎的野兽,在他投来畏惧的余光时的同时回以窥视。 在Celebrimbor身边的人多少都会察觉到他不喜欢照镜子,不过他不指望他们中有多少人能理解原因,毕竟理由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

“……”

他立起镜子,躲避着他的镜像和躲避着镜像的他猝不及防地对视在一起,他本能地皱了下眉头,镜像也回以同样的反应。那副披头散发脸色苍白的样子毫无疑问是他自己,可当他试着将头发捋起,试着把松垮的表情绷紧后就不是这样了。

之前他一直像脑子里有两块重要部件没有接起来般傻愣着,但是现在他猛地跳起来,冲进工坊角落里属于自己的更衣室,从衣柜里拽出唯一一件带有厚重毛领子和精致刺绣的袍子——这肯定不是他的衣服,他一时也想不起来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里、被挂在最显眼的地方,可是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把自己裹起来,回到镜子前。

Finduilas说的还真没错,只有他能做到这件事。

·

这几天里,Curufin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关了起来,比如难掩不满的Edrahil,比如那几个像挂件一样Finrod走到哪就会跟到哪的警卫,还有几个并不是很热爱Finrod但生来的意义仿佛就是和他作对的几个贵族——每个都不是轻松的工作,他觉得自己像是只野猫,面对一群挤成一团取暖的麻雀绞尽脑汁地思考该如何接连捕杀它们而不惊跑剩余的目标(Orodreth的配合让事情好办了很多)。然后,他被Celegorm关起来了。

“我去一趟城门,如果你说的那个人类确实会在这两天出现的话,我会秘密解决掉他的。”他说着,把Curufin推进房间里,“你给我去休息。”

——不行,我还有事情。

“剩下的只有解决那个人类了,这个不用你管。”Celegorm严肃地瞪着他,直到他老实走到床边坐下,才看起来缓和了一些,“你这几天完全没有休息,现在提着剑都会砸到自己的脚吧?你这样只会帮倒忙。”

“……”

“没事,我会带着好消息回来见你的,晚安。”

Curufin很想抱怨,对于死过好几次的人来说,要他在这种临门一脚的时候睡着比接着熬夜困难多了。不过也许Celegorm说得对,Beren是个不容小觑的战士,考虑到有可能发生冲突的情况,他不该给Celegorm添麻烦。

可他眼下真的已经无事可做了吗?

现在只要等着,闭上眼睛,再度醒来的时候命运就会改变了吗?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到那时不论Finrod再如何遗憾、悲伤,也没法让Beren起死回生。他既然能接受陪Beren一起去送死,为什么不能接受好好地活着?他不奢望Finrod会感谢他,但他好心肠的堂亲也没有理由责怪他。

至于剩下的人,他们的意见无足轻重——按理说是如此。

可他的心脏——带着模糊记忆中被穿刺的剧痛——在胸腔里发出地动山摇般的震动,往他的意识里填满了“咚,咚”的震响,就算他把眼睛都闭上,直到眼睑在不知不觉中酸痛,也无法像Celegorm千叮万嘱的那样睡过去。

眼睑后躁动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自己的面孔,不,不对,他不会像个傻子似的把心里的每一丝愤怒都展示在脸上被别人利用。那是Celebrimbor。

反复的死亡除了在他身上留下了看不见的伤痕,还稍微影响到了他的记忆,有些事情或者人现在想起来显得异常遥远而模糊,只有一些格外不愉快的成分维持了常态。从前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致力于忘记有关Celebrimbor的一切不愉快,包括这倒霉孩子和他——以及他父亲——不幸长着同一张脸这回事,但是最近内容又迎来了一次大更新,导致连同那些糟糕的旧记忆一起在他脑中热烈地沸腾起来,而且他非常确信自己今晚不会被放过了。

……他还老老实实地呆在房间里吗?他不由得想到。

废话。

硬要说Celebrimbor有哪里和他与Feanor都很不一样,大概就是他很缺失行动力。Celebrimbor很容易被别人的想法和周围的趋势牵着鼻子跑,而没有这种外在力量引导他的时候他虽不是没有自己的看法,但比起将其表达或者施行出来,他会更倾向于把它永远藏在心里。

比如上上……不对,上上上辈子的时候,如果不是整个Nargothrond都炸开了锅,他是绝对不敢站在群众面前公然宣布和Curufin与Celegorm断绝关系的,尽管他在Finrod离开后的十个月里没有和他们说过一句话。

所以现在他百分百是蹲在房间里生闷气,顺带在脑内实践他放出的狠话。再过分估计也不过是绝食……

Curufin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不会真的在绝食吧?

这几天的Curufin没有一丝多余的精力可以分出来关心他,自从手下将他带走之后,他的状态对于Curufin来说就成了一个微妙的猫箱,不亲自确认的话是绝对没有准数的。

Curufin的理智在说服他,即使Celebrimbor真的闹绝食,现在他过去除了让人把他绑在凳子上往喉咙里插管强行灌喂,也做不出别的能够改变现状的事情,倒是有可能反而让Celebrimbor绝食的热情熊熊燃烧。不如等事情顺利结束之后再和他慢慢解释,那时他们有的是时间和未来,而不是断绝父子关系的倒计时。可是另一方面,他已经在充满精神地将睡衣换成外出的长袍了,本能还自动自觉地为他挑出了衣柜里最能使他显得身材修长的一件袍子——虽然这种维护尊严的自觉性很好,可他隐隐觉得如此深刻地认识到了儿子比他更魁梧威严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挫败的事情。

既然都已经决定要去拿热脸贴冷屁股,把道理说进牛耳朵里了,不如顺便去趟厨房,反正也不用绕很远的路。现在执勤的卫兵很多,想必Celegorm已经让厨房准备好值夜班给他们准备吃的了。

……他是不是做了很多多余的事情?

刻意地忽视了对他和他挎着的面包篮报以震惊模样的卫兵和侍女后,Curufin不由得想到。 不过像这样打道回房睡觉就更加滑稽了。不管是必须的工作还是一时兴起的创作,都不能养成半途而废的习惯,这是Feanor从小就教育他的道理。

当然碰上异常情况也……

Curufin皱着眉打量着挡住去路的人墙,他听见了自己熟悉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但十多个卫兵外加他们的重铠层层叠叠的看热闹的背影组成了他的目光难以逾越的障碍。于是他敲了敲其中一个卫兵的肩甲,回过头的士兵看见他双臂抱胸的样子好像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他的面前很快出现了一道分开人墙的道路,路的尽头是这场热闹的中心,一个满面愁容的Orodreth。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啊,堂亲。”Orodreth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Curufin从口袋里掏出了纸和笔。

——我才想问你这里是怎么回事。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我本来让Finduilas看着Ereinion学习,没想到她居然把他带到这里来搞乱。”

顺着Orodreth无奈地摊手的方向,Curufin看见了金发的少女和紧贴在姐姐身边的金发少年。大概是Orodreth从各种角度上来说都过于缺乏威严了,虽然两个人都是低垂着脑袋,但Curufin明显能看出他们不仅丝毫没有认错的意思,Ereinion还在偷偷朝父亲的方向做鬼脸。Curufin总是认为这个男孩长大之后一定会变得比Celegorm和双胞胎加起来还野,他父亲无能管束他是一回事,他自己的本性影响也很大。一个显然的证据就是现在他察觉到了Curufin审视的目光后也没有丝毫警惕或退缩,而是干脆跑到他身边,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从Curufin的篮子抓出两个面包就跑。

“Ereinion?!”

男孩一把将面包塞进嘴里,理所当然地说:“您说太久了,我饿了。”

Orodreth脸上浮现出绝望的样子。

——他们做了什么?

“在走廊上放烟雾弹,引起了好一阵骚乱。你的卫兵来通知我的时候我都快气死了,Ereinion姑且还是不懂事的年纪,但Finduilas也跟着他一起捣乱,我真是想不通啊。”

——只是放了个烟雾弹吗?

“正确地说是放了将近十个,幸好是没有惹出什么大问题来。有几个你的卫兵在烟雾里呆太久了,现在眼睛一直流泪,不过我已经找医官替他们处理了。”

没有惹出……大问题来吗?Curufin想了想,写下一句话后将纸伸到Finduilas面前。

——为什么偏偏是这里?要捣乱的话,去人更多的地方不好吗?

“……”

——Celebrimbor呢?

Finduilas转过脸去:“我哪知道。”

虽然他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证明这点,不过他一直非常确信Celebrimbor和Finduilas有着良好的关系,他模糊的印象中还残存着后者热情地帮助自闭的Celebrimbor融入这个国家的生活,并且将他介绍到这里的工坊工作的记忆。

“我不知道你在问她什么。”在他身后的Orodreth说,“不过这孩子应该搞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Curufin没有理会他,径直穿过卫兵们身边来到Celebrimbor的房门前,深吸一口气,一脚踹开了门锁。

——你太不了解你的孩子了,Artaresto。

他用一行刮透了纸的大字对目瞪口呆的堂亲说。

·

镜子前的完美和自信不等于人前的完美和自信,Celebrimbor每移动一步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僵硬和不适,巡逻的卫兵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看起来都像带有审视和怀疑的态度。因为只要他稍微放松警惕就会在卫兵们向他鞠躬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想要还礼,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用不着张口说话,不然真的是要一出门就被抓回去了。

——让我进去。

他再三斟酌后,将所有编造的理由,称呼和语气词去掉,将这样一行简洁的命令摆在了最后两个卫兵面前,他们面面相觑了一阵,似乎感到有些疑惑。Celebrimbor只能用自己所能做出的最狠毒的眼神瞪着他们,他们立刻低头让开了。

他赢了。

握住把手推开国王卧室那豪华得不可思议的大门时,他的心情可能达到了最近一百年来的顶点,只能通过咬紧嘴唇不泄露出兴奋的迹象。

“你来做什么?”

房间的某处传来平静的询问。

Celebrimbor的心脏在看见Finrod的背影时激动地揪紧了,他衣着整洁地站在一面镜子前,手里攥着编了一半的发辫。Celebrimbor想他应该是太无聊了所以在玩头发,但看起来就仿佛他正为出门做准备。同为被软禁的人,他的精神状态比Celebrimbor要好得多,甚至在看向Celebrimbor时还带着温和的笑容。

可是看到胜利女神在不远前方招手的温馨假象迅速破灭,Finrod眼中一瞬间露出凌厉的神情,他大步冲向Celebrimbor,将他懵懂的堂侄一把推倒在墙边。

Celebrimbor的个子很高,大多数人想要紧贴在他身前威胁他,都会因为无力的仰视角显得滑稽起来,这其中当然也包括Finrod。可Celebrimbor发现Finrod的影子不知为何正微妙地笼罩在自己上方,大概是他刚才不自觉地靠着墙下蹲了一些,在逆光的视角下,国王蓝灰色的眼睛像鬼火般异常明亮。

Finrod以一只手臂撑着墙,俯下身:“你没有把门关好。”他用比呼吸大不了多少的声音贴在Celebrimbor耳边说。

这句话激发Celebrimbor打了个激灵,望向门口,透过对开的两扇门之间扎眼的缝隙,走廊外明亮的照明在地毯上拉出了一道剑一样笔直的痕迹,一直延伸到他们脚下。他本能地想冲过去把门关上,却被Finrod紧紧地拉住了。

“你觉得这样就可以说服我吗?Curufinwe?”Finrod毫无预兆地提高了声音,差点把Celebrimbor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我为什么要接受你的理由?”

“……???”

Celebrimbor的嘴刚张开一半,Finrod的面孔就凑了过来。他抽了一口气,温暖的,混合着Finrod身上香水的气味——他第一次知道Finrod有使用香水的习惯——他们的鼻尖在轻微偏头时触碰在一起,距离实在过于接近,Celebrimbor干脆闭上了充满重影的眼睛。他在昏眩中尽量紧绷着身体,因为一旦放松他们的胸膛就会挤在一起,抿紧嘴唇憋着气,避免口腔和鼻子里的热气呼到Finrod脸上。他们之前不是没有亲密地拥抱过,可Celebrimbor怎么想现在都不是有余裕嘘暖问寒表示亲昵的时候。

另一方面Finrod的独角戏还在继续。

“可真像是你的风格,理所当然地想用微不足道的歉意换取一切。该说你是过于骄傲,还是无知比较好?”

谁?他指的是谁?

“你平时被纵容得太多了,虽然我也是其中一个纵容你的人……”

……

“……但即使是现在,我也不讨厌这点。”

脸上传来温暖柔软的触感,毫无疑问Celebrimbor快把自己嵌进墙里面的退步没有作用,他们的脸还是贴到了一起——这是个笼统的概括,实际上让Celebrimbor脑子像是有一百个Gilgalad同时点起了他们心爱的小爆竹般轰隆炸响的现实比干巴巴的陈述要丰富得多,只是他不愿意细想下去了。

直到大约一分钟后。“哦,他们走了。”Finrod的体温从他身边迅速地消失了。

Celebrimbor虚弱地扶着墙站直,有那么一刻他快忘记自己的当务之急是什么了,满心只有去把门给关紧,最好附带三道反锁。

“如果听见你把门关上,他们就会回来了。而且从刚才的情形看,我们应该是没有余裕去关门的。”

尽管每一个字都是那么艰涩难懂,Finrod冷静的声音依旧像一条无形的缰绳,圈着他的脖子把他拉了回来。Finrod指了指自己的床边,Celebrimbor僵硬地拖着两条感觉不属于自己的腿过去坐下。

“你是来……”

“我是来救你的!”Celebrimbor还没沾着床罩表面就跳了起来,“事不宜迟,趁现在卫兵们暂时不在,我们快走吧!”

“不,Tyelpe,你冷静一点。”Finrod指出,“你确实成功来到了这里,但你想好下一步的目的地了吗?”

“目、目的地?这个……这件事不可能瞒得很久,所以逃得越远越好,那么我们应该是要跑出Nargothrond吧?”

Finrod在原地转了个圈,金发在他身后掀起一阵水波般的晃动,Celebrimbor不禁为他身处幽闭之中仍不损耗半分的优雅和自如发出暗暗的惊叹。不过仔细一看他的衣着不止是普通的清爽——一般人通常是不会想到在室内穿着皮靴的吧?比如Celebrimbor自己就是光着脚跑出来的,现在脚上套着从工坊更衣间顺来的某个学徒的靴子。

国王他……时刻准备着逃跑吗?

“可我们要在从哪里离开呢?”想到这里,Finrod的口气听起来就像是在谈论一场临时决定的春游。

“Nargothrond不是有一条通向前往Doriath的密道的路吗?我只是偶尔听Finduilas提起过,并不知道它的确切位置,不过您应该是知道的吧?您可以从那里到Doriath去,父亲他们掌握了这个国家,那您有必要到Artanis姑妈那里去寻求帮助。”

“哦,不愧是Curvo的儿子,思路很好。”

“……呃,谢谢?”

不过Finrod很快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转折的示意:“难得你想到这点,不过,那个地方Curvo已经知道了。所以肯定会把那条路堵死的。”

“为什么啊?!”

“当然是因为我带他去过?只是Aerin-ulal对面就有Doriath的卫兵,所以没能带他渡过去而已。”

Celebimbor艰难地思考了好一阵,才断定这句略带骄傲感的话不是他的错觉:“那……”

“谁叫我带他去过这个国家几乎每一个角落呢?不过我知道有个地方,Curvo太缺乏想象力了,肯定想不到把那里也堵上。”

“诶?”

“嗯,不过在这之前,难得你也在,我想知道一件事。”

Finrod突然来到他面前,弯下身,像刚才做出莫名其妙的举动时一样以过于接近的距离贴向他的脸。

“Curvo之前向我展示了一枚本不应该在他手上的戒指,那个是哪来的?”

Celebrimbor无论如何也不想把兴师问罪这个词安放在Finrod身上,即使他无法控制从跑出房间时便开始堆积的焦虑此时化为汗水沿着额头和背后淌下,Finrod一定能听到他的他胸腔中罪恶感和恐惧翻涌即将挣脱而出的声音。他尽量试着垂下视线,把注意力集中在Finrod的脖颈和在那里晃动的几缕金发上。

“是我,做的。他给我拿来了画的非常详细的设计图,所以并不费什么功夫。”他努力压低声音,才没有让过度的痛恨从牙缝里漏出来。

“好吧,果然和我想的一样。”

Finrod的叹息拂过Celebrimbor脸边。他在Celebrimbor因愧疚而恍神的一刻退开,这是他想要的,或是早就预料到的答案,Celebrimbor的回答不过是填补了最后一点几乎可忽略不计的可能性。

“怎么可能呢……”

但是Celebrimbor清楚地听见了国王的自言自语,年轻的精灵刚想说些什么,就见他以一种完全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姿势弯身钻到了床底下去。从屁股下传来的翻找东西的窸窣动静很快淹没了还未成形的疑惑,然后他的注意力就被完全转移了。

他惊愕地看着从床底下爬出来的Finrod拿出了一大捆绳子。

“……这是什么?”

“绳子。”

他当然知道绳子长什么样,也能不劳Finrod多费口舌解释,自己想出一个为什么国王床下有绳子的合理解释——可它不是一捆普通的麻绳,而是由好几段不同材质、粗细的绳子接成的,那些绳子都有着鲜艳得可疑的色彩,看起来仿佛是什么节日装饰物。

“哎呀,我也没想到它们有一天会派上正经绳子的用场。”

“……”那绳子不正经的用法是什么呢?Celebrimbor没有把疑问直接吐露出来,他感觉如果真的得到了解答,内心就会受到某种很严重的打击。

Finrod将绳子卷好斜跨在肩膀上,简单地固定住,冲Celebrimbor招了招手:“来,我们走吧。”

Celebrimbor没有多想就跟了上去,拯救和被拯救的位置自然而然地颠倒了过来,他却没有感到任何的违和感。或者说从刚才踏入国王的领域开始,违和感就已经达到了让人窒息的浓度,以至于将他的阈值拔高到了迟钝的地步。

他在最后环顾了一下这个金碧辉煌的卧室,余光在角落里扫到了一把佩剑,神差鬼使间他将那把剑拿起来,收进了长袍里。

·

Finrod说他们大概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是在Celebrimbor看来,他脸上满是不紧不慢的余裕。他打开了附近的一扇门,那后面竟然不是房间,而是一条低矮的通道,往里没走多久就出现了Nargothrond里最令Celebrimbor头痛的特产——岔路口,它们几乎都看起来大同小异而且连绵不断,如果不是Finrod毫不犹豫地带着他前行,他肯定会在这片阴暗的地宫里不停地鬼打墙。他又想起Finduilas,难道这一带设置了很多只有Finarfin的后裔才能看见的路标吗?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脚下的路向上倾斜起来,Celebrimbor猛地回过神来。面前出现了一道不知通往什么地方的狭窄而陡峭的阶梯,镶嵌在岩壁上的发光矿石制造出了不算昏暗也绝不算明亮的光照,Celebrimbor眯起眼睛往尽头眺望,什么都看不见。

“这里是通往地面的路吗?我从来都没走过。”

他试探性地踏上一级台阶,在他的前面,Finrod已经一步两级矫健而迅速地和他甩开一段距离了。他赶紧加快脚步跟上去。

“姑且算是吧。”Finrod说,“这是我修建的秘密通道。”

Celebrimbor环视了一下比他的肩膀宽不到哪里去的通道:“它原本是做什么的?这里窄得什么都干不了。还是说溶洞里本身就有这条路?”

Finrod想了想:“什么都不做,我只是出于兴趣使然才搞了这样一条……路,这个国家的一切都是矮人的杰作,即使说是不自量力或者多此一举也好,我想在这里留下一些属于我自己的想法。我可没想到这种无聊的想法现在能够救我于水火之中。”

……是这样吗?Celebrimbor没有把这句话问出口,而是转向目前更急迫的问题:“我是觉得,我们已经走了很久了,而且地面上肯定也被严密把守着。如果这里没有别人知道的话,我们可以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接下来去Doriath的路线要仔细规划一下才行。”

“Tyelpe,其实——”

Finrod忽然转过身来,虽然Celebrimbor对这个阶梯到底有多长不是很有谱,但他隐约觉得他们应该已经走到一半了,前方已经不是一片完全的混沌,而是可以看得出来有个尽头。Finrod的位置比Celebrimbor高两三级台阶,视线从他的头顶掠过。

“怎么了?”

“除了我和替我修这条通道的工匠,还有一个人知道这里。”Finrod平静地说,“他追上来了。”

“追……”

Celebrimbor打了个寒战,往后望去,刚刚走过的地方被阴影淹没了。进入了这个地方之后,他持续紧绷的注意力便不知不觉地松懈了下来,他没有留意到后面有什么动静——当然,现在也没有,但Finrod笃定的模样令他无法再度安心地将背后交给身后的空间。他悄悄地靠近Finrod,将国王挡在身后,然后,阴影深处隐隐约约波动起来,有一个人形从中浮现。 黑色的长袍,黑色的长发,唯独面孔是惨白的,他无声无息地出现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传言中无法去往Mandos的幽灵。

唯一能向Celebrimbor证实他不是死灵的只有常识,还有银色眼睛里喷涌而出的鲜明的愤怒,令其看起来比墙上的发光矿石要明亮数倍。

“……Curufinwe。”Finrod叹息着。

Curufin伸出手,有一瞬间Celebrimbor以为他要将一把小刀丢出来什么的,但他只是比出了几个手势。

Celebrimbor无法看懂的意思,由Finrod毫无障碍地回答了出来。

“对,我不该小看你,我能想到的出人意料的方法,只是你眼中的雕虫小技而已。不过你也有想不到的地方,不是吗?我现在站在这里,不就代表你的的计划出现了失误?” 为什么不赶紧逃走呢?

……

“怎么说呢?这种倔强的样子自然是你富有魅力的地方,不过……学会放弃也是很重要的,你的双手可以打造出艺术,但摘不下日月,你的巧言——即使失去了声音亦是如此——可以虏获人心,但不能生造事实。当你认识到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满足心愿时,就该意识到这一切该停止了,在造成更大的损失之前。”

Findarato在说什么?对话缺失了一半,所以变得意义不明了。

……

“我是以你的血亲,你的爱人的身份在向你这样说,Curufinwe,你可以怀疑我、猜忌我,这都不会泯灭我爱你的事实。你身上流下的血,同样也会让我感到疼痛,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难过,所以请停止这种无谓的……”

说到底为什么要试图继续这种毫无意义的劝说?

Curufin忽然大幅度地挥了一下手臂,Finrod像是忽然被他隔空扇了一记耳光,失落地别过脸去。Celebrimbor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接近悲伤的样子——他们第一次长谈的时候,Finrod就曾在他的面前泪流满面,但现在联想起来那只是对他的共情,它和所有的感情同样真诚,却不是发自Finrod内心而出。Finrod自发地悲伤的样子,其实是如同现在一样,非常平静的。

不管Curufin再如何在空气中挥洒激烈而无声的语言,Finrod都没有再做回答,只是淡淡说了一句。

“我只有在这点上,不能向你退让,Curufinwe。”

Curufin放下手,捂着被长时间抬举的右臂微微抽气,垂着头伫立在原地。Finrod轻轻拍了拍Celebrimbor的肩膀。

“我们走吧,Tyelpe。”

不知为何Celebrimbor发现他的注意力迟迟不愿意离开Curufin,那个看起来恐怖又弱小,和披着黑袍的自己过于相似的身影伫立在几个台阶远的地方。似乎被隔绝在一堵看不见的墙后,或是沉浸在某种他无从得知的情绪中。如果露出这副模样的是其他人,Celebrimbor一定会觉得他已经绝望了,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可心脏被逐渐压迫感紧攥的感觉却不是这样告诉他的。

在Finrod惊讶的目光中,Celebrimbor顺着本能拔出了腰边的剑,剑刃划过空气,继而在“铿”的炸响中和另一把利剑相撞,阻断了它的攻击。

这一击虽然迅猛,但出乎意料地没什么力度,所以Celebrimbor只手就将它从Finrod身边格开。他就着两把剑相抵的状态摆正了架势,使剑不是他的长项,而且也已经很久没有碰过了,他甚至不得不开始回忆第一次学习剑法时的要领。并且面对记忆中的传授者如今正和他刀锋相对的事实。

这里没有Laurelin的光辉,Curufin也不再是冷淡而优雅的样子。强烈的感情撕裂了他的外壳,像泥浆一样涌出来,玷污、扭曲了Curufin的神态。Celebrimbor无法细分其成分,只是无法抑制地觉得那本该和自己别无二致的面孔此时看起来是如此恐怖,如同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幻影。

“让……让开……”Curufin说话了,嘶哑得能够让人联想起野兽嚎叫的声音从他喉咙里传出来。

丑恶得不可思议。

“休想,我不会让你伤害他。”

那个曾经令他诞生,养育他,保护他的人已经完全消失了,也许早在十年前就死在了为Celebrimbor挡住毒箭的那一刻,Celebrimbor来得及向他诉说悔恨和爱之前。眼前的躯壳只是被执妄和誓言操控的提线木偶。

“让开!”

“Findarato,你快离开这里!后续的追兵可能很快就要来了!”Celebrimbor大吼,“我来拦着他!”

他没有功夫回头确认Finrod的反应,不过他听见了往台阶上方奔跑离去的脚步声,还有Curufin不成调的急促嘶吼。Curufin短暂地抬起剑身后,带着凶煞的神情朝他手中的剑劈了下来,这只是他用左手挥出的一击,竟让Celebrimbor紧握剑身的双手虎口发麻,他学习过如何正确地卸力和格挡,可一团乱麻的脑子已经跟不上节奏了,只能粗糙地模仿对方的动作进行抵抗。

“给我让开!”

又一次碰撞,相格的剑刃朝Celebrimbor的方向危险地倾斜,几乎要触碰到他的脸。寒光刺入他的双眼,令他头皮发麻,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朝父亲咆哮。

“有本事——你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说出这句话时,Celebrimbor眼角的余光看见Curufin一直收在身侧的右手伸进了暴雨云般翻飞在空中的黑袍内,抽出了第二柄剑。惊恐让这个过程看起来格外漫长,可实际上这只是电光石火间发生的事情,第二把剑从斜下劈出击打在他的剑护手上,把剑从他手中击飞了出去。紧接着Curufin的左肘狠狠击打他的腹部,将他从面前推开。

“……Felagund!”

恐怖的咆哮和疼痛令Celebrimbor一阵恍惚,他晃眼看见了Finrod的身影,竟然还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站住了。Curufin便已经像一只漆黑的鹞鹰般扑了上去,剑刃看起来距Finrod不过咫尺之遥。

他的本能惊醒了过来,那不是在惊恐中求生的意志,而是更加疯狂的东西。令他顶着双剑锋锐的寒光,用尽力气撞在了Curufin身上。

那一刻是如此寂静,以至于他的意识好像被抽离了这个世界,只是在某个封闭的空间中观看这一切的发生。最后留在他触觉上的不是正好撞在剑刃上被撕裂的痛苦,而是身体的温度——不知为何,Curufin没有用持剑的手抵挡他,而是任由他长驱直入地撞在自己的胸前。Celebrimbor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比如说他对这体温的熟知,以及关于它和拥抱的稀少而久远的回忆,它们像走马灯般掠过他的脑海,最后一幕闪过时封闭着他的薄膜也碎裂了,他又跌回了现实中,身体随着惯性往前坠落。

“Curufinwe!”

这是个共有的名字,Finrod,他是在呼唤名字的哪个主人?

可能两个都是吧,但是和无形的声音不同,他的手只来得及触及其中一个人。Celebrimbor的衣袖勉强被拽住,另一个人的生命就从他指缝间溜走了。

Celebrimbor空洞地瞪着眼睛,注视着Curufin从楼梯上滚落下去,漆黑的身影像一滴墨水,坠落进黑暗中,转瞬之间不见了踪影。

【Dead End——Blo[O]dy Rebellion】

断章三——Bedtime Story

这是把很轻的锤子,以他的标准而言。

实际上这间工坊里眼前所见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显得比较愚蠢,从走进这里的第一刻开始他就认定这个地方最大的意义是证明它的主人是个诺多,以及他对这个身份姑且还是有点在意的。其余的部分就令他非常不敢恭维了,用一个比较简单的比喻,就像是Celegorm在Himlad为自己布置的那间漂亮的书房——厚厚的地毯、温暖的壁炉、整洁宽大的桌子后摆放着适合久坐的舒适椅子。落地窗采光良好,四周的书架上还排满了内容高深的书籍。很容易给初来乍到的人形成房间的主人知识渊博学富五车的印象,直到他注意到专业书籍间夹带的小说和书桌上的积灰。

这间工坊里配备了全套的用具,不过净是些初学者的东西,还带有非常没有必要的装饰意义,鲜少有使用过的痕迹。平时见到这样的一套工具,他通常是不屑于去触碰的,但现在他“纡尊降贵”地拿起了其中的一把锤子,试图将它把握在手中。

做不到。

不管怎么尝试,力量都会在到达指尖之前流失殆尽,只余下微微的颤抖,使他无法顺利地握起拳头。而且很快,上臂的某个地方便被牵引着隐隐作痛起来。他注视着自己的手颤抖得越发剧烈,最后随着沉重的响声,锤子从他再也无法闭合的指间滑脱出去,掉落在桌面上。

只要不再承受重量,颤抖和疼痛很快便会平复,像是发够了脾气的野兽重新缩回洞穴。让刚才的实验感觉起来像是一场幻觉,而为了证实其真实性,他不得不再次捡起那把锤子——

“出来。”

他转过身,看见自己金发的堂亲推开半闭的门走进来,绣满金线的衣摆长长地逶迤在身后。看起来就像一只迷路的白孔雀。他不再试图触碰那只锤子,而是把手揣进袖子里,环抱在胸前。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的。”

“你要说确切时间的话,我也没有注意到……不过从我来这里开始算,你已经把它弄掉四次了。”Finrod说,“我想去你房间帮你换药,但是找不到你人。我还很好奇这大半夜的你会跑到什么地方,就来这里碰碰运气。来,我们回去吧。”

他高高地扬起眉毛,对堂亲这哄骗幼童的口气作出了不屑的模样。Finrod对此视若无睹,径直走过去牵起他的手领着他往外走。对这种态度,他就应该一脚踩在那昂贵的长袍上让Finrod摔个狗吃屎然后跨过他的身体走出去——他在脑中漂亮地演习了一边这不逊而解气的动作,然后理智便牢牢摁住了他的冲动,让他顺从地跟上了Finrod。

他们经过一截漫长而充满了分岔路的走廊,回到了他在这个地下宫殿里得到的房间。门没有锁,他不清楚是自己忘记了锁门,还是Finrod卑鄙地利用国王的特权保留着这里每一个地方的备用钥匙。反正Finrod的药箱已经摆在了桌上,证明他肯定大大咧咧地进来过了,而且Finrod现在也是完全没有客人的样子,将他带到床边坐下,给他倒了一杯烈酒,抱着药箱坐到他旁边开始卷他右手的袖子。

苍白的右上臂上,附着个靛黑的伤疤,边缘的皮肉像是被强酸泼洒过一样枯萎了,流经那里的血管变成了深绿色,一直蔓延到胸口附近,乍看酷似一只巨大的毒蜘蛛趴在他的肩臂上。Finrod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头,从药箱里拿出一只小水晶瓶。

“还有几次?”他一口饮尽了杯中的烈酒,就着嗓子里被酒精灼烧的火辣感觉问Finrod。 Finrod眯着眼睛,对着光亮处晃了晃瓶子:“这是最后一次。我按照对你伤势的估计调了一定量的药,上完了就——”

“不会好的。”他淡淡打断了对方的话,“我在北方,在黑暗的边缘生活了四百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谁能解开这种毒药。”

“因为这不是我们擅长的事情,黑暗和污秽是我们的克星。但是我能阻止它的蔓延,保住你的生命,今后总有一天我会……”

Finrod用棉棒沾起水晶瓶里透明粘稠的液体,涂在那狰狞的伤口上。他瞬间捏紧了左手的拳头,Finrod真该直接把那边的酒瓶递给他让他灌下去的,那一小杯酒对于他的酒量来说什么都阻挡不了。

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上药了,这次之后,那些渗入他体内的毒便会平静地固着下来,不会再扩张,也不会再被惊扰。每日重复的煎熬之后,就是和这只丑陋的蜘蛛共生的永远了。

“好了。”

当Finrod终于在他耳边这样说时,他的头皮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刘海都黏在了额头上。最后一步的包扎完成后,他便脱力地向后躺倒在床上。“好了就出去。”他干脆而冷漠地说,多一个语气词都没力加上去了。

“你不会疼得睡不着觉吗?”

“不会。”Curufin不假思索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尽管声音里的坚定感被现实磨灭得所剩无几,“……而且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所有原本在这个国家的,被我带来这个国家的或者因我而到这个国家来的人,我对他们都负有责任。虽然我知道你一定不想知道这点。”

“那你为什么还要说?”

“因为这是事实,还有……”Finrod微微扬起他金光闪闪的脑袋,向天花板征求了一下灵感,“他很关心你的情况。”

“他?Artaresto?”

“Tyelpe。”

他一阵哑然。

“……说谎也要说得高明一点。”

“可我没有说谎。”Finrod露出困惑又无辜的样子,“为此我还特地跟他谈过,告诉他不需要太担心你的生命安全。”

“哈,是是是,我信了。你是不是还想说他害怕我就这么抛下他去了Mandos,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Finrod思索片刻:“你认为他会哭吗?”

“谁知道呢?他说不定会因为想要你的一撮头发而哇哇大哭吧。”

Finrod凑过来,用修长的手指替他拨开额边汗湿的头发,他厌恶地偏头,但是没能躲开。

“你这么说,就让我很好奇。”俊美的面孔阻拦在他的视线前,“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竟会让你认定他宁愿为了我的头发哭泣,也不愿意关心拯救了自己生命的父亲。”

“……”他皱起眉,“是谁告诉你,我救了他?”

“当然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又或者按照你喜欢的逻辑来说——一个别有意图或者无聊地编造了这件事的人。”

他停顿了一阵后,缓缓开口:“我没有救他。”

“哦。”

“那只是碰巧。他的马匹在撤退的时候被射死了,那个时候没有时间搜寻新的马匹,所以我只能把他拉上了我的马。然后我不小心中了一箭,就这样。”

“哦。”Finrod专心致志地替他梳理头发,似乎没有听清他的回答,“所以呢?不是为了救他而中的箭,他就不会关心你了吗?”

“我没有这么说……”

“为什么?”

真要他说的话,这是一种基于事实的理性推断。他和Celebrimbor已经很久没有正眼看过对方了,可能是因为Himlad的生活空间比Varlinor大得多,使得他们没有了每天打照面的必要。大概两百年前的某天,他第一次注意到,Celebrimbor为自己规划了条可以恰好完美避开他的生活路线,那个时候他没有想到去问一下原因便接受了现实(那个时候正好他很忙)。他们可能整整十年都不会有机会说上话,不论他是开心还是恼火,批公文批得焦头烂额还是在边境的小型冲突中负了伤,那些整个Himlad上下知道的事情,Celebrimbor都能很自然地充耳不闻。与之相对的,他从未去了解过Celebrimbor那自我封闭的小世界里发生了什么——因为没有这个必要,只要Celebrimbor还乖乖地呆在他的工坊里,便不会触及任何危机。

现在跟他说Celebrimbor又开始破天荒地关心起他的情况,只会让他觉得难以理解。

“因为……他讨厌我。”

已经从无数的事实中推断出了这个铁打的结论是一回事,像这样坦然的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他感觉嘴里弥漫出了一股胆汁似的苦味,也许是刚刚上的药在他体内扩散过头了。

“不要这样说。”

“这世上讨厌我的人太多了,或者说,不讨厌我才比较奇怪。少他一个不少,多他一个也不奇怪。”他摆了摆还能动弹的那边手,“就算他还是未成年,我真要出了什么意外Nelyo他们也会养育他成人的。指不定对他来说,那样还更开心一些,可以随意选择跟随哪个人……而父亲是不能选择的。”

“我没想到有一天能从你口中听到这种话。”

“我和你不一样,不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别人会和自己抱着同样的想法。我对父亲没有意见,不代表别人对他们的父亲就没有意见。”

Finrod将最后一缕长发挽到他耳后:“孩子也是父母无法选择的吧,那么你讨厌Tyelpe吗?”

“如果你做了父亲,就会发现一点都不讨厌是不可能的——那家伙小时候是个被宠坏的爱哭鬼,迟钝,不是闯祸就是受伤,现在又成了个一天到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怪人……不过既然他也讨厌我,也就扯平了。”

“就这样而已?”

“你还想听我抱怨什么?他五岁的时候用我最好的新袍子做了个风筝的故事吗?我觉得这件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当然。我还记得那个风筝当时挂在了我窗前的树上——那还真是个好风筝,我还以为是你帮他做的。”

“……不如说因为材料的问题,我反而做不出那么漂亮的风筝。”

他逐渐开始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了,他无心地回答着Finrod的问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话题完全失去了原先的样子——不,原先根本就没有话题这种东西,他明明已经叫Finrod滚出去了。但结果还是变成他在不知不觉间被Finrod的柔声细语绕了进去,一个接一个无穷无尽似地回答他的问题。直到痛楚终于被疲惫的神经接纳,他开始感觉到困意。

这时Finrod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往后一仰,躺倒在他身边。

“我打算把那个工坊送给Tyelpe。”Finrod说,“以前我身边没有合适的人选,不过现在,他可以替我管理那个地方。他可以带着那些Himlad来的工匠继续他们之前的工作,也可以从Nargothrond里招收一些学徒,这样应该能帮助他适应在这里的生活——”

“这里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想什么处置是你的自由。”

“——这样你也不用太担心了。”

他皱着眉看向国王,后者正掀起被子,将他们两人一起包裹在下面。他的长发像金色的溪流般淌过被褥间的高低落差,天然的弧度间涌动着光芒和深色的影子,和他的平实普通的黑发融汇在一起。

和之前完全一样。

每次叫Finrod上完药就回去,最后都会演化成他像扎了根般赖在这里不走。然后第二天早上他就会发现他们两个额头抵着下巴,紧紧地贴在一起蜷缩成两只猫取暖的样子。“……反正是最后一次了。”他对自己咕哝。

“嗯,什么最后一次?”

“你最后一次赖在这里过夜——过了今晚你就找不出理由了吧,给我滚回你自己的床上去睡觉。”

“你希望我留下的话,我以后也可以留下哦。”

“为什么会直接转进到这个层面上啊?”

Finrod笑嘻嘻地钻进他颈间。

“想不想让我留在这里是你的自由,不过我现在是你的国王,以后如果做噩梦什么的就尽管告诉我,我会保护你的。”

“……不是这个问题,你个蠢货……”

不过归根到底,他要是没有决定千里迢迢地跑到这个蠢货国家来,自然也没有这些麻烦了。Curufin无力地叹息着,认命地接受了现实,和它将一直、一直持续下去的事实。

……其实,只要不用上那个该死的药。应该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吧?

Chapter four

Celebrimbor呆立着,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已经……”

Finrod的叹息牵动了无形的丝线,令他摇摇晃晃地动了起来,虚弱地依靠在背后的岩壁上。

这个空间过于狭小了,无论他怎么转移注意力,都无法忽视Curufin的存在,即使紧紧闭上眼睛,也无法隔绝刺鼻的血腥味。

他的脑袋里隆隆作响,间或传来些许Finrod模糊的呢喃声,他破碎的神智无法分辨那些语言是来自Quenya还是Sindarin,是祈祷还是歌唱,也不太清楚是什么时候停止的。Finrod来到他面前,像触摸Curufin逐渐失去温度的脸颊一样触碰他的脸颊。

“要和我一起走吗?”

他机械地反问:“……去,哪里……”

“离开这里。”

这句话是Celebrimbor现在最渴望做的事情的精准描述,但是除此之外,超越这个范围但凡一点的概念对他来说都是混沌的,因此他无法自主地移动脚步。于是Finrod主动握住了他的手,替代了他的思考。

“不需要多想,跟我来吧。”

Celebrimbor照做了。

·

“为什么你总是有本事把自己搞得那么凄惨?虽然从职业道德的角度来讲,我不该挑剔这件事,不过现在毕竟我们长着同一张脸,看着真让我怪不舒服的。”

他是Finrod像牵着条小狗似地将Celebrimbor领走后,第一个找到Curufin的人。

面对眼前烂泥一样瘫倒在阶梯上的躯体,和脑袋四周半凝结的辐射状血迹,他的神态平静异常,甚至可以说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云雾状的灰袍恰到好处地漂浮在血污和台阶的陈年积灰之上,Curufin没有在下面看到小腿和脚,也许他不具备也不需要这种东西。

“想说什么请稍等一下,等你离开这个躯壳到去Mandos的路上,我会慢慢听你抱怨的。”

这个家伙——这个Maia——一面做出仿佛遗憾的模样,一面毫不掩饰话语中的期待。随着那张脸在视线中逐渐变得清晰,从半透明趋向实体,Curufin的愤怒就越发沸腾,甚至逐渐盖过每一处断裂骨头传出来的刺痛。

他被Celebrimbor撞下楼梯的那一刻本来已经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了,而且也在后脑重重地撞上台阶边缘时彻底失去了意识,谁知道变成了这种奇怪的局面——和上次见到Maia时的情形完全不同,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肉体,血脉在皮肤下挣扎似地努力搏动着,他甚至成功地握起了一边拳头。回光返照?可这个讨人厌的偷脸Maia都已经像豺狗似地闻着死味找过来了,现在搞这出还有什么意义吗?

除非——

“给我……疗伤。”还好,嗓子还没有被血淹没,虽然发出来的声音真是太恶心了。

Maia向四周环望了一圈,才确定Curufin确实是在跟他说话,或者说,命令他。他的脸色顿时变得精彩极了。

“哈?你在说什么?”

“……给我疗伤。”Curufin吸了口气,试着让口吻更加有力,“你姑且还是有这种……功能的吧?不要让我再重复……第三次。”

“我只负责送你去Mandos,别的事情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

“但我他妈是不会跟你走的,给你的选择只有三个——一,在这里治好我。二,再送我从头来一次。三,我变成孤魂野鬼,你也永远别想完成你的工作。来,做决定吧。”

“说到底前两个选项最终不也是会变成第三个吗?”

“……那又怎么样?有本事就去向把你分派给我的Namo抱怨。只要我不满意,你就必须奉陪到底。你之前怎么说的来着——再优秀的骏马也没法在云上奔跑,对不对?既然摆脱不了我,你不如早点认命。”

但是Maia没有恼怒,只是微微皱起了眉头:“你是不是……等等。”他忽然蹲下来,以看起来像是烟雾却又确实具有实体的手触碰Curufin的额头,“居然被治疗过了,就这样等下去你也不会死。”

“治……疗?”

难怪好像越来越有精神了,原来不是回光返照吗?

Maia烦躁地原地飘了两圈:“唉……算了。”他得出了一个沮丧的结论,“反正也已经白跑一趟了。”

他双手合握,很快便有浅色的微光从掌心中溢出,摊开来是一团浑圆的样子。Maia低声念着一种奇怪的语言,像捧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般捧着那团微光,将其放在Curufin的胸前。

光芒透过衣服和皮肤,带着无法忽视的温暖渗入他的体内,不久后Curufin听见了那些断裂的骨头传出春笋破土般的窸窣声,逐渐自动粘合起来,撕裂的肌肉也回复原位。Curufin不想在这个讨厌的Maia面前表露出太多意料之外的神态,但当他试着从地上爬起来并成功地做到了这点时,一切应有的拘谨都被抛之脑后了。

“你不要兴奋过头了,我不擅长这个,实际效果如何我不敢保证。”

只是一个地位最为微不足道,且“不擅长这个”的Maia就能轻易地超越Curufin所见过的最好的医师。就连在上次死亡时残留在喉咙里的疼痛似乎都舒缓了不少,他试着发出声音,尽管依然无法和原本的样子相较,但至少说话没有这么困难,听起来也没有那么令人生厌了。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Curufin将散乱的头发捋顺,一大把被捏碎的血痂洒落下来,令他不禁有些庆幸黑色可以有效地遮掩很多东西,“我要走了。”

“你要去追Finrod吗?我劝你还是别抱希望比较好。”

“这不关你的事。”说到这里Curufin停顿了一下,放缓了口气,“……虽然我这次需要感谢你。”

“真感谢我的话就老实跟我去Mandos报道。”

“这个就算了,但是名字喜欢的话可以送给你。”

Maia满脸不解地呆滞在原地,等他终于随着“啊”的一声惊叹恍然大悟时,Curufin早就箭步冲下了楼梯,不知跑到哪去了。

·

Nargothrond乱成了一锅粥。

其实这么说不准确,因为现在是(至少是对这个地底国度来说)深夜,这件事的影响被刻意压到了最低。因为是自己的孩子们惹的祸,Orodreth表现出了少有的行动力,迅速指派了自己最信任的士兵前往各处寻找Celebrimbor和Finrod的踪影,甚至考虑到了Celebrimbor可能会利用过于醒目的面孔充当诱饵这点。不过在Curufin单独离开之后他就一副满面死灰的样子。

“Findarato逃出Nargothrond了。”

Curufin这样向他说明之后,他的神色更是绝望。

“诶,诶?按理说已知的出口应该都被封锁了吧?虽然Findarato可能掌握着不为任何人所知的通道,但你是怎么知道的?你看见他了吗?”

Curufin一时语塞,他确实看见了,可这要是回答出来肯定会被追问你为什么没有叫人或者干脆直接追上去,他总不能回答是因为自己死了一小会儿。“……差不多吧。”他含糊地应付着Orodreth困惑的眼神,“总之在境内寻找已经没有意义了,去通知Turko,立即派出所有人手搜查Taur-en-Faroth及周边。”

“Taur-en-Faroth?你确定不是Talath Dirnen?”Orodreth口气犹豫地问,“而且……你也要去吗?”

“有什么问题吗?”

“不,我只是觉得你看起来……不太好?你的脸色很苍白,身上好像还有一股血腥味……你在什么地方受伤了吗?而且你怎么突然又可以说话了?我还是叫医官给你看……”

Curufin干脆放弃了跟他继续交谈,叫上旁边两个看起来比较清闲的士兵便出发了。

Maia的治疗果然像他说的那样不是特别理想,单纯地行走时没有异样,可当他开始在马背上颠簸时阵阵钝痛便从他本以为已经痊愈的伤中渗出来。这令Curufin不禁想到了金继,他由衷地希望Maia不只是使用某种未知的粘合剂把他的骨头接了起来,如果是的话,那么这种粘合剂最好能再坚持一段时间。

Finrod虽然踏上了一种几乎可以说是登峰造极的逃跑路线,但身上什么都没带,就算说是郊游都嫌准备不足。没有武器,没有水和干粮,更没有马匹,还带着一个不善应付户外的Celebrimbor,Curufin想,他几乎不可能在天亮前离开Taur-en-Faroth。而按照时间,Beren将在今晚被Celegorm和城门外的士兵发现并射杀,那位天真的国王,无论如何都是逃不出他掌心的。

Curufin如此笃定着……尽管没能维持多久。

“这是怎么回事?!!”

除了被惊跑的走兽和鸟群,跟来的士兵们全然不敢回应他的咆哮。

从那一张张被火把的光芒映亮的迷惑模样来看,光是Taur-en-Faroth里伫立着一座莫名其妙的塔本身就足以令他们大脑宕机了。Curufin也是第一次从外面看到这座塔的全貌,比站在塔顶时看到的更显简陋,让人无法联想到是Nargthrond的一部分,抬头望去可以看见一条拼接起来的长绳从塔顶垂下,在风中招摇。Curufin感到自己的血压急剧升高,差不多就要泵出才刚补好没多久的脑壳了——可这些都还算在他的意料之内,唯独塔侧那个简陋的马厩,令他大脑空白了许久。

这个简易的木棚子八面透风,不适合让马匹长期居住,饶是Curufin的脑子有现在两倍聪明,都想不到在森林之中有谁会利用到这个马厩。但种种迹象表明,至少是今天之内,这里还有马匹停留过。当然它现在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躺在干草堆上昏迷不醒的Celebrimbor。

他像流浪猫一样蜷缩着,脸半伏在干草里,如果不是那件原本属于自己袍子,Curufin都不敢肯定他的身份。他退出马厩,让一个士兵过去摇醒Celebrimbor。

“My lord,令公子应该是被魔法催眠了,不到时候是不会醒过来的。”

Curufin还记得自己前不久逐渐向死亡滑落的时候发生的事情——Finrod邀请Celebrimbor和他一起离开,但只是刚爬下这座塔,他就将舍弃一切,一心跟随他的Celebrimbor抛弃在这里了。

他情不自禁地触碰自己的后脑,黑发的深处凝结着干燥的血块,这是在Maia为他治疗之前就愈合的致命伤。他想起来Finrod那仿佛是为他哀悼的歌声,陌生的音律和Maia的咒语莫名地相似。

“如果说Lord Celebrimbor是国王的盟友,为什么国王要把他抛弃在这里?”另一个士兵难以置信地说,“难道说是国王要挟了他将自己带出来吗?”

“我,我不相信国王会做这种事……”

他们来到了距离高塔最近的,位于Taur-en-Faroth边缘的哨戒塔。这个相对安全的位置只有一个士兵把守着,他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回到过Nargothrond境内了。忽然面对Curufin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慌得不知所措,不过还是老实交待了数天前Finrod差遣人让他找来一匹优秀的战马,养在森林里的马厩内的事情。但是更多的详情他也不清楚了,Curufin问起他有没有看见Finrod从Taur-en-Faroth边缘离开,他支支吾吾了很久才说出因为他认为几乎不可能有危险来到这个哨戒塔附近,所以他从没有认真注意过这附近发生的事。

Curufin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可能!”

他是通过死亡倒退了时间,提前知道Beren的到来,才做的那些决定。在正式实施前,只有Celegorm和他知道这个计划,Celegorm不会也没有理由背叛他……如果要格外详细地排查的话还要加上一个为他制造假戒指的Celebrimbor,但他是在向Curufin兴师问罪那时才明白自己成了帮凶。那Finrod怎么会为此提前做好逃走的准备?

说到底,他建造那座没有出口的塔时,为什么要在那里布置一个马厩?那至少是Himlad的人们来到这里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一个国王随时准备着逃离自己建立的国家?不管他是个怎样的怪人都……

不,换个角度来想,一个早就知道自己有一天要被迫逃离的人,为什么没有试着改变现实。

士兵们噤若寒蝉的灰眼睛中,映出了他面孔,那看起来就像是死尸(某种意义上说也没有错)般苍白,凝固着一切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情绪。

为什么……没有拒绝我们的到来。

趴在其中一个士兵背上熟睡的Celebrimbor发出了一声模糊的梦呓,像是某个Curufin熟知的名字。他应该是在不知情的时候被催眠的,不知道Finrod有没有跟他说过自己疯狂的计划,不过Celebrimbor是个不知后悔的笨蛋,决定了作为背叛者和Finrod一起离开,就不可能再回到父亲面前摇尾乞怜。他应该想不到自己的决心会被仁慈玷污。

“My lord……”这时,一个士兵低声说,“国王比我们中的任何人都要了解这一带的地形,如果他得到了战马,我们再不抓紧可能就要赶不上了。至少要把这件事情告诉Lord Celegorm他们。”

“……说得对。你把Celebrimbor带回去,让Artaresto为他找个医官。”Curufin转向另一个士兵,“你去城门,告诉我的兄长关于国王找到了马匹的事情。”

“是——等等,那您呢?”

“当然是去追他……我自己一个人就好。”

·

伴随着伤口像春天的浮冰般逐渐撕裂的感觉,他伏在马背上疾驰,宁静的夜色缠绕着他的视线。他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在夜间独自骑马驰骋的感觉了,秋季的凉意仿佛能把脑中的一切抹去。

干脆就这样大脑放空地跑下去,在某个地方摔下马,然后躺着死掉好了。反正他已经非常习惯这种事情了。不过这样肯定会被那个Maia无情地嘲笑。

而且他还有事情要做——他用数次死亡,数不清的伤痕,和与儿子最后的信任换来的这个机会,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只要Finrod还没有跑到Sauron跟前说放弃都太迟了。

虽说是派人去通知了Celegorm,但等到那边反应过来可能很多事情都来不及了。比起花费时间回去重整队伍,他知道Beren今晚会离开Doriath边境抵达Talath Dirnen的某个地方,自己一个人这样追出来速度显然会更加快。而且说不定Finrod会像Beren之前一样,被Talath Dirnen的某个哨戒塔发现并拦住……不,不对。

他钝痛的脑海中出现了Celebrimbor沉睡的模样,它提醒了他一个前几次都被忽略的事实。

Finrod总是打扮得像只金光闪闪的孔雀,但他并不像孔雀那样柔弱。如果他一心想要逃走,区区几个士兵对他的魔法来说根本不在话下。他甚至有些质疑,自己追上去的话,是否真的能把他拦住。就算催眠的魔法对他没有效果,Finrod真的想离开的话,也会对他下死手……吧?

除非能找到一个比他,比Celegorm更强大的存在。

他忽然勒住了狂奔的战马,不知什么时候,Talath Dirnen已经平坦地在面前铺开了,远方的地平线似乎连接着天空,看起来反而比森林里更让人不知该往那个方向前进。他抬头往东边望去,唯独那里的远处似乎漂浮着一层幽暗的影子,他知道那是森林的轮廓——从前让他殒命其中的,Doriath的边界的轮廓。

我肯定是被逼疯了。他不由得在心中感慨着,连这种鬼方法都能想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都死过好几轮了,现在再畏首畏尾地顾虑未免也太迟了。

那么现在,是冒被哪边杀死的风险比较……合适呢?

【分歧点(5):要走向哪个地方?】 【A:试着直接去追Finrod,大不了就被他打死。】 【B:进入Doriath的森林,大不了就在那再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