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河北河北 的仓库

【双源年下】龙胆花下(约稿存档)

2020-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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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上】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河内源氏义朝之幼子,源九郎义经,仪表堂堂,足智多谋。传其七岁时,于僧正谷获鞍马山僧正坊之垂青,习得一身天狗之术。十一岁时,于五条大桥降弁庆。十六岁时,只身赴奥州加入讨平大业,可谓是英雄出少年,国之骄傲也。”

温柔和蔼的声音,如柔软的雪花飘落,却引得了一声刻意喷得响亮的哼声。

“老掉牙的故事。”

被这样无礼至极地评价了,那个人也并不显得气恼,斗笠的影子边缘浮着一抹笑容:“但是您弟弟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

冷不丁被点了名的我不由扑簌地一颤。啊啊,是怎么回事呢?刚才发生了什么?脑袋里一边冒出了这样愚蠢又软弱的疑问。

有的人会把没出息的童年忘得一干二净,我则与他们正好相反,所以时至如今我还记得从那个徘徊在各种角落,随时都想找一个背影蜷缩进去的孩子眼中的世界。还能说出那是在某个仲夏的傍晚,某座无名的小山上,我和我的兄长源稚生遇到了某位云水僧人。

他的衣着,说成是朴素都算是抬举了,因此在他打算向我们搭话时,遭到了兄长过激的应对,但那怪人在听闻兄长大声宣告出我们荣耀的家名时,没有恐惧,也没有心生歹意,而是不知为何自顾自地讲起了故事来,然后又不知为何,便演化成了先前的局面。

我呆滞着,僧人便冲我点了点头,像是在鼓励我。

“我想,听下去。”

兄长望着我那诧异的模样,好像是看见一个背包或是一块石头说话了似的。我的心立马揪紧了,我当然明白,那一天我已经给兄长惹了太多的麻烦。又是在课堂上拿掉了小抄,害得他为我背了一口黑锅,又是因为偷听到仆人说某地夏夜的萤火很美,便央求他带着我绕过皇宫的重重守卫出来看。正常人在这个时候,精神早就被压迫到极限了,我实在不该再给兄长加上一根稻草。

“……课堂上没听过……所以……”

但我是那么渴望啊。

渴望那双既不会敬畏我也不会藐视我的眼睛,渴望能听那双眼睛的主人用他抑扬有致的声音多说点什么,那比课堂上一板一眼的朗读有趣多了。我的想象乘上了他的故事,勾绘出了一之岛,屋岛,坛之浦,在听见他兴致高昂地描述出义经飞跃八舟逃脱险境时,我仿佛便是那位展现着天狗的身法的英雄。我知道兄长一定也入迷了,因为他最喜欢这种惊险的传奇故事。

“然而——”

僧人的声音忽然急转成一声叹息,让我们都悚然一惊。

“——如此一位赫赫有名的英雄,竟因手足相残,屈辱而死。唉,真是没有比这更悲伤的故事了。”

他的目光静静地落在我和兄长肖似的面孔上,我慌张地开口询问。

“手,手足相残?”

“义经之兄赖朝,为人生性多疑、善妒,不仅不因获得一位忠诚的勇将而喜悦,反而对弟弟义经百般猜忌,生怕被弟弟夺去权力。可惜义经公一腔热血最终付之东流,最终在兄长的逼迫下,杀死妻子和幼女后切腹自杀。”

“……”

“那位赖朝公,也是位可怜之人。从小颠沛流离,在权力的倾轧之下吃过不少苦头,最终生就了一副疑心深重的性格,不然凭他的聪慧和才智,想必是一定能成为一位明君的吧……这般阴差阳错,简直如同诅咒一般啊。”

我紧紧咬着嘴唇不愿发出声音,但是兄长毫不费力地感觉到了我的动摇——这是长年将弟弟护在身后所生成的特长,大家都说大皇子就像身后长着眼睛一样敏锐——我的耳朵就贴在他背后,清晰地听见了愤怒在他小小的体内震响,威严得像古画上翻腾大海的蛟龙。

“闭嘴,妖人!你在我们面前说这怪话有什么企图?!”

“这不过是个家喻户晓的民间故事罢了,是两位皇子想要听,我才说的。贫僧一四海为家的漂泊僧人,连填饱肚子都困难,哪里敢有什么企图呢。”僧人忙不迭地向我们解释,“不过忠告,倒是有的。”

“哈?”兄长皱起脸。

“今夜月色见黑,怕是风雨很快就要来了,实在不是个观看萤火的好时日。两位皇子还是早早回去的好,免得淋雨染病。”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被你这家伙拦在这里我们早就到了。”

兄长本来还想说下去的,我悄悄地拉紧了他的袖子,他抿起嘴唇,朝僧人用力哼了一声。“这次就先放过你。”这么说着,他拉着我沿着来时的小路返回了。

而我没有来得及向那位僧人的忠告道谢,也没有心情这么做。

那是我们无数次出逃中最失败的一次,中途折返,惹了一肚子不愉快,在返回的路上我们尽量加快了脚步,但还是被雨滴追上了。我们回到皇宫时,袖子,裤子和靴子里已兜满了水,因此被狠狠训斥了一顿。

“怎么了?你还记着那个怪人的话吗?”

一滴墨点洒落在纸上,把我辛苦抄好的半页纸染污了,我只好默默把它揉成一团,罚抄写的完成进度不幸往回倒退了很多。正当我准备抽一张新的纸时,兄长默默递过来一摞已经抄好的纸——虽然他平时的字迹非常工整漂亮,但模仿起我扭曲笨拙的字来也是惟妙惟肖的——他一边继续埋头奋笔疾书,一边向我说。

“快忘了吧,今天的事情我想起来都觉得晦气。”

“可义经公的故事非常有名吧?就算我今天忘掉,将来也会遇到。”我低声说,“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兄长会那么轻易地下令杀死自己的弟弟呢?”

“那个是……有比较复杂的原因。”

“是什么理由能够让人杀死重要的亲人呢?”

兄长搁下笔,望着缓缓落泪的烛火。他的相貌与我的非常相似,但总要显得年长一些。

“只有赖朝公自己知道为什么吧。”

在这种时候,时间的流速仿佛鲜明起来,在兄长的面孔上留下面纱般的阴影,薄薄的黑色仿佛将兄长隔绝到了我无法触碰的时间之外,将他替换成了一张令我恐惧的、成熟陌生的面孔。我扑上去,打碎幻象,抱住那和我一样瘦弱的身躯。

“不要杀死我,哥哥。”

兄长瞪大了眼睛:“你在说什么啊?”

“我以后会很听话的,我会好好念书,剑术……也会好好练的,也不会再任性让你带我出去了。我再也不会惹哥哥不高兴了,所以哥哥,不要杀死我。”

那时的我出奇地愚蠢,出奇地幼稚,一边说着会争气地成熟起来,一边像倒豆子一样单方面说着令人头痛的话,还自顾自地埋在兄长的衣襟里抽噎起来。绝大部分的人都会觉得这样的小孩非常烦人,甚至就连我自己都不例外,唯独我的兄长不会。即使再拖延下去他就要通宵才能完成抄写,他还是温柔地拥抱着我,耐心地拍着我的背后。一直等我得到足够的安慰,他才捧起我的脸,用袖子细细抹去黏糊的泪水。

“傻瓜,我怎么会杀死你呢?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会永远跟我在一起,我会永远保护你。不信的话——”

他伸出一节小指头。

“……以前已经拉过钩了。”

“再来一次吧。”

见我没反应,兄长便拉起我的手,主动和我勾起小指,低下头,和我前额相抵。寂静的雨夜和我空落落的胸膛中回响着细小而坚定的誓言。

……我们约定好了。

【下】

“将军大人……将军大人?”

酒气和雾在源稚女眼前施了一层障,他眯起眼睛,试图辨认面前晃动的白影来者何人。但对方却恐惧地畏缩了,源稚女放下酒杯,冲对方露出一抹洋溢着醉意的笑。

“有什么问题吗?”

祇园神社的赏樱宴会已经进行到了深夜,晚风中飘洒着粉雨般的樱瓣,还有浸满醉意的谈笑声,没有人留意到主席这边气氛从源稚女的的嘴角边悄悄地改变了。

他刚刚辨认出来,那白影是他手下的一位无能阴阳师。

“非常抱歉打扰了您的雅兴,但……‘鬼’刚刚冲破了封印,我怕‘天岩户’要守不住了!”

“冲破了封印……那就把他再封回去啊,这件事还要我手把手教你们怎么做?我出了那么多俸禄,是雇来了一堆吃奶的婴儿吗?”

阴阳师应声跪倒在地,像是被瞬间抽空了骨头,展现出了一派令人哭笑不得的熟练。

“是臣下无能!但这回确实是事态紧急,还请您亲自前去退治……!”

源稚女发出一声低沉的笑。

“……将,将军大人?”

“叫人备马。”

他最后望着灯火中的樱雨和欢宴的人群,就着这一眼极美的景色饮尽了杯中最后的酒。随着仿佛立马重拾了生的热情的阴阳师,拂袖走入夜色之中。

第二章

【上】

镰仓时代早期,源氏最高贵的混血种源赖朝受封成为征夷大将军,同年建立幕府制度架空朝廷。如同那没有文字记载的远古时代,软弱的人类退回了应处的位置,龙的血脉再度把控了天下,盘踞在最高处的源赖朝被称为“影子天皇”,是主宰这片土地上一切的,真正的龙王。

可惜好景不长,就任幕府将军仅六年后,源赖朝便过世了。他曾被誉为最强的混血种,无比强大,似龙更胜过似人,这也意味着,他的成功对其后继者来说是不可被复制的。他死后不足三十年,其子源赖家连同其所有血脉一同覆灭。其妻家北条氏夺权成功后,将“影子天皇”与掌握实权的幕府大将军二职分离,使“影子天皇”与那真正的天皇一样,成为了高堂之上的傀儡。

时至十数年前,幕府大将军之位落入橘政宗之手。那时,源氏的双胞胎皇子也长到了少年的年纪。老人深思熟虑,决定将只选择其中的一位培养,而不那么优秀的另一位,则远送至眼不见为净的奈良。 理所当然地,那个“不那么优秀”的人,是我。

我很早就发现了,龙血对很多人都是助益,唯独在我身上落得像是诅咒一般。它在我软弱无助的童年一直袖手旁观,到了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面对我也许只是个普通人的事实时,它又大吵大嚷起来,在我无意识时操控着我的身体四处宣泄怒火。距今为止已经有好几次了,我站在一地狼藉里发呆,完全无法理解这一切的成因,而旁边每一双畏惧的眼中都映着这样一个字——鬼。

也许我确实不该继续呆在皇宫里,让人平添对“影子天皇”的不安和恐惧。

“谁?”

明天就要离开镰仓了,我屏退了所有下人,将自己与黑夜和回忆关在一起。就是这种时候,一个轻而细的脚步声落入我的耳中。我倾身聆听了一阵,推开房间的纸门。

庭院里凉风习习,送来了不知名的花香和那个人衣角掀起的轻微婆娑声。

我的兄长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望着我,怀里抱着一只细长的包袱,他皎白的面容在月光下有着白玉的质感,既通透又像被薄薄的光雾笼罩。

“你明天就要走了,我,我来看看你。”还没等我出声询问,他便急切地开口了。而我的回答令他紧绷的面孔不知是因放松还是失落松懈了下来。

“今天的晚宴不是刚刚结束吗?”我说,“明天一早也会见面吧?”

兄长沉默地摇了摇头,褪去儿童的天真的包裹后,他生来沉默寡言的性格便暴露了出来。虽然也有人觉得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但更多的人会在背后悄悄腹诽着他这是不知从哪继承来的粗莽武夫性格。

“我……”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放弃了绕弯子,“对不起,稚女,对不起!”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我在平静地跳动的心中发问。

“我没办法保护你——我恳求过橘大人了,但他无论怎么说都不同意让你留下来,我现在也没有权利拒绝他的命令。”

“我并不责怪你,兄长。”

“稚女,对不起,请你等我几年好吗?”

说谎。

“我一定会把你接回来的。”

说谎。

“我很快就会有反抗橘大人的力量了。”

说谎。

恶毒的声音在我的脑中回响。幸好夜色遮蔽了我眼中的痛苦。

你看你在提及反抗橘政宗时样子有多痛苦,事情还没开始,就好像是我在逼着你把心剜出来。可你当时接受流放我的命令时是多么顺从啊。

“我可是天照命!”

但是他的声音忽然提高了,越过我身边,也许还飘过了树梢和层层叠叠的宫墙,击破了脆弱的静谧。我悚然一惊,皇宫的阴影里四处布满了他人的眼和耳,而他要说的话可不是现在的我们有能力大声宣扬的事情。

“兄长!你别说——”

我想都不想就几步冲到他面前,将他的嘴捂住。以前的我是万万不敢妄想这种事的,但随着真龙的血同样在我体内苏醒,我们昔日的身高和体力差距迅速地缩小了,只是他借着血统纯净的优势依旧比我略胜一筹。我们将对方的手腕掐得发白,最终是他慢慢将我的手摁了下来,紧握在他的手心里。

“不,我就要说!我生来的使命就是光复源氏真龙血脉,斩尽乱臣贼子,为人间带来光明安定。我将来会保护这个世界,当然也会保护你!”他面不改色地说,“我源稚生,不是那种连向弟弟许诺都要畏首畏尾的懦夫!”

我们瞪着彼此的脸,就像望着无形的水面中自己的倒影。我不知道他感受到了什么,他的心从来都是把我远远地抛在后面,或是执拗地滞留在某处不愿意跟上我,但我清晰地感觉到前一刻密布在我意识中的阴霾哀嚎地逃散,蜷缩回不知名的角落,仿佛被澄明的光辉所消解。

我试图挤出一抹无奈的苦笑:“我……没有说不相信你。”

“真的吗?稚女,你会等我吗?”看见我顺从地接过那个长形的包裹,他发出有些难以置信的欣喜的低呼。

“对,我会等你。但——”

我从他松懈的把握中抽出手,在花园边蹲下,从中采下一枝暗色的花。那种色彩酷似清朗的夜空和他那双困惑的眼眸,也是源氏的心和魂的凝结。

我将龙胆花别在他耳后:“别忘了,我是你的弟弟,是应该站在你身后守护你的人。哥哥,将来若是遇到困境,就寄一支龙胆花给我。不论是何时何地,天涯海角,我都会来到你身旁支持你。”

兄长愣了愣,像是掩饰着什么似地微微别过脸去。

“你,长大了呢。”

“我们不是同岁吗?”

他绽放出了我所见过最瑰丽,也是最短暂的笑容

【下】

尚未完全干涸的血散发出令人厌恶的气味,粘稠地漫过源稚女靴下,然后渗入“天岩户”巨石砌就的地面里,逐步与其余那些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暗色污渍化为一体。

不久之前,这里躺着更多的尸体,他们在源稚女来到这里时还未完全冷去,在那些翻卷碎散的皮肉中,源稚女偶然会瞥见几只尚且完好的眼珠,它们空茫地望着岩洞入口透入的那点亮光,仿佛还在等待救星的到来。

极度扭曲的场景里,回荡着佛门净地才会有的连绵不断的木鱼声,比任何一场噩梦都要荒诞不经。源稚女不禁庆幸自己今晚喝得不少,脑中还残留着一种飘飘忽忽的不实感,他可不想把这种恶心的场景记得太久。

曾经的皇在难得安静了一段时间后,对这座天然的囚笼发起了前所未有的猛烈攻击。

岩石上又增添了新的痕迹,积年累月的增长令洞壁上布满了蛛网般密集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刻痕,这次新留下的痕迹比此前任何一次都要接近洞口,却被成片的血海拦住了。

源稚女未等战战兢兢地凑近身旁的大神官开口,便径直走入洞穴深处。

如同大厅一样的主洞室后连接着一条低矮的隧道,仅剩几把还未熄灭的火炬照亮了隧道的轮廓,源稚女大步踏过一地散落断裂的注连绳,来到了一扇木门前。在岩洞里装着这样的东西可谓是相当的滑稽,但源稚女还是这么做了,为了维持一些不存在的体面,而如今已经是它们不知道多少次像纸片一样被撕碎了,干脆省了源稚女踢门的功夫。

门后是个更小一些的洞室,淹没在黑暗中,源稚女一眼扫过,正捕到了双和他别无二致的璀璨金眼。

源稚生跟不久前一样,充满恶意地瞪着源稚女。黑暗中蜷伏的影子挣动了一下,带出了锁链咬紧时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源稚女面不改色,解开铠甲内侧的系带,将保护自己血肉的金属外壳一件件抛在地上。

“真难看啊。”

源稚女在曾经的兄长面前蹲下来,轻声说。还没等源稚生发出抗议的吼声,他纤长的右手便钳住了源稚生的脖子,将后者摁在榻榻米上。

这副情景乍一眼看去十分亲昵,白而优雅,仿佛拿不起比书卷纸笔更重的东西的手似乎是在温柔抚摸着源稚生的脖颈,勾勒上面每一颗细鳞刀锋般的边缘。向上移至下颌,轻巧地掰开源稚生的嘴巴。源稚生发出一声粗重的喘息,源稚女随即将拇指嵌入他口中,屈着关节顶起那会令人联想起最危险的毒蛇的弯曲獠牙。

“你就不能有一天不坏我好事吗?我难得找到闲暇赴宴赏樱,本想好好放松一回,现在全都泡汤了——你说我凭什么要抛下夜樱美酒软玉温香,冒着被你咬掉脑袋的危险回到这里来呢?”

“别把你那些糜烂的爱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因为口中卡着一只不安分的手指,源稚生花了一番功夫才发出了不那么含糊的声音。不过话说回来,他顶着这幅样子还能口吐人言本来就已经足够惊人了。

“再把我和你那些垃圾女人相提并论,你会后悔的。”

“哈。”源稚女发出毫无笑意的笑声,将手抽回来,“是是是,她们全都比不过你,你最与众不同行了吧?她们都是葵姬是明石是六条是夕颜是胧月夜,是露水情缘庸脂俗粉。只有你是的紫姬,我的藤壶中宫,我毕生仰望的白月光。”

源稚生闭上嘴巴,比任何水晶都要通透的鳞片将他面孔封冻在骨质的面具中,唯有黄金的眼瞳燃烧不息。

过了一会儿,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是桐壶更衣。”

“什么?”

一直被撕扯着的锁链终于发出了崩溃的铮响,源稚生和他狰狞的面容一瞬间贴近了源稚女,源稚女耳边吹过一阵灼热的气息。

“……因为我是你妈!”

源稚女藏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一拳捣入源稚生肋下。

那里也被厚重的鳞片保护着,在源稚女的手指上切出了深可见骨的伤口,但源稚女只是满不在乎地甩了甩手,那足以致残的伤口便如幻觉般消失不见了。源稚生捂着断裂了数根肋骨的胸腹蜷缩起来,在这里也能听见朦胧的木鱼声,这妨碍了他如同源稚女那样迅速恢复。

“那正好,我可以试一下连那个光源氏也做不到的事情。”

源稚女用比呼吸还轻的声音说着,如同捕食的白狼般压在了鬼身上。

身披银甲的不是他,貌如鬼神不是他,发出那虚弱痛苦的哀泣的竟也不是他。源稚女在心中听见了某个酷似自己声音的嘲笑。这副身体上仅有的人类特征依旧热情而温暖,作为回报,源稚女将手中未干的血滴入源稚生微张的口唇中,感受到了鬼濒临崩溃的颤抖。

最后,源稚生从喉底发出了一声听不出是迷失在痛苦还是快乐之中的低吼,昏迷过去了。

源稚女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失去焦点的眼睛,注视着其中金色的龙火自一瞬间的明亮后渐趋黯淡,直到隐匿于眼睑后,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但他一直没有等到。

权倾天下的大将军静静坐在这遥远静寂的角落中,祇园的夜樱落在肩上感觉已经像是上百年前的事了。

第三章

【上】

十五岁时,我出家了,原因是寺庙的主持终于忍不住对我说了一句“这两年想要翻墙进来的女施主多得我们有些架不住了”。

他的表情上俨然有种一吐为快后的轻松,我知道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我的意愿,生怕触了远方的龙威。但我其实没什么意见,本来也已经住在了寺庙里,我不觉得这里的生活还能变得更枯燥一些。我对住持说,如果我念经嘴瓢,打坐睡着还请您多担待,他连忙摇着头说不会不会。

事实证明,住持的的如意算盘并不是很如意,想要翻墙进来跟我一夜春宵的姑娘们哀叹着放弃了,但清净了没几天,她们又如雨后春笋般扎堆出现在了寺院周边和山道上,似乎是与自己妥协到了“每天来看我一眼”后就怎么也不肯继续了。偶尔会有几个年轻僧人不经意说走了嘴——“其实我觉得这样也不错啊”,便会发现住持像幽灵一样出现在身后,手里拿着戒尺,凶恶地望着他。

我在奈良的数年间,就是在这样闲散愉快的环境中度过的,有时我甚至隐隐在心中觉得,比起王宫,我更愿意在这里渡过一生。偶有些奇怪的消息从远方吹来,谈论着某位皇子在继位之后,一反曾经懒散的做派,近乎狂热地谋划起扩张国土的计划。那与我现在的生活相距实在太远了,无法从中得到实感的我睡了一觉便会忘记。

然而,在我十七岁那年,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也觉醒成了皇。

那是我幼时梦寐以求,濒临放逐时每日为之祈祷的愿望,在如今看来却成了一场灾难。我竭力隐瞒着自己异样生长的身高,如幼虫蝶蜕般剧烈变化的面孔和气质,但还是很快暴露了,原因是我某天本能地去拉住了一位从河堤边失足的姑娘。她失去平衡的那一刻和我仍有数百尺的距离,可还没倒下去,她就已经躺在我怀里了。

那个连我都不太清楚的过程,被风传为“飞檐走壁”和“神兵天降”,当地人们兴高采烈地传述着天狗再现人世为源氏的皇子传授武艺了。

民众们的本意不坏,他们不知道王宫内侧自远古便生长起来的不成文规定,源氏可以有两个皇子,却不能有两个皇。

我手里捏着许久未见的兄长的来信,一个人闭锁在房间里——没有一个平时的僧人朋友前来询问我的情况,因为他们也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替我分担这件事——幻想着兄长是如何一笔一顿地写下这些方正得不含一点柔情的字迹,橘政宗就站在他的身后,秃鹰般的目光紧盯着笔尖。

兄长的来信,一般都会被我妥善地折叠起来,存放在一个匣子中,谨慎地锁好。可这封信失去了这个权利,它在不知不觉间被我捏成了一团。我用烛火埋葬了它的尸体,从壁柜的最深处,取出了曾经兄长赠予我的最后一件东西,轻轻拍去上面的薄灰,小心地剥开包裹。

兄长当初将它赠予我,应该是希望它能在他乡替他守护我,但现在看来这简直像个天大的笑话。

假如刀剑有灵,此时又该作何感想呢?

我将数年未见天日的宝刀蜘蛛切递给了作为我和王宫仅剩联系的邮差,高大的男人第一次展露出惊奇,他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传递的信件发生了质变,我也无法向他解释这些。

假如刀剑有灵,也许会在梦中跟他讲述起另一个将它献出的人的故事。

我只能在奈良的寺庙里静静等候着。

可我想象中的末日,并没有到来。

【下】

鬼是遭人厌恶,不被原谅的存在。

不管他原本是多么的备受瞩目和爱戴,权倾天下,暴露出自己真面目的那一天,等待他的就只有唾弃。人们会一拥而上,像是为了抹去自己没有认出它真面目的不光彩过去一样,将它毁灭。

和众多的同胞比起来,源稚生的下场算得上是温和,他依旧是皇,即使被关在了暗无天日的岩洞里,也没人敢剥夺他“天照命”的名号。

而他也不是一个彻底委身于疯狂的鬼,短暂的疯狂后,他会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一样,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制造的惨象,然后堕入另一场关于悔恨和自我厌恶的噩梦里。

我想死。

他这么对源稚女说。

让我死吧,纸是包不住火的,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把包庇我的你和我一起送上刑台。

源稚女什么都没有说,他不忍心拒绝兄长的愿望,更不能忍受应允这种事。所以不管沾上了多少鲜血,天岩户依旧存在着。

远处的木鱼声渐渐了下去。源稚女让昏睡的源稚生靠在自己怀里,替他修剪长长的指甲,即使天岩户中不存在哪怕一把小刀,桌椅陈设全磨圆了棱角,源稚生也会试着徒手撕开自己的喉咙。这种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了,源稚女不得不慎之又慎。

如今无意识地依偎着源稚女的这具躯体再度变得柔软,被封锁在岩窟中缺乏锻炼的结果从纤薄柔和的线条中显露了出来。骨质的面具隐伏到皮肤下,粗壮的龙爪变回人的五指,有一些鳞片生长得过于急促了,便会直接割破血肉破皮而出,凋落后久而久之在白净的皮肤上留下大量细小的伤疤。源稚女握着源稚生的手,出神地回想着它还不会变成杀人的利爪时的触感,明明从前源稚生不管到什么地方都会牵着他,他却不太回忆得起那时残留在手心中的感觉了。

越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越容易被遗忘。

源稚女借着微光审视修剪的结果,颔首在伤痕累累的指尖上落下一个吻。源稚生无意识地低喃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从眼睑后展露出来的,是如同晨光熹微的黎明般朦胧而纯净的深蓝色。他有些迷茫地望着源稚女近在咫尺的面孔,然后目光游移到旁边的木鱼上——时隔许久醒来后,他总是需要那玩意才能安定下来,于是源稚女替他拿了过来。

源稚生微微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用颤抖的手接过了木鱼。

——然后捏碎了它。

源稚女几乎是冷漠地看着他刚修剪过的指尖再度突出成数寸长的骨爪,雪白的皮肤化为雪白的鳞片。为首的神官恐惧的话语回响在他脑中。

“天照命神智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如此下去,恐怕就再也……”

源稚女对着鬼逼压过来的狞笑也勾起了唇角,反手拿出另一个木鱼,不慌不忙地敲击起来。

鬼倒在地上,这回是再也动弹不得了。

第四章

【上】

幕府的一系列过激行动,相继引起了周边诸侯国的不满,但是很快,他们连表达不满的勇气都没有了。因为“天照命”的御辇很快就将开到他们的城下,身后跟随着的,是黑云一般的,山呼着“讨伐逆贼”的幕府军队。

这位年轻的皇一改曾经傀儡皇帝们与幕府间不咸不淡的关系,对大将军橘政宗表现出了近乎崇拜的拥护。橘政宗一生没有儿女,后来竟也开始将皇和他的妹妹当做亲生儿女对待。在我十九岁那年,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的幕府终于出现了无法忽视的裂缝,橘政宗顺水推舟地把将军之位传给了备受期待的皇。

源氏第三位身兼将军与皇之位的真龙诞生了。

直到那时,一切仿佛都仍是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我在奈良的寺庙时隔多年地落下泪来,认为是神佛终于听见了我的祈求。

“可是后来,你为什么要杀了橘政宗?”

我放下手中的玛瑙烟管,随着叹息吐出一口白烟,丝缕缠绕的烟雾缓慢地消融在空气中,那之后为我展现出一张迷茫的脸。

源稚生,我的兄长,世人的天照命,天岩户所囚禁的猛鬼仿佛是陷入思索一般偏着头。他被一根足有成人手腕那么粗,沾着数十人份的鲜血和灵力的注连绳结结实实地捆缚着,看起来毫无威胁,柔和的面孔上似乎还有些楚楚可怜的意思,可没有一个人会忽视他眼中恶毒地燃烧着的金火。

“我没有杀他。”他慢悠悠地说,像是谈论一场晴朗春日的踏青。

“将军大人,不可听信鬼的谗言——”

我瞄了一眼出声的神官,他铁青着脸低下头。

在这里的绝大部分的人都希望我能眼都不眨一下地取下鬼的脑袋,这样他们所做的事情就能一笔勾销,但我已经不是他们记忆中那个几乎会被任何人牵着鼻子走的小孩子了。我更愿意把他们永远安排在这里值守,让他们每天面对自己出色的造物,害怕的话,我不介意也赐他们几斤龙血。

“我真没有杀他,是他要自杀。“鬼低声说,“因为幕府的大人物们生气了,他要畏罪切腹,请了我来帮他介错。”

以橘政宗的作风,那毫无疑问是一场苦肉计。“然后呢?”

“……但是切腹的怀剑是木质的,他递给我的刀,也是木刀——应该是想让我能向大家宣布我已经谅解他了吧。不过这真是多此一举了,我根本没有什么可以怪罪他的。做决定的人是他,承担结果的人也是他,这其中并没有我的位置。”

“那为什么,他死了?”

“为什么——”

鬼再一次陷入沉思,然后恍然大悟般绽放微笑。

“因为我想试一下木刀能不能杀人。”

他如此宣布着。

【下】

源稚生像一条被蛮横地从水里捞出来的鱼,痛苦地喘息着,冷冷地瞪着向他逼近的胜利者。

“真是不像话啊,陛下,你知道这里的每个木鱼都是怎么做出来的吗?”

源稚女以教书先生般谆谆善诱的语气说,一手灵活地把玩着一根小木鱼棍,另一手提起源稚生散乱的长发,饶有兴趣一般与金色的双眼对视。

“不知道是吧?”他说,“不要紧,那我告诉您好了。”

他换了个方向,来到了源稚生背后,落败的鬼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本能浑身颤抖,狼狈地抓着榻榻米的边缘意图从源稚女身边逃开。源稚女不紧不慢地蹲下,单膝压在了源稚生腰眼处凹陷的地方。

“这可不是一般的木鱼——”

源稚女平静地说着,将拿着小木鱼棍的那只手探向源稚生不断挣动的双腿间。早在大闹天岩户的时候,源稚生身上就几乎没有衣服这种东西了,如今银色的鳞铠消失,更是令他暴露无遗。那根细小的木棍接着刚刚使用过的湿润毫不费劲地探了进去。

“当初在喂你服用龙血之前,他们就搞出了这种东西——厉害吧,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就搞出应急方案了——为的就是制服你这种东西。”

细小的木棍在里头试探性地剐蹭着,寻找着某个特定的位置,并且很快便轻车熟路地顶到了那里。

“制作的方法……啊,我想想,需要上好的檀木,要三百岁以上的老树,少一天都不行。找来最好的木鱼匠人,刺瞎他的双眼,让他把心雕刻在里面。”

刚刚才从一场荒乱中平复的身体再度燥热起来,流动着龙血的身体比一般人更加火热,滚烫的渴求把源稚女握着木棍的手指也要一并吸吮进去。源稚女装作愠怒的样子咋了咋舌,毫不留情地抽了出来。其间带出了黏腻的声响和源稚生满溢着愤怒和羞耻的低吼。

“我话说到哪儿了?哦,对了,刺瞎匠人的眼睛,也亏那些神官整天板着一张脸,唯独在这种事情上面那么有想象力。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因为皇变成的鬼比一般的鬼更要强大。所以还需要更多的灵力——他们告诉我,制作每一个木鱼,都需要找一位天生通灵的少女,用她全部的鲜血,浸泡这个木鱼七七四十九天。然后还要为其主持一场仪式,附上九层咒术才算是做完了。”源稚女顿了顿,“但是我不同意这个做法,你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

源稚生喘息着,略微回过头看向源稚女,仿佛是对他的话产生了兴趣。不过源稚女知道他什么都没听见,这具身体里汹涌的感觉恐怕已经堆积得像是他的龙血一样快要爆炸了,却找不到泄出口,为龙血所苦的时候,他还能大闹一场,但现在留给他选项并不多。

溢出的泪水模糊了金瞳锐利的轮廓,他紧紧咬着嘴唇,一丝鲜血从嘴角边淌下。

于是源稚女径直说下去。

“说到灵力,哪里需要什么少女,这些阴阳师想必才是最好的选择吧。假如牺牲一名少女只能制作一个木鱼,那一个阴阳师至少能制作三个吧。特别是为首那位,啊,你应该也认识,我想他一定没少在橘政宗身边转悠,献出他一个人的性命想必至少能拯救十多位少女啊,这真是美事一桩,你说不是吗?”

“唔……”

“而且啊,如果他们的灵魂被缚在这上面的话,那想必什么仪式什么附魔都不需要了,让他们自己念咒就是了——事实证明我想的果然没错,这个实验简直是不能再成功了。”

源稚女爱惜地抚摸着足边刚刚降服了恶鬼的木鱼,在上面用力敲了一下:“如何,响不响?”

想要逃跑的恶鬼再度浑身僵直地倒下了,榻榻米的竹席已经被撕烂了一大块。

“……停,停下……放……过……”

“不行,因为你好像还没有记住这种木鱼有多珍贵。来,我们再来一遍,这次一定要记住了,把对它的敬意给我刻进本能里,明白了吗?”

源稚女一边玩弄着鬼的身体,一边敲击着那只漆黑的木鱼。在两种哀嚎声共鸣的嘈杂中,他逐渐感到了厌烦。他粗暴地将木棍抽出来,丢到一边,将鬼重新翻过来压在榻榻米上,他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足够的兴致,只是普通地循着本能而动罢了。

但还没等他有下一步动作,便发现鬼一脸苍白地瘫软在那里,已经昏死过去了。

第五章

【上】

我从镰仓回到了暌违已久的皇宫。还未到目的地,我就在马上远眺,那云彩般层叠的屋檐,高耸的壁垒,和我上一次见别无二致。

这里的空气还是同样的味道,相似的人们穿着相似的衣服做着相似的事情,一切都没有变化。绘梨衣变得成熟娇艳,却也依旧面若寒冰,包裹在孔雀羽翼般华贵的十二单中,像是等人大的女儿节娃娃。

除了兄长。

他用一副金色的眼睛——我从未见过的,陌生的眼睛——望着我,良久之后露出赞许的神情。

“稚女,你长大了。”

我无法不喜悦,因为我本以为再也无法见到的兄长就在我面前,近在咫尺。我也无法不痛苦,不论我再如何努力移开视线,某个事实也已经无法改变了。

“——但还是这么爱哭呢。”

兄长张开冰冷的怀抱,让我把泪水淌在他的朝服上。 · 我像在镰仓的寺庙中一样,日复一日地蜷缩在佛堂里,独自诵经,从日光微明到夜深人静。这是我少有的消磨时间的方法之一,和酒不同,酒会催促时间快快消失,而念诵则会将把煎熬逐步拉长,但我从来都学不会放空心神,也还没有切身体会到酒的好处。我敲响最后一下木鱼时,竟有种终于得到了解放一般的感觉。

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佛堂的门被一阵骤风撞开了。

起初我以为那是一只白羽的巨鸟,披着月光和一身仓惶,我不假思索地去接住它,触手的却是人类冰冷的肌肤。我惊讶地发现兄长如同溺水一般伏在我肩上抽息着,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里衣,宽敞的衣服在奔跑中散落开来,在风中招展——所以我乍眼将他看作了一只白鹤,他没穿鞋袜,披头散发,瓷白的肩背和胸膛仅包裹在薄薄的月辉中,这要是被人看见了也许他第二天就会因不成体统而被从王座上踢下来,但他似乎毫不在意的样子。

我张开嘴,只发出了无意义的唾沫吞咽声。这时兄长扶着我的肩膀,将他的脸凑近我的面孔。

蛛网般垂落的黑发后,深蓝色的瞳孔如同某种受惊的小动物般颤抖着。

“稚女……趁现在,杀了我……”

他抓着我的手,放在他脖子上,然后像恳求似地攥紧了我的手腕。

“兄长,您冷静一下,发生了什么?您做噩梦了吗?”

“现在就是我最冷静的时候!过了今晚我怕就没有……机会了。我不……不能自杀,那么就只有你能帮我了。”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但这也许就是掌握权力的代价,如今的兄长不再是稚气未脱的毛头小子,而是一言一行皆令人俯首敬畏的龙王。

作为皇时做不到的事情,那么成为鬼想必就能做到了。

毫无疑问,这样的兄长才是符合世人希望——符合他曾经梦想的样子。

“兄长。”

我一面留恋着他留在指尖上的触感,一面缓慢地挣脱他的手。

“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伤害这个国家的守护者——不能伤害您。”

在我的指尖完全抽离出去时,兄长愣了愣,有那么一刻好像无法确定我是实体还是他的幻觉。

“……也是。”他恍惚地说,“你说得对,对不起,我失态了……”

他一步步从我身边退开,像是来时一样,孤独地离去了。最后留下的只有苍白指尖在我颊边的一掠和一声叹息。

“你长大了,稚女。”

我后知后觉地将手伸向残留的触感,从鬓角边取下了一朵深紫色的龙胆花。

·

时值幕府改革,权利更替之际,京都的天皇势力在数百年的蛰伏后,蠢蠢欲动着试图取回他们遗失在混血种手中的权力。时任天皇将帝位传给幼子,自己以出家的名义潜入安全的地方。

再恰好不过的是,幕府里正好有我这样一个出家的闲人。我向兄长请愿,自愿前往前任天皇身边做探子,得到了一致的嘉许。

我再度离开了镰仓,和它封冻在时间中的轮廓,但我这回不会再痛苦地怀念它。因为我知道,这次我一定会再次回到这里。

用自己的力量,回来。

【下】

源稚女原本正闭目冥思,忽然被源稚生的低哼打断了。

源稚生像被困在噩梦中一般眉头紧蹙,在源稚女的大腿上紧紧蜷缩起来,源稚女将他汗湿的长发撩至耳后。他很快也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龙胆色的眼瞳茫然地浮动了一会儿,在源稚女脸上找回了焦点。

源稚女猜想他一定被这具身体上残留着的各种难以启齿的感觉所困扰着,这往往也是他们两人相处最尴尬的时候。源稚女总会想办法找一些三岁幼儿都能听出假的借口搪塞,然后心知肚明的二人就给彼此个对方一个台阶下。但这回源稚女还没开始思考,就听见源稚生用那有些嘶哑的声音平静地说道。

“那家伙又醒了对吧。”

“你是不是又试图自杀了?”源稚女扶起直不起腰的源稚生,让他像自己一样靠在洞室的岩壁上,“你也知道,这样会让他趁虚而入的。”

源稚生微弱地笑了笑:“说得好像我不虚他就不来了一样。不要自欺欺人了,稚女,如果你能留一把刀给我,现在就没有那么多麻烦事了——现在也还不迟,不要等到木鱼完全失效的时候。”

“木鱼失效了还有我,我会把他揍得连哭都哭不出来。只要你别怪罪我就好了。”

“我当然要怪罪你,不说到那时,我现在就挺怪罪你的。”

在离开天岩户的日子,源稚女总是在每一个梦和每一次走神中怀念源稚生湖水般深邃平静的眼神,然后在近在咫尺的时候又突兀地把头扭开。如今在他脑中占多数的是鬼狰狞张狂的模样,温柔平静的源稚生变得模糊而稀少了,因为每当这个时候,他的目光永远都停留在角落的黑暗里,逃避着他无法实现的期望。

“不要留恋快要消失的人。”

源稚生的重量悄然依偎在他肩上。

“绘梨衣走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准备了……我唯一的期望,只有死在你手上。在我还能拥抱你的时候杀死我吧,稚女。”

我明白啊,我一直都明白,但是——“不要跟我提这个,不要逼我。”

“对不起。”

“……”

像是叹息着一场错过的早樱,源稚生说:“要是我早些有勇气下决定,也就不需要让你这样为难了。”

“时候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养好精神。”

源稚女挣脱兄长的体温和气息站起来,匆匆拾起自己丢下的盔甲,离开了洞室。今夜他本来是一个胜者,离开时却落败而逃,连头也不敢回。因为他知道源稚生一直在身后目送着他,那是他无比恐惧的情景。

但是为了逃避更加恐惧的事情,他必须要忍耐。

“我不要孤独地留在这世上,绝对不要。”

……所以,不要抛下我啊。

第六章

【上】

人类讨伐龙王的计划被扼死在了摇篮中。这和我预料中的一模一样。

神明为人关上他的门,就总会再开启一扇窗,我不是什么天选之子,也远远算不上将才。即使在人类看来,我也洋溢着一种无害的气质,当然,也有可能是姓源的兄弟多有不和的印象早已深入人心。京都的贵族们和前天皇将我视作一个早年被远远丢到奈良,回到镰仓还不到一年又被哥哥打发到京都来混日子的权力游戏牺牲品,对我多有怜悯和拉拢之意,我从各种饭前酒后的闲谈中拼凑出倒幕计划中每个人的位置,然后像一个忠诚的弟弟该做的那样,把它们全数通知了镰仓那边。

在人类还未有自觉的时候,龙的震怒已经朝他们倾泻了下来。

年幼的天皇在大军攻入皇宫时受惊过度,本来就体弱多病的他很快在混血种的虎视眈眈中耗尽了生命,前天皇被发配远方。镰仓的混血种贵族间洋溢着兴奋和喜悦,谁都没有想过自己此生竟然能见识到混血种完全凌驾人类的一天——尽管天皇早就只是一个虚名了,但在民众心目中依旧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象征。

兄长不仅成为了现代的源赖朝,还做到了源赖朝做梦也梦不到的事情——他在京都风光登基,成为了第一位穿上人类的皇袍的混血种。

“啊,你来了。”

唯一的皇帝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坐到他旁边的位置上。那个位置本来应该留给他的皇后或皇子,但他从未选过妃或是成婚,因此便空了出来。被我这个不适格的人占去了。

今天的阳光非常猛烈,即使在屋檐下,周围还挂起了帘子挡阴,灼人的高热依旧猛烈地烘烤着我的身心。而比阳光更加灼人的,是前方远处投来的视线——刑台上的囚人们远远地认出了我的身影,向我投来痛恨的视线,那和投在兄长身上的痛恨不同,是对背叛者特有的惩罚。

监牢是个绝对公平的地方,不管是百姓还是贵族,关押进去一段时间,再出来便无法区分其身份了——断头台也是,就算是威风赫赫的将军或是天皇的宠臣,掉了脑袋大家就都是沉默的尸体。

我注视着沾满鲜血的铡刀扬起,然后再度铡下,如此循环往复着。

“自大典以来,我难得蒙兄长一次召见,结果就是在这种地方吗?”我故作轻松地说,暗自在袖子中捏紧了佛珠。

“没办法,京都的事情比我想象中要多得多了。你也别抱怨了,稚女,你可是只看了这一场,我之后还有很多场要看呢。”新晋的皇帝向我眯起了金色的眼瞳。

“我与兄长您不一样,早已是个出家人了。”

“哦!对,我都忘记了,你这次立下的大功,都让我忘记你已经是个佛门中人了。这可真是抱歉。”

我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出自逐出佛门的打算。

“你这回觐见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源稚女!你辜负天皇陛下的信任——”

这时,从刑场上传来一声绝望的怒喝,将兄长的视线从我的身上引开,我尽可能冷漠地望着那张不久前还在与我谈笑脸庞,却还是忍不住在铡刀落下的时候闭上了眼睛,关于那位高贵、健谈的人类贵族的记忆缓缓沉入了虚无之中。

“……不,我只是,想念您了而已。”

“如果你看不下去,就先退下吧。”

我望着他侧脸,那世界上最完美无铸的线条,以及那双鎏金的双眼,如同宝石一般散射着狂热的火彩。我在他看不到的阴影中微微鞠下一躬,离开了这充溢着血腥味的地方。

·

他是鬼,也是皇帝。

这两个身份并不矛盾。

他喜欢看见每个人臣服在他的意志之下瑟瑟发抖的模样,喜欢自己每一个轻微的动作所能带来的恐惧,起初这只是兴趣,后来则逐渐演变成空气和水源一样维持生命和理智的必要物。让他看见不顺从,就像扼住了他的呼吸一样。

所以他厌恶源稚女的脸,他不想看见他,每次他用那种假装恭顺的模样望着他时,就像是身体里潜藏的另一个人也在看着他。

他憎恨这种感觉,憎恨自己的回忆,憎恨摊开在眼前的这匹布帛,苍白的底色上绽放出暗红的字迹。源稚女割开自己的手腕,以自己的血为墨,把这行字刻入了鬼的心里。

“此时に当たって永く恩颜を拝し奉らずんば、骨肉同胞の义既に空しきに似たり。”

(如此情形下,吾兄之颜不得叩见,骨肉同胞情断义绝。)

鬼暴怒着,拔刀砍下了身边的屏风,烛台,还有那个可怜的送信人的头颅,但那血红的映像依旧没有从意识中散去。他像一条精疲力尽的蛇一样,潜回自己黑暗的巢穴,开始盘算起那些冰冷的念头。

源稚女是他的功臣,他还不能杀死他。那就只能继续容忍下去了。

……直到他完成那件事,不再需要任何人为止。

·

最后一次觐见后,为推翻天皇政权立下赫赫奇功的皇弟源稚女向兄长阐明了隐退的意愿,尽管皇帝再三表达了挽留之意,仍不能阻止他的去意。

最终他受封琉璃亲王,远赴大阪。原本作为备受瞩目的权力新秀的他只是像流星一般,迅速地划过人们的视野后便偃旗息鼓。

不少人猜测他是因功高震主而被兄长放逐,但在既定的事实面前,对于过去的揣测也显得是如此没有意义。

也没有人知道,随着自己受封的通知,源稚女收到一枚小小的勾玉。在他人面前永远保持着冷静自持的他,对着这不起眼的信物泪如雨下。

龙王的时代的第一个冬天来临了。

【下】

源稚女携着侍卫走在街头,低垂的油纸伞掩盖了他独特的面容,也掩去了漫天纷飞的樱雨。

比起带着一大堆车马,在铺天盖地的敬畏目光中走过街市,源稚女更喜欢这样不招人眼目的闲逛。沉默的侍从就走在他身边,同样穿着不起眼的便服,除去两人没什么交谈和眼神接触,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同游的友人。

今日的天气格外晴好,凉风吹拂,源稚女从伞缘看向碧蓝无云的天空。

“这樱花开得真好啊,让我想起了兄长登基那年。”

他如此突兀地说起来。

“那一天,他骑马穿过朱雀大街,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幕府军队,恍若天照大御神君临人界——嘛,可惜他21岁登基24岁下台,现在只能蹲在天岩户里等着天钿女命来救他。”

“天照大御神理应给人间带来光明和恩赐,可那位殿下给我们带来的只有战火和死亡。”

源稚女抿了抿唇,这时,一只凤蝶乘着春风晃晃悠悠地飞过他的视野,源稚女像是要撩开耳边的一束长发似地扬起手,倏地切断了它的旅途。

四周人来人往,没有人会留意这样一只小小的蝴蝶,但如果恰好有人在足够近的地方且恰好留意到了源稚女。他会看见一抹寒光从源稚女的袖中扫出,如同幻觉般一闪而过,而在地上沉寂的蝴蝶从身体中间被工整地切成了两半。

“在阳光下起舞的蝴蝶,哪里知道黑夜的冷——”

“你在想什么呢?”源稚女有些好笑地打量着侍从,“我只是觉得,在这大好风景下,平家的家纹显得很煞风景而已。”

“……是属下僭越了。”

“我没有责怪你,把头抬起来。”

侍卫照做了,但他不再走在源稚女身边,而是退到了半步之后。源稚女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问。

“这句话,是你姐姐教你说的?”

他并没有得到回答。

第七章

【上】

我依照着自己幼时对神话中高天原的幻想,在大阪,我的新的居身之所建造了这座宫殿。我将其命名为“极乐馆”,取得佛教中极乐净土的意义,但从结果上来看,这个做法和往佛祖金身上吐痰差不多。

这是一件相当讽刺的事情,我差不多花了半辈子研经颂佛,结果却是把所学所知用到了这种地方。要是奈良的那位老住持知道了,恐怕要扼腕叹息。

但我已经还俗了,我不再是被幽闭在遥远寺庙中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出家皇子,而是一方亲王——或者某些人口中蔑称的“酒吞童子”——我最大的权力就是寻欢作乐,醉生梦死,收集美丽的女子和觊觎她们的欲望。

京都的消息偶尔会随着某些高贵宾客的醉话传入我的耳中。

登基后的皇帝超乎了人们的想象,站在他的朝堂上,和站在卷缠着闪电的暴雨云中没什么两样,再高贵、忠诚的混血种都不敢直面他无由的怒火。只能单纯地献上更多的逆来顺受和扩张国土的计划来满足他对破坏的饥渴。混血种们一直渴望着一位强大的龙王,可当龙王露出真颜的时候却又后悔、畏缩了,而且在绝大部分有成熟反抗力量的人都已成为铡刀下亡魂的如今,他们也没有办法挽回曾经的过错了。

在皇帝疯狂地提出,寻找传说中混血种的祖地藏骸之井时,他们连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我说的没错吧,诸位。”

我笑了笑,平静地扫过在座的每一张脸庞。犬山贺,龙马弦一郎,宫本志雄……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一位位高贵的人,他们平日的性格和作风大相径庭,此时却不约而同地显露出了无奈的沉默,眼神低垂,注意力不在眼前的山珍海味上,更像是还被什么古怪的力量囚禁在京都。

“既然来到了大阪,那我们就是朋友了。来吧,在我面前你们大可以畅所欲言……不需要为我会告诉兄长而担心。”

我向他们举起酒杯。

“因为,我和你们是站在一起的。”

【下】

鬼又苏醒了。

天岩户的神官要死要活的求救声令源稚女一个头赛两个大,他最近事务繁忙,本来就心情不好,几乎有些残忍地打定了主意等鬼真的跑出来了他再出面把他塞回去。

但神官颤抖地说了一句令他意想不到的话。

“天照命……邀,邀请您与他……共,共饮。”

·

天岩户是一座天然的岩洞,由水蚀而成,内里的广阔不输日本任何一座现存的宫殿。岩洞深处还有一处奇景——那是一片清澈的内湖,湖上的岩洞洞顶极高,带有一道硕大的裂隙,犹如井口一般,将星空和月光投入幽暗的洞中。

鬼还是大大咧咧地披着散乱的衣服,不管身上有没有鳞片,他对这种事都漠不关心,也不知是真的不在意还是有意地显露着叛逆。

湖边月光最好的地方放着一张矮桌,桌上摆着精致昂贵的琉璃酒壶和酒杯。鬼盘腿坐在桌边,看见源稚女来了,还向他招了招手,苍白的肢体仿佛缠绕着白雾一般微微发亮,特别地显眼。

酒是正常的美酒,源稚女没有从中尝出血之类的味道,薄脆的琉璃容器在鬼的手中也是被好好地捧着的,没有被捏碎或砸在源稚女头上。

饱满的明月悄然从他们头顶走过,照耀着这一对仿佛亲密的兄弟一般的身影。

“为什么叫我来?”

“突然想起来今天是十五,我想看看月亮。”

源稚女嗤笑一声:“你自己来看就是了,我不相信那些怂货敢拒绝你。”

“没错,但他们会成群结队地聚集在这里盯着我,生怕我从——”鬼扬手指了指头顶那片狭长的天空,“——那里飞出去。太煞风景了。”

“说到十五,上个月……你还记得右大臣佐伯龙治吗?”

源稚女放下见底的杯子,黝黑的眼瞳和闪烁着金辉的眼神在空中相遇,鬼主动拿起酒壶再度为他斟满了。

“记得。他怎么了?死了吗?”

“上个月他宴请京都贵族和幕府武士赏樱观月,结果喝高了,晃晃悠悠地举着个空酒壶在那里感慨——‘日本最美的月亮在夜之食原坠落了,他今生最爱的樱花在赤鬼川凋零了’。”

“哦。”

鬼淡淡地感慨:“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两年了,对吧?时间过得可真快。”

源稚女的酒杯在他唇边一顿,又被放下了。他望着眼前这极其优美又极度异常的生物,轻声说:“即使是你也没必要这么说,她们可是兄长此生最重视的两个女人。”

“反正不是我的。”

酒很快喝完了,有人过来麻利地收拾好了东西。鬼最后望了一眼微光朦胧的洞顶,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囚室中,源稚女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狭窄岩道中如蛛网般密布的注连绳一度被卸下,如今又在源稚女身后挂起,源稚女望了一眼后,关上了囚室的新门。

鬼点上角落的烛台,取出一块黑布蒙住了眼睛,躺在榻榻米上。

“你这是干什么?”

“当然是感谢你今天百忙之中抽空来陪我这个怪物喝酒。”鬼讥讽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颗塞满了酒和女人的脑子里在打算什么——快做快滚。”

“不,我是问你为什么要蒙上眼睛。”

“……因为你的眼神让我想吐。”

源稚女笑了,那和他年轻时向奈良的女孩们展露的笑容一般无二。但下一秒,他便压在了鬼身上,用带着利齿的亲吻咬住了鬼的喉咙,细鳞如水晶般崩碎的声音和血腥味在源稚女的舌尖绽开。他闭上眼睛,用幻想化身为某种猛兽,与鬼纠缠在一起。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麝香气息,以及浓烈的血腥。

第八章

【上】

绘梨衣在二十一岁那年出嫁了,归宿不是京都的任何一个豪门贵族,而是遥远的海的另一边。

美丽的公主喜欢多彩的衣裙,喜欢用灵动的百鸟和艳丽的繁花装点自己,那是她在病榻间鲜有的娱乐之一。在那一天,她却不得不穿上了素白的礼服,角隐低垂,掩盖了她娇美的容颜。

他亲手将她抱上了纯白的花轿,向来乖巧的她,这时也安静得如同一尊人偶般。

沉甸甸的灰云覆压着地平线,绵绵细雪缠卷在风中,在这片国土上走过的最后一路上,它们是绘梨衣唯一的陪伴。

他远远望着消失的轿子,幻想着遥远之处停泊在海上的大船,绘梨衣登上了那里,便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了。

“为什么您不去送送公主呢?”

身边的一位近臣,樱井家的家主,樱井七海低声这样问他。

他只是摇了摇头。

“白盖头,在海的那一边是给死人用的。”

他喃喃说着,拂袖独自回到宫殿之中。

·

公主出嫁后,皇帝开始更加执着地寻找藏骸之井的所在。他带着军队,几乎挖开了每一块可疑的地皮,铲平了每一座可能的山头,最终在多磨地区发现了酷似传说中的赤鬼川的地方。

命运,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改变的。

有时候我会远远地看一眼看押他的帐篷,看着他冲着每一个侍卫和阴阳师面目狰狞地嘶吼,看着他饱受挫折偃旗息鼓,不可一世的龙王被折下羽翼和獠牙,唯有黄金的眼依旧灼灼发光。

从多磨返回京都的路程已经走了三天,他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失败了,不管是挑战藏骸之井,还是守住自己的后背。他忠心耿耿的年轻军队大半葬送在了藏骸之井的古尸群中,最器重的两个下属为了救他而死,而当他领着残兵败将终于从地狱折返人间时,正对上了我的剑尖。

这一切简直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将取代我的兄长,成为天下权柄的新主人,但我不是龙王,直到这次伤痛的记忆完全淡去之前世界都不再需要一位新的龙王了。这样,每个人都会满意,不管是人类还是混血种,都将重新享受到和平和安定。

但是为了填满曾经的野心而造就的牺牲品,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为此,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沮丧和无力。

·

那是第二位龙王现世的第三年。手握一切大权的旧政权几乎是一夜之间被推翻,从它的废墟上诞生了新的幕府,新任的大将军名为风间琉璃,是一个令所有人的无比陌生的名字。

【下】

源稚女精疲力尽地摊在榻榻米上,往常他是不允许自己陷入这种无防备的状态的,但今天他似乎有些昏眩,也许是今晚饮下的,为鬼所准备的酒太烈了。

蜡烛早已熄灭了,不知是燃尽还是被两人粗暴的动作不小心吹灭的,源稚女的眼前一片漆黑,如同无尽的海水,他轻舒一口气,感觉自己仿佛正随着这个动作缓缓下沉。

“今夜は月が绮丽ですね。”

(“今晚月色真美。”)

他轻声说,似乎能透过无光的黑暗和时间看见先前的那一隙夜空,他向空中伸出手,就能盛起满捧冷白的月辉。

过了一会儿,身边传来了沉闷的回答:“你要感慨,就去向你的情妇说。”鬼冷淡地说。

源稚女听见了轻微的窸窣声,对方似乎是在这完全不可视物的情况下,毫无意义地背过身去了:“陛下?”

“……”

“陛下,我可见过世界上最美的月色,我相信您可绝对没见过。”源稚女收回手,如同梦呓般呢喃着。

“这世上哪里还有比绘梨衣更美的月亮?”

“绘梨衣是……月神,是月的化身,这世上没有比她更美的月亮,因为她就是唯一的月亮——但我说的是月色。”

“哦,是吗?不过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已经和我无关了。”

“不,那月色不在……外面的任何地方。而是在你的眼里,没有任何地方的月光,比落在你金色的眼中,更要美丽。”

·

鬼沉默了很久。

黑暗中的时间总是流动得非常缓慢,但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煎熬,就连计算将来漫漫无边的日子他都能经受住,更不用说单纯的一天,一晚,或是一晚的一小部分。

他凝神听着身边来自另一个生命的呼吸声逐渐变得绵长,松懈,他从榻榻米上撑起身子,凭着对声音和温度的感知寻找到了源稚女。他带着细鳞的冰冷的手背,触碰到了人类灼热细腻的手,在起初的一瞬间他紧张地僵直了起来,但源稚女毫无动静,他像狩猎的蟒蛇一般谨慎地试探着四周,直到摸到了源稚女丢弃在一旁的佩刀。

那精致的炼金刀具,被他轻易地把握在手中,将刀尖朝向主人几乎与黑暗完全融为一体的影子。

他能够忍受黑暗,忍受孤独,独自承受时间——但这种不讨人喜欢的东西,在无意义的时候显得如此漫长,但在做决定的时候却又转瞬而逝。

“……”

这是时隔数年来,他第一次挥下刀。

随着一道凌厉的风,茶几上花瓶里的花束被削下,即使不燃起双眼,他也能准确地把握这间窄室里每一样物品的位置。

——这个花就摆在这里。

——很美吧?我一直觉得,它很像是兄长的眼睛,有着黎明的颜色。

——要是能更早一些告诉您就好了。

他伸出手,柔软的花雨如同黑暗中的落雪般落入他坚硬的双手中,他默默地捏碎了它们。

·

第二天源稚女醒来时,脑袋中涨满了宿醉的疼痛,他几乎是大脑空白地看着深蓝色的枯萎花瓣随着他的动作纷纷扬扬地从身上落下。

从那天之后,他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过鬼。

第九章

【上】

“你为了推翻我,准备了多少年?”

我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因为他的拒绝和我的逃避,但有的事情拖到最后还是逃不掉的。

“从兄长,给我龙胆花开始。”

稍微思索了一阵后,我这样回答他,并且不出意料地从那双金色的眼睛中看见了鲜明的痛恨和讽刺。

堕落的龙王身体一震,牵扯起束缚他的数十条锁链叮铛震响,这个乍一眼看像是挣扎的动作半途中止了,转化成一声嘶吼般的大笑。

“哈,这么多年……你花了这么多年,从镰仓到奈良到京都,波折辗转经营一切,只是为了救他?”

“很好笑吗?”我说,“我对权力没有兴趣,对家国天下也不关心。我今生唯一的愿望,就是永远陪伴着兄长——我从记事起,就是这么想的,从未变过。”

兄长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兄长需要铲除的对象,就是我的敌人。

兄长交给我的一切,就是我倾一生之力守护的对象。

现在说这种东西一定显得非常可笑。

我在一瞬间握紧了手中的刀柄,然后将它抛开——那不是我惯用的佩刀,而是由各族家长详细商议后交给我的,传说中的神刀天羽羽斩的仿制品。古老的家族大多讲究一个仪式,即使这是一场被预定在地牢中无人观摩的处刑,他们也要从中寻求一些意义——优美,强大的宝刀引导着鬼的视线,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远远地落在我身后的某个角落。

“……你想干什么?”

鬼缓慢地收回视线,他的眼睛中第一次失去了暴怒和怨恨。

“我不会杀死你,我不能让哥哥给你这个怪物殉葬。”

“哈?这是哪门子的妄想?”

我说着,伸出手试图抚摸那张我曾经无比熟悉的脸庞,可那折射着苍白光辉的鳞片令我怯步了。尽管我的指尖滞留在了空气中,体内的某个地方却好像被那比刀刃还要锋利的边缘刺穿了。战场上再多的伤都不会带来如今这样的感觉,迫使我只能用和眼前的鬼酷似的残酷笑容来掩盖疼痛。

“你以为那些制造你的人什么都没有预料到吗?”

鬼起初显露出了一种稚子般无垢的困惑,旋即他看见了我手中的那个东西,惊恐从那副已经难以显露神情的面孔下迸发了出来,锁链,以及其末端连着的墙壁都在他奋力的挣扎中痛苦地震响。令这间囚室显得似乎随时都要坍塌。

不。

我从他眼中看见无声的咆哮。

怎么会有这种事?

“——稚女!”

我攥紧了手中的木棍,狠狠地敲击在木鱼上。

本是在佛堂上才会响起的,宁静的声响,带着刀兵杀伐的气势往不可一世的鬼脑中灌入痛苦。我紧闭着眼睛,似乎躲在黑暗之后便什么都不会发生。可即使是虚假的安宁都是如此短暂,我还是需要回到现实,回到鬼逐渐失去神采的凝视中。他嘴唇间吐出一股无声的气流,冰冷而灼热地掠过我的手背。

我轻轻撩开他低垂的发帘,将一朵龙胆花戴在他耳边,在漆黑与苍白的交界线中,那抹色彩是那么鲜艳。

·

大将军风间琉璃上任后的第一个决议,便是将赦免了影皇源稚生的死罪,作为代替,失势的龙王将被永远镇压在专门为他建造的牢笼——“天岩户“之中,代替远嫁的公主绘梨衣,成为新掌权者威慑天下的刀剑。

至此,天下重归安定。

【中】

但一切都有极限,每天往骆驼身上增加一根稻草,也终有压死那勤恳耐劳的生物的一天。

更不用说是“天岩户”,尽管它在这个世界上存在来无数的年月,却从来没有承负过这样一位暴虐的住客。它的承受力再逐步消减,直到这天达到了那条底线。

源稚女收到的讯息非常简短,似乎传出消息的人已经没有力气想出再多一个字。

天岩户垮塌了。

这样就已经足够表达事态的严重性了,尽管当源稚女亲临现场时,眼前所见比他预想的更要夸张数十倍。容纳“天岩户”的石山已经整个歪斜了,直接压扁了原本存在于其间的空洞,不管是镇压鬼的木鱼,值守的神官,亦或是那湾月下的湖水都已经完全变成了过去式。鬼坐在入口处,被震动摧垮的朱红色鸟居上,他生出了鳞,爪还有庞大的翼,如同头顶那投下冷辉的明月一般苍白。这世上没有比这更神圣,凄美,残酷的情景,如同远古的真龙穿越死亡和时间降临。

鬼持着一柄锋利无比的“剑”,那上面裂缝般的骨节昭示了它原本便生长在鬼身上的证据,如同传说中的八岐大蛇尾部生长着神剑天丛云,体内已经几乎没有一点人的痕迹的鬼,也可以做到这一点。他的隐忍和蛰伏,大概就是在等着这柄天赐的神兵的最终成熟,因此当源稚女对上他的视线时,他露出似是嘲讽一般的模样,冲他抬了抬下巴。

源稚女接过属下递上的伪天羽羽斩,他带来了自己的军队,不过只有一小部分,当他一步步踏上破碎的台阶时,没有一个人随着他上前。

凡人无法插手皇的战斗。

随着一声雷鸣似地金属震响,鬼张翼俯冲,源稚女拔刀出鞘,两个身影——两把刀冲撞在一起,刃口处迸射出激烈的火花。

鬼没有再度释放“王权”,即使是血统高纯如他也无法在压垮石山后迅速地施展下一次言灵,但那自刀刃上倾泻下来的伟力却丝毫不逊于扭曲现实的言灵。只是一下,便让源稚女的膝盖几乎要在瞬间的重压下挫碎。源稚女还未完全调整好态势,鬼折在身边的骨翼间便扇起一股剧烈的风压,如同无形的重拳将他径直掀出十余米。

源稚生曾是一位顶尖的剑术高手,但他最强大的时候,手中挥洒的却不是任何已知的招式。他仅仅是肆无忌惮地释放着速度和暴力,就能够使任何精密的防御趋近崩坏,刀刃从四面八方落下,在他面前搅成一片银白的风暴,将源稚女的攻击拒绝在外。

谁都没有想到,这一切会结束的那么快。

源稚女背后紧靠着的是无情的岩壁,面前则是自骨剑中弥漫而出的死亡的腥臭。在鬼的巨力下,他支撑着伪天羽羽斩的手在逐渐失去知觉,他完全麻木的一刻就是鬼取下他的首级的时候。

“真狼狈啊,将军大人。”

鬼嘶声笑着,朝他贴近了一步,既冰冷又灼热的气息已经吹到了源稚女脸上。

“不使用卑劣的手段,就只有这么点力量吗?虽然那个家伙脑子一直不太好使,但唯独对你的评价没有错。”

伪天羽羽斩的刀身发出危险的震响,它的刀刃与骨剑相抵的地方已经被切出了一道细口。

“——软弱的家伙。”

“是这样吗?”源稚女颤抖着吸了一口气,两把相互角力的刀刃已经几乎贴上了他的胸口,“这是兄长的看法,还是你的?”

“是我还是他,有区别吗?”

“有,兄长不会这么想,因为他相信我。而你的话……”

源稚女忽然松开了手,鬼顺着一时间无法收回的力道向前跌倒。

“……我会证明你是错的。”

源稚女平静得有些绝望的眼睛中忽然卷起金黄色的光潮,如漩涡一般将鬼卷入其中。

·

他回到了那个极度熟悉,又极度痛恨的地方。

洞室里满溢着足以让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显得吵闹的寂静,他迷茫了一瞬,仿佛是从一场逼真的长梦中醒来。

不,不是这样。

鬼的精神如同脱缰的猛兽,暴戾,疯狂,而且总是出奇地清醒。

这个地方从来都没有这样明亮过,他们从来都不曾给过他足够的光亮,但现在他眼前虽然不见任何照明用具,却一片通明。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意识到这光芒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

鬼重新拿起身边的骨剑,站起来,推开那扇薄薄的纸门走出去。

他身上的光照亮了深邃的通道,但光芒无法触及的另一侧依旧沉寂在未知之中,一眼望不到尽头。他的脚步声和呼吸交织,有节律地在隧道中回响。在梦中,时间是没有意义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前进的方向是何方,只是好像被一种未知的力量牵引着前进。

不知是过了多久,从那没有尽头的前方,飘来了微弱的声音。起初只如幻听般缥缈,而后逐渐清晰——那是欢笑和音乐,这让他想起了还端坐在朝堂之上时,享受过的那些彻夜的欢宴,人们在高声议论着什么,但他却总也听不清楚,直到忽然间脚下的道路消失了,仅剩一堵岩壁伫立在面前。

岩壁上有道细缝,鬼从中看去,另一边也是一片黑暗,藉着自身上漏出的光芒,他看见了面目模糊的人群,他们的衣着格外古朴,欢笑着簇拥着一只大鼓,在鼓之上,立着一个摇摇晃晃的女人。

天岩户——鬼忽然想起了他们是怎么称呼这里的。当掌管光芒的天照大御神决定不再福泽天地时,天岩户便是她的居所。

她以巨岩封堵天岩户,天地陷入黑暗,神明们只好在天岩户外设宴,又找来了天钿女命,使她裸身在天岩户前起舞,试图将天照从洞穴中引出来。

这个故事过于家喻户晓,他已经想不起来最早是从何处得知的,又告诉过谁。他唯一知道的,只有源稚女一定也知道这个故事,不然他不会为这个地方起这个充满讽刺意义的名字,如今又制造出这样的幻境给他看。

鬼屏息凝神,森冷的视线移至鼓上起舞的“天钿女命”身上,如同毒蛇紧盯着猎物般打量着“她”毫无女子柔软之美的动作和肌体。

鬼劈碎了面前的岩壁。

唯一的障碍崩碎的瞬间,光芒如浪潮自他的身边奔涌而出,照亮了天地和谈笑欢唱的神明们一张张讶异的面孔,他们惊恐地望着自女神的岩洞中飞出苍白的鬼影,而宴会的中心则仿佛对此异变毫无知觉——月夜见尊吹奏着尺八,她的红发如同火焰般舞蹈,赤着半身的素盏鸣尊埋头敲打太鼓。鬼如同穿越无物般越过他们身边,在那之间,天钿女命如痴如醉地旋转着,散乱的黑发间露出男人秀美的脸庞。

鬼松开剑,掐住天钿女命的咽喉,将他提起来。

言灵·梦貘——这种蕴藏在源稚女体内,极其罕见的力量,使他能随心所欲地将人拖入他织构的幻梦中。他使用这种力量为自己编造了不存在的强大言灵“八岐”使他人信服,现在他则用这种方法试图来挽救自己悬挂在生死边缘岌岌可危的命运。

可没有人比鬼——比源稚生更清楚“梦貘”致命的缺陷,它完全依托于所有者源稚女的思想。源稚女可以花上十数个月来为编造、完善“八岐”的幻境,但在情急之下,他很难构造出足够复杂的幻境来隐藏自己。所以现在展现在鬼面前的幻境是那么幼稚而单薄,甚至不能将他的生命延长到能完整地说完一句遗言。

“真遗憾——”

鬼冷漠地评价,可猛然间,他的话语湮灭在了喉间。一道利刃切开了他致密坚硬的鳞甲,从他胸前贯出,污浊的黑色血花从刀刃根部喷薄而出。

天钿女命自散乱的发间露出微笑,他的眼睛是如同龙胆花般深邃的蓝色。

·

这是一场异常大胆的赌局,在决定生死的数秒间,源稚女将自己和天下的命运押上了赌桌,换来了胜利。

八百万神明和月夜见尊宛如雾气般消散无踪,而素盏鸣尊露出了他清秀得宛如少年的脸庞和熠熠生辉的金眼,他——源稚女从身后紧紧抱着恶鬼,如同拥抱着即将诀别的恋人,天羽羽斩深深贯穿了鬼的心脏,令源稚女错觉能感觉到那颗器官不甘的挣扎。他用力拧动刀柄,将它搅成碎肉。漆黑的鲜血从鬼的胸前、七窍涌出,他依旧紧紧掐着天钿女命,随着源稚女每一次转动刀柄,发出野兽般无法分辨情感的嘶吼,直到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倒下。

天钿女命如脱力的飞鸟般坠入源稚女怀里,天地重归黑暗,而地狱自他们脚下升起,其间裹挟着无数悲嚎和哭泣,森森白骨如异样的海潮涌来,成千上万腐朽的手扑向败北的恶鬼,将他拖入死亡。

源稚女感觉到无力的视线胶着在他身后,宣泄着最后的恶毒和怨恨,可当他回过头去时,却仿佛从那面具一般的面孔上看到了一抹微笑。那仅仅是一瞬间的事,地狱的大门随即关上,吞噬了最后一线光明。

【下】

如同某种意外的玩笑一般,他在熹微的晨光中醒来了。

这时的天际正泛着一种寒凉而深邃的水蓝色,空气静谧得像是被凝冻住一般。宁静如一层薄纱覆盖了一切,在这天岩户仅存未被损毁的偏殿中,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怀中轻微的动静打断了我的假寐,我睁开眼,看见了他近在咫尺的微笑,眼瞳中仿佛盛着一小片天空。

“我做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梦。”他说,像是一声温柔的早安。

“……哦,您居然喜欢吗?我还以为像您这么死板的人,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应该是向我抱怨呢?”

“只是以急中生智的标准来说很不错。”

我有些干哑地轻笑起来。

“其实……也不全是急中生智。我只是想起来了,在很久之前,我似乎做过一个类似的梦。”我说,“那一天,您送了我一只勾玉。跟我说,假如有一天我被下了死罪,那块勾玉可抵我一命。”

“是……这样吗?”

我怔了怔,和他同时陷入了沉默。直到他蜷起身子咳嗽起来,我想要拥抱他,却被他推开了。他从手指上取下家主的戒指,放在我的手心里。金属的表面和他的手指一样冰凉,戒面上镌刻的龙胆纹深深印进了我的掌心里。

“你还记得那个僧人吗?就是我们小时候偷跑出皇宫,在山路上遇到的那个,他给我们讲了个故事。”

是的,我记得。那个遗憾而悲伤的故事,像诅咒一般在我们身上逐步应验了。他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当时以为这是个预言,但结果并不是。”他用吟唱童谣般柔和的声音说,“你是万众期待的英雄义经公,但我却不是赖朝公……我没有才能,好面子,平庸又无聊,就该混吃等死一辈子。却妄想像他一样成就霸业。最终才会落得这个下场啊。”

“但是在我心里,没有人比你更了不起了。”

他似是好奇地问:“现在也是吗?”

“永远都是你是混血种的皇帝,是光耀世界的天照命,是幕府的主人、源氏的家主,是我的月光——你是我的源稚生,是我独一无二的哥哥。”

“……傻子,只留最后两个就好了。”

“还有另一个人也想听,不是吗?”

他笑了,而我低下头亲吻他的眉间,我们拥抱着,像曾经那些分享着孤独和爱的夜晚一样。等待着最后一次属于我们的日出来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