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河北河北 的仓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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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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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Beren再次来到医疗室门口。

明天早上他当然还要来一次,而且是大清早,与听不见任何告别的Luthien告别,顺便面对一个比博格特可爱不到哪去的Thingol。那样的两件事混合起来实在太可怕,也许可以排上他的人生阴影头位。经过快一整天的大脑空白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忍受在那种情形下见Luthien……可能是最后一面。

要是Luthien还醒着,这个时候该嫌他烦了。

他在门前来来回回地犹豫着,夹在通向宿舍的走廊和医疗室门把手两边的排斥力之间。就这样回去他是绝对不甘心的,照一时冲动时计划的那样握着Luthien的手陪她整个晚上现在看来则肉麻得他自己都不太受得了,更别说被发现了会怎么样……就在他的心理斗争进行到第十个回合时,门中传来如同什么重物被碰倒的声音。

门缝下面没有光透出来,Este女士没理由摸黑查房,而且现在里面也只有Luthien一个人。Beren警惕地把耳朵贴在门上,除去气流经过耳蜗平稳的嗡鸣外确实有一连串不规则的震动,他心中一颤,脑中的博弈台上跳出第三个小人把另外两个婆婆妈妈的一拳一个放倒了。

Beren撞开门闯进去。

“Tinuviel……?”

医疗室中被静寂的黑暗充斥着,无人使用的病床被整理得十分整洁,房间最里侧的窗子敞开着窗帘,令稀薄的光透进来。最靠近窗边的病床外围着一圈白帘子,在Beren没有适应黑暗的眼中像是一朵散发着荧光的漂浮着的水母,他珍贵的Luthien就在那只水母的肚子里。“Ti……Tinuviel?”他发出连自己都听得不是很清楚的嗫嚅,把微弱的希望吞回肚子里。

什么都没有,恶作剧的幽灵一般也不会来这个地方,他掀开帘子,Luthien依旧苍白地沉睡着,被子盖到她的肩上,上方是他渴望又不太敢直视的美丽脸庞。他不知为何被本能钉在原地上,疑心惴惴地望着这有如童话书插图般美丽的情景。

说不出来,但好像有哪里不对。

他今天中午离开的时候,有这么乱吗?

记忆很容易被视觉先入为主地篡改,但只有一点他不会搞错——因为她脖子上挂着的那块强盗一样的石头,他无法触碰Luthien肩膀以下的地方,于是每天来看她的时候他只能为她梳理头发,他把这件仅有的工作做得一丝不苟。而现在Luthien漆黑的长发散落在枕边,被压在背后和脖子下,还有几缕挂在脸上。

是Este女士来给她检查身体了吗?他上前去,轻柔地重新为Luthien整理散乱的额发,不对,Este女士明明是很谨慎温柔的人,这看上去更像……一瞬间他屏住了呼吸,感觉手指触碰到的皮肤不像原来那样冰凉了,温热,略带急促的气息吹在他贴近的脸庞上。

然后一只魔杖的尖端戳到了他的脖子上。

刺目的红光迸出,近距离地穿透了Beren的身体,他的喉咙正在因一声可能出自他这辈子最迅捷反应的惊呼而颤抖着,但咒语的效力还要更快一步地将其扼紧了,他呼出无声的气流,像是把灵魂也一同吐出,无意识的潮水瞬间席卷上来。

努力抓住的最后一丝清醒令他看见,他的Luthien睁开了眼睛,其中映照的却是另一个人的神情。

·

“哇。”

看见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的Beren时,Celebrimbor在他身边发出一声听起来不是很惊讶的感叹。

Finrod蹲下身,用力摇晃了一下Beren软绵绵的肩膀,无果,只好咬牙给了他一拳。Beren像是在噩梦里坠了楼似的惨叫起来,才慢慢睁开眼睛。

“啊!哦,嗯……”他迷茫地打量着Finrod镀着一层微光的金发,蓦地瞪大双眼,“Findarato!”

Finrod好脾气地——他也开始惊讶于自己冷静的极限了——拍了拍他的脸:“这里发生了什么?”

“……”

Beren看了一眼屁股下冷硬的地板,打了个哆嗦,接着不安地环视周围,他能看见的并不多,或者说这个由白帘子围起来的病床旁也只有那么一些东西:敞开的窗子,被子掀开的空荡荡的病床,前方是扶着他的Finrod,身后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男生。Finrod越过Beren颤抖的肩膀,看见Celebrimbor向床底弯下腰,从那里拉出来一双白皙的手臂。

“这里还有一个。”Celebrimbor用不太温柔的动作把昏迷的Luthien拖出来,让她靠在Beren身后,“看起来简直像连续杀人案的现场一样。”

Beren发出一声悲鸣,抓住Finrod的衣袖:“发生了什么?!”

毫无疑问他中了一记相当厉害的咒语,可能不是普通的“昏昏倒地”——它带来的余劲没有那么强烈。Finrod望了一眼窗子,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让Beren慢慢清醒,他不得不又给了可怜的友人一耳光。

“你冷静点,现在没人出事。”他说,“我们一到就发现你倒在这里……还有Luthien,你们是怎么了?”

“我们……”

“Silmaril不在。”Celebrimbor说,引来两束悚然的目光,“不是说戴在她身上吗,但是什么都没有啊。”

“不可能,没人能把它拿下来。”

Celebrimbor拉开Luthien的领子往里面看了一眼,又展示给他们看(Beren抽了口气,不过也只是抽了口气):“您说的项链在哪里?”

……这个问题该我问才对。Finrod尽管没力气做出更夸张的反应,但他感觉到鬓角里有汗水顺着耳边滑了下来。他不自觉地捏紧了Beren的手臂,令后者再度发出惨叫,不过也似乎终于把纠缠着他神智的魔法赶跑了,那张呆滞的脸恐惧地扭曲起来。“我们——我被袭击了!”他冲Finrod大叫。

“这是显而易见的,学长。”Celebrimbor说,“顺带一说Este女士也在她的办公室被放倒了,您看见是什么人了吗?”

“我刚才见Tinuviel样子有点不对劲,就过来看了一下,然后就有只魔杖戳到了我的脖子上。是……Tinuviel。”Beren慢慢用手捂着脖子,好像那里正开着个流血的口子:“是躺在床上的Tinuviel,醒了过来,然后……”

Finrod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窗子,新鲜而潮湿的空气正从那里被微风送进来,似乎带着一丝腥甜的气味。

“但您的Tinuviel还在这里。”Celebrimbor松开手,令Luthien的身体落进Beren怀里,“看来有人成功假冒她,骗了您——还有Silmaril。比我们快一步。”

“你在说什么……”

Finrod冲Beren摆摆手,示意他先不要说了。

Celebrimbor问:“您知道是谁吗?”

要是可以的话,Finrod真想回答不知道,可答案未免太明显了,他看见Beren的表情变了——他跳过了很多步骤直接解答了最终答案,而Celebrimbor根本是在明知故问。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未知的麻烦正像套在鼓风机上的气球一样飞速地膨胀着,他们每次呼吸间消逝的时间都在使那薄薄的气球皮往极限更绷紧一步,仅是这样还不够——如果那不仅仅是他的想象而是传说中的灵感的话——他看见了上面还悬挂着一个岌岌可危的影子。

“你们去找人!”他说,“不是教授也不是管理员——去找Turka……不,去找Irisse,让她帮忙找Turkafinwe,就说有大麻烦了!”

“Irisse?是我们学院那位现任的魁地奇队长吗?”

“Tyelpe你不认识她,就留在这里看着Luthien。”他把Beren从地上拽起来,用的力气之大简直要把他抡上天花板,“你回宿舍找Irisse,快,跑着去!”

“唉?哦……好!”Beren用力点头。

Celebrimbor以海蓝色的眼睛看过来:“那么您要去做什么?”

Finrod抹了把脸,攀上窗台。

“去找麻烦。”

他跳出窗外。

·

自从他的人生里再也没有魁地奇集训这种事情之后,他就很少运动了,用Galadriel的刻薄话讲就是他正在“像个破车胎一样逐渐松弛着”,麻瓜发明的忠实的电子体重计也赞同这点。而现如今他这块破烂橡胶不得不在再次努力地奔跑起来。

要是换成其他人,这样的做法不一定明智,不过他对自己还是蛮有自信的,感觉不一定正确,不过强烈的感觉(像很不情愿地卖他面子一样稀罕地出现时)十有八九都值得信任。城堡外飘荡着薄薄的雾气,向着右手边的方向望去可以勉强分辨出魁地奇球场黑黢黢的轮廓,他选择了另一边,那里是被乳白色水汽包围看起来像是硫磺温泉般的黑湖和它身边的森林。

如果能彻底放空大脑他可能会更有把握一点,但那种状态对现在的他来说太奢侈了,他现在还巴不得Turgon或Celebrimbor中的谁能借他一个灵活的脑子用用。他刚踏上草甸时脚步还是轻松的,在沿着无甚变化的湖边跑了一阵之后身边的空气就开始像烤箱里的布丁液一样变得浓稠粘滞了,吸入肺中时像呛水似地难受。他暂时停下来,感觉自己正被放在一口看不见的大锅里炖煮,旁边翻腾的湖水是汤汁,高耸如墙的森林是不可逾越的锅边。就在这令人气恼的时候,雾气深处一个和他一样在令人气闷的环境中挣扎的影子被他捕捉到了,从这个距离看过去只有一只飞蛾般大小,本来一晃眼就有可能看丢,但它却在闪闪发光。

是的,闪闪发光,而且是一种绝对不会被忽视,穿透力极强,令人脑袋发疼的光,Finrod困惑于自己为什么没有更早些发觉。

“喂!”

他向那个人影吼叫,人影僵滞了片刻后,拔腿就跑。

Finrod现在的体力确实跟不上以前了,但想要逮住Curufin还是绰绰有余的,更别说后者并没有认真地跑起来,而是像在与一张看不见的渔网作斗争,右半边身体的姿势呈现出明显的拖拉感。

“Curufinwe,你站住!”

“别过来!”Curufin转身朝Finrod挥出一团闪烁的红色光球,贴着他的耳边飞了出去。

Finrod也拔出魔杖,以铁甲咒挡开接连飞过来的光球,令它们被弹向半空中爆炸,在绸状的薄雾中留下巨大的空洞,他可不愿意思考被它们命中会是什么感觉。Finrod一边抵挡密集的攻击一边大步往前迈进,直到Curufin完全进入可视范围内。他的样子相当怪异,长袍松垮垮地披在肩膀上,兜帽下飘出几缕凌乱的长发——由魔法药剂伪造的,Luthien的头发,下面是一张惨白的,仿佛由橡胶捏成而现在正在融化的脸。

这是复方汤剂正在失效的样子,Luthien惊人的美貌仍覆盖着大半脸庞,但正在迅速地坍缩着,化为一副酷似Feanor的五官,两只不对称的眼睛同时朝Finrod投来仇恨的注视。Finrod很久没见过Curufin身为人形的样子了,没想到久违的平等会面视觉效果如此刺激。

Silmaril从Curufin紧握的右手中透出不安的光芒,伴随着它的每一次闪烁,Curufin怪异的脸便因未知的痛苦扭曲得更加狰狞。他的整个右半身像被灌入了逐渐冷凝的水泥一样迟缓。

Finrod忽然想起来,复方汤剂的时效性从他身上剥走的不止有Luthien的外表,还有Luthien的“身份”。

他咬紧牙关放出比之前更要强力的铁甲咒,将Curufin的咒语直接弹回了他身边,带着尖啸声爆开的光球夺去了Curufin片刻的反应能力,使他被紧随而来的缴械咒击倒,魔杖倏地飞出十米开外。

“你的手不想要了吗?把Silmaril丢掉!”

Curufin回以愤怒的嘶吼:“这是父亲的宝物!”Finrod估计这时他要是还能摸到魔杖自己八成要吃一记阿瓦达索命,“你休想从我这里抢走它,Felagund!”

“没人想抢走它,你把它白送给我我都不要。”Finrod说,慢慢靠近跌坐在草地上的Curufin,现在他们之间只有不到一步的距离了,“我发誓不碰它,你自己把它丢开。”

Curufin低着头,发出抽泣似的喘息声,Finrod相信那绝不是因为被自己吓到了。

Finrod蹲下来,抓住Curufin的手臂不让他继续后退:“如果你还不想给那边手截肢就快点。”

手掌下的肌肉紧绷至微微发抖,两人就这样僵持着,Finrod发誓自己听见了Curufin因忍耐剧烈的疼痛而牙根打战的声音,当然也有可能是Silmaril上的某个不好惹的保护咒正在磨削着他的骨头。他想起Celebrimbor说的话,Silamril“启动”后会令人想要不顾一切地独占它——继制造者本人之后,制造者最喜爱的儿子现在也栽给这石头的魅力了。Finrod捏紧魔杖:“Curufinwe,你能听见我说话……”

忽然间Curufin松懈下来,让Finrod把他拉近到面前,温热的呼吸触碰到彼此的脸,气流咝咝地从他的嘴唇——现在那里完全是原来的样子了,薄而苍白——间吐出,构成一句Finrod不认识的语言。

“……你说什么?”

他迟疑了一秒,也仅被允许迟疑这一秒,Curufin抬头猛地撞过来,在Finrod所见,他的目光中喷射出惊人的怨毒。

“我说去你妈的!”

·

对上Aredhel懵懂的视线时,Beren才反应过来,自己和她根本不熟——不,应该说完全不认识。虽然他们应该互相知道名字,但要知道Aredhel是现任的格兰芬多魁地奇队长,而托Luthien的福,全校的人应该都知道他Beren·Erchamion的大名。

“……你忙吗?”他从狂奔之后紊乱的喘息中挤出这么一句话。

Aredhel挠了挠披散的黑色长发,她看起来脾气不错,没有做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反问Beren“关你什么事?”,只是看了眼自己摊了一桌的论文和参考书:“挺忙的。”

“不……忙也不要紧,不不不!不对!”Beren磕磕巴巴地说,感觉脑子越着急越迟缓,他深呼吸了两下,才把舌头完全捋直,“出大事了,我——Findarato需要你帮忙。”

“Findarato?”Aredhel露出一个滑稽的微笑,“怎么了,他又给自己找了什么麻烦?”

“其实都怪我,是我给他找了麻烦……不对,现在我没时间跟你详细说了,总之……”

“说真的,有什么麻烦是需要来找我的?”

“他让我来拜托你找Turkafinwe,你知道他在哪吗?”

Aredhel顿了顿:“是和另一个名字里带finwe的有关?”

Beren像是怕她看不清楚似地用力点头。

Aredhel收敛起轻松的表情:“现在几点了?”

“我估计九点多……可能过半了也可能没过。”Beren说,“他是在斯莱特林的宿舍吗?你知道该怎么进斯莱特林的宿舍?”

“不,这个时候他应该还在城堡外面,但具体在哪取决于Orome今天让他去喂什么动物了。”

“唉?”Beren的右脸抽动了一下,“就是说……要先去找Orome教授才能知道他在哪。”

“理论上是这样。”Aredhel打量着他灰败的神色,好像他脸上长出了什么珍奇的菌类,过了一会儿她说,“不过我可以帮你带个口信。”

“怎么带?”

Aredhel拉起他的手腕,带他大步穿过宽阔的公共休息室。比起刚吃过晚饭那阵,现在这里人已经少很多了,剩下的都在埋头写作业,没有人留意到这对奇异的组合从身边经过。Aredhel选了个僻静的角落,在一株盆栽植物后,她推开窗子,将魔杖伸出外头。

“过来。”温度不一的空气对流形成的一股冷风掀起她鬓边的头发,她拉过Beren的手覆在她拿着魔杖的手上,“想着你要跟Turkafinwe说的话。”

Beren狐疑地看着她自信的笑容,可他眼前没有除了“照做”之外的选项。他像第一次练习无声咒时一样,努力地默念出一句简短明了并令问题显得十万火急(且有点夸大)的话。

——你弟弟袭击了教授抢走Silmaril挟持着Findarato跑掉了!

Aredhel魔杖前汩汩涌出银白色的光辉,仿佛意识正在被从他脑中抽出,但很快Beren便发现他高估了自己存在感——那是更加强大,闪耀且不可抵挡的魔法,光辉在Aredhel低吟的咒语中汇聚出发光的形体。

“——呼神护卫。”

银白色的巨犬立于风中,朝施法者与目瞪口呆的Beren看了一眼,头也不回地踏着薄雾向远方奔去。

·

Curufin像头暴怒的斗牛似地用头锤撞过来时Finrod眼前迸出一片星星,魔杖也从手里滑了出去。Curufin趁机伸腿把他踢倒,朝掉落的魔杖扑过去,但这明显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吃亏做法,他的脑袋不会比Finrod的更结实抗震,还拖着被Silmaril带来的痛楚折磨的半边身子,Finrod摸瞎抱住他的腰,翻了个身就把他摁回原处。

Curufin再次抬腿猛踹向Finrod的髋部,反过来跨压在他身上。

天空中开始坠下雨水,起初稀落的几滴,不出半分钟便演化成一场倾盆暴雨,将草地里松软的土壤融化成泥浆。

从那间和整洁不大沾边的有求必应屋来看,Curufinwe们的内在都不怎么讲究,不过他们很爱面子,若是Curufin现在精神还有那么一点点正常,给他用十倍分量的夺魂咒他都不会往泥地上跪下。但他现在不仅跪了,还连带着不情愿的Finrod一起在上面疯狂地打滚。很快这里就没有什么出身高贵举止体面的巫师了,只有一对嗷嗷叫的狗熊,本来颜色泾渭分明的黑发和金发现在都看起来像一团制作失败的巧克力。

不过死宅男就是死宅男,Curufin就算多长一对胳膊出来最终也是斗不过Finrod的,更不用说实际情况是他的右手像没有知觉似地垂挂在身边。起初Finrod投鼠忌器,加上泥水糊进了眼睛里,被迫多滚了几圈,肚子上还挨了一屁股,但他还是想办法抓住了Curufin那只四处乱抡的手臂,两边膝盖分开压住Curufin的大腿。

Curufin嘶喊出更多奇异的语言,Finrod只能听懂其中时不时出现的自己的名字或诨名,估计也搭不上什么好话。最终他不得不将紧握着Silmaril的那边拳头挥向Finrod的脸,Finrod轻松地反手握住了这软绵绵的攻击。

隔着一层他人的皮肉,Finrod依旧能感觉到Silmaril辐射出的高热,Curufin的手却依旧像是和它长在了一起似地捏得死紧。Finrod喘了口气,开始强行掰开那些固执的手指。

Silmaril的第一束光辉被释放出来时Finrod皱紧了眉头,而Curufin开始像被抛进油锅里的活鱼进一步使出吃奶的劲挣扎,湿漉的灰眼睛里满溢着绝望,最终他大幅度地拧动肩膀,强行把两人的手拉过来,昂起头狠狠咬在Finrod的手腕上。

如果这回事过后还有机会的话,他一定要拿手上的伤取笑Curufin一辈子。Finrod这辈子第一次接触到自己崩溃的底线。然而疼痛的本能令他松开了Curufin,他亲爱堂亲的下一步动作直接就把这底线打破了。

“喂!你……”

Curufin一偏头,把Silmaril塞进了嘴里。

·

Finrod被撞飞了出去。

刚才发生了什么这是真的吗不是我看错了吗他脑子短路了吗……他咽下去了?短暂的滞空时间中,他脑中浮现出数十个念头,并在他后背撞入一洼泥水中时得出了令人崩溃的正解。

——是的,没错。

空中的雾气早已被暴雨洗净,视线却更加模糊了,有那么几分钟Finrod因头上某处旧伤的刺痛而动弹不得。不远处的Curufin伏倒在地上,十指掐着自己的喉咙,无声也无用地剧烈干呕,Silmaril的口感想必如同烧红的秤砣。Finrod想上前帮他一把,手脚却诡异地没有知觉,他能感觉到血液像只蜗牛不紧不慢地从心脏往麻痹之处爬去,他努力晃了晃脑袋,甩开了几缕掉进眼睛里的刘海,这时他注意到雨幕另一侧的身影似乎正在变得魁梧起来。

Finrod只能呆呆地看着异变发生——异变,除去难以表述他的心情外,他觉得这个词用得不错——他的堂亲瘦削的影子像烤炉里的面包一样膨胀着,超过他父亲,超过健壮的Turkafinwe,超过每到个新地方都要弯着腰才能进门的Nelyafinwe……超过了作为一个人的极限。飞溅着雨水的边缘变得毛茸茸的,起初Finrod以为是他的眼睛瞪得酸疼所致,可随即他看见了一条比他小腿还粗的尾巴,从紧绷窄小的长袍底下扫出来。静滞了片刻后,Curufin用四条腿重新站立起来,黑洞洞的脸孔上睁开一双火球般的眼睛,望向Finrod。

Finrod发现自己的学识真是太浅薄了,竟不知道阿尼马吉还有这种功能——不对,打死他都不承认这是阿尼马吉。

看来Curufin发掘出了Silmaril的一种新用法……

随着不知道是什么他也完全不想知道是什么的巨兽迈出步伐,他在湿滑的泥水中慢慢地往后蹭。

……现在正急着想和他分享一下心得。

一声暴怒的嗥叫令Finrod霎时间找回了四肢的所有权,他连滚带爬地向身后的森林跑去。巨兽的扑击在他身后溅起数米高的水花。

只要迟半秒,那大概就是他的脑花了。

·

“禁林”这个名字不是白叫的。

它的看守员Orome是个铁面无私,不讲人情的家伙,比起听纯洁无辜的学生解释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什么,他更愿意花同等的时间去和他养的那一大群猎犬聊天。自从他任职以来,进入禁林的处罚被实行得非常严格——任何富有(格兰芬多式)冒险精神的学生未经允许往里走一百米会被扣掉一学期的所有学分,两百米就得打包从这个学校滚蛋,三百米以上……能活着回来再说吧。

Finrod背靠着一截突出地面的树根,捂着嘴强迫自己把急促的喘息往回咽,氧气不足令眼前跳跃着无数细小尖锐的光斑,这意味着现在视力不太靠得住,无法分辨这片黑暗有几成是这森林固有的,还是缺氧的副作用,幸好听力还是忠诚可靠的,在雨水与树叶无边无尽的嘈杂中,准确地捕捉到了另一个呼吸声。

和人类细小的气管所能发出的孱弱声音不同,那是仿佛吞吐着大风的呼吸,其间夹杂着零星的低吼,不至于是近到会错觉已经有热气喷进衣领里面的距离,但Finrod估计他们之间只隔着这一个树干,不能更多了,对方还在缓慢地绕过来,迫使他不得不也绕着树干往反方向移动。积年累月的落叶在地表铺下一层厚而松软腐殖质,足以吸收他脚下那点不确定的颤抖,他小心地试探绕过每一段起伏的树根,像跨过满地沉睡的蟒蛇,没发出一点(至少是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那边的速度始终要稍微快一些,因为他谨慎却没有顾忌,Finrod估算在对方的大脑袋顶着自己屁股前他们应该能绕树走上一圈,并且希望这能满足对方的狐疑并让其暂时离自己远一点。

他摸索着抬腿跨过一截拱度稍微有些夸张的树根,正当重心从后脚移往前脚时,响起了钝重的“啪”的一声。

旋即而来的咆哮震落了树上不堪负载的雨水。

“……?!”Finrod本能地蹲伏下来,咬住衣袖憋回涌上喉头的声音,数秒的大脑空白间陡然增大的雨势砸落在他背上。

不过他很快发现,迎头而来的只有那一阵雨水,并没有什么能把他的脑浆和灵魂一起拍出这副躯壳的爪子。对方却莫名地开始后退了,他用力掐了一把提不上劲的大腿往对方的视线死角里躲去。他刚收起后脚跟,便闪过一阵比闪电更明亮的白光,在地上拉出一片巨大的影子,巨兽大张的獠牙扫过他身边。

它合上嘴,好像只是打完了一个哈欠,黑暗再度笼罩下来,Finrod听见四足踏过泥泞和水洼的声音逐渐远去。

甩掉了。他不敢相信这个结论的正确性,过了好一阵才把快被咬下一块肉的手臂放下来,终于甩掉了。

他靠着树干慢慢站起来,被雨水,泥浆和寒冷浸泡得不能更透彻的身体相当沉重,只有温暖气息经过的鼻子和嘴唇感觉还像是属于自己的。Finrod像是花了一个世纪才绕回了自己刚刚所在的地方,半途还踩到了什么湿软的布料,他在精神过敏的余惊中摸索着将其捡起来,发现是一件破损的长袍,上面还勾着断裂的树枝。

Finrod惊讶于在狂奔了一路之后,它居然还能顽强地挂在主人肩膀上,刚才还差点要了他的命。长袍的口袋里有一支空的水晶瓶和早上时Celegorm送给他的草编手环。他在莫名的直觉指引下把手环收起来,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抓出一把被雨水泡烂的纸屑,其中包裹着一颗破损的金色飞贼,他忽然发现自己有些时日没见过它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进衣兜来的。

总而言之,没一个有用的东西。他可不能带着这些破烂去和如今的Curufin硬碰硬。他靠在树上想了想,不论自己下一步要干什么(说实在的他根本不愿意去思考),就算只是把魔杖捡回来,他都要先从禁林里出去。

“……”于是问题就来了。

现在他身边只有沉默的植物,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知道现在用百米为单位丈量自己的“壮举”肯定已经太迟了,不如想想自己已经在这里头跑了多少圈林地越野,现在正好落在哪种危险生物——Curufin算一个,但Finrod怀疑他们俩这里的食物链上都不一定排的上号——的狩猎圈里。他吞下口中唾沫和雨水的混合物,感觉好像咽下了一口冰块,令体内也扩散开一股和体表所感相同的寒冷,混合着无可奈何的清醒和沮丧。

Findarato,Findarato,你既然能一跤都不摔地跑到这个地方来,怎么可能走不出去呢?他想着,推定了一个大概是来时的方向,迈开僵硬的腿。

剩下的……剩下的,说不定能在走出去之前想出办法来。

树,树,树,树,树,树,无数静默的树,雨声像是无信号的收音机吐出的雪花音,代表着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想不到那就是真的没办法了,他比起别人稍微有些特殊之处,但又不像Feanor那样神通广大。

除非——如果还有除非的话……

“哟。”

一阵颤抖从脑髓导下脊椎,Finrod想都不用想迈在空中的腿直接换成了奔跑的姿势,可结果只是踩进了原地的水坑里——有一双手摁在他的肩膀上,把他牢牢地按在原地。

一颗金色的脑袋从头顶倒垂下来,把他笼罩在一片金发的幕帘中。

Finrod颇费一番功夫才想清楚一颗脑袋要如何以这个角度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并不感到惊讶,他今日份的惊讶早就没有余额了),道理很简单,因为对方比自己高——很多。

那是一匹半人马,由美男子的半身和去掉脖子以上的白马拼接而成的生物,踏着雨水从Finrod背后走出来。和满身泥水狼狈不堪的Finrod截然相反地,他整洁得好似披着一层柔光,雨水溅落在他身上形成薄薄的雾气。肌肉虬结的马身像一堵发光的墙壁横在Finrod面前。

“你好。”他用和长发一样金黄柔顺的尾巴冷不丁甩了Finrod一脸水,见Finrod的视线终于不情愿地在自己身上聚焦,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你好,请问这里是人马的领地吗?”

“只要我希望,这整个地方都应是我的领地。”人马说。

Finrod抽了口气,艰难地活动起僵硬的舌头和面部肌肉。

“非常抱歉,这位先生。我只是不得已路过,绝不是有意闯进来的,希望我的愚蠢没有冒犯到您和您的同伴。”

“没有同伴,这里只有我一个。”

“那……您能放过我吗?我保证现在就滚出去,一根头发都不会留在您的地盘上。”

这个时候是不是需要把双手举过头顶以示没有藏着魔杖的诚意?Finrod不确定,他的神奇生物保护课从没有好好听过,O.W.Ls的成绩也挺惨烈的。不过不管一个人怎样熟悉于神奇生物,能从一声打鸣中听出它是不是今天晚饭吃得肚子胀气,最好的选择永远是尽量不要和它们打交道。

“哦,不。”人马迟疑了一阵后说,运动着四只蹄子转了个身,用白花花的胸肌正对着Finrod,过了一会儿似乎是觉得角度不对,撑着腿把人形的上半身弯了下来,像是成年人向小孩弯腰说话一样,“我想你对我有所误会,我没打算伤害或是驱逐你,人类都是我忠实的朋友。”

Finrod后退了半步:“……感谢您的宽容和善良。”

人马乐呵呵地笑起来,月光般皎洁的面容上传达出友善温和的气息——会令质疑的人产生严重负罪感的那种。他绕着浑身紧绷的Finrod“嘚嘚”(Finrod觉得自己刚才肯定是聋了才没发现他就站在身后)地小跑了两圈,以咏诗般优雅高昂的语调说。

“……光会穿越隔阂,将珍贵的客人带到我身边,这正是我今夜徘徊于此的意义。”

据说半人马都非常擅长占星……Finrod抬头望了眼天空,只见上头黑得分不清云和树的轮廓。

人马最终停在他面前,再度向他摆出鞠躬般的姿势:“不知我可否获得与你交谈的荣幸呢?”

“我觉得我不应该拒绝您的好意。但是今晚——现在我觉得恐怕不行。”

Finrod抬手抹了把脸,但是更多的雨水依旧从不堪负载的刘海汩汩淌下,像泪水一样沉重地垂挂在他的睫毛上。

“我现在并不是在散步,先生,我在,呃,逃命,今夜这里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我现在急着要出去找人,我还有一个朋友正在危险之中,如果不赶快我怕他身上发生的事情就要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了。”

“出去?”

“就是……离开森林。”

人马眨了眨眼:“不行啊,你出不去的。”

“什,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劝你不要白白浪费体力。”

Finrod仔细地打量了一阵人马,他的四条腿都如大理石雕塑般健硕优美,Finrod毫不怀疑他能轻松地在狮子头上踢出个坑来。但他没有携带弓箭或标枪之类的武装。“是吗,我想知道为什么?我既然能进来,那肯定也出的去吧?”

他不动声色地绕到人马身边。

“啊,这个——”

然后拔腿就跑。

·

人马呼唤着他的声音很快就消失在了风声和雨声的深处——他似乎根本就没有追上来的意思。Finrod不敢疏忽大意,毕竟人家横竖都比他多了两条腿。他沿着一条理应是笔直的道路埋头猛冲,直到侧肋针刺似地疼痛起来才停下,他撑着膝盖喘息着,抬起头。

看见了不远处一个硕大,白得发光的马屁股。

“是你啊,我都说了……”

他惊恐地掉头继续飞奔。

·

不过他显然低估了自己有多倒霉。

“你又回来啦。”人马踢着节奏轻快的步伐来到他跟前。

Finrod的四肢中已经灌满了寒冷和疼痛,它们逐渐凝结起来,变得僵硬而脆弱。人马灿烂的笑容像无形的锤子往他身上轻轻一敲,他就像崩碎的石膏像一样瘫坐在泥地上。

这是他们的第六次见面,人马投在他身上的眼神既怜悯又无奈:“休息一下吧。”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早该强调的话,“我不会伤害你的。”

Finrod找不到反抗的理由或力气,他拖着腿跟着人马来到一截倒下的枯木旁,坐在上面。在人马也屈起四肢坐,或者说蹲下后,犹疑了一会儿,慢慢地挪到了离对方比较远的一端。

“这是怎么一回事,就算我在原地绕圈也不会这么快就拐回来。”

“嗯。”人马做出沉思的模样,“你觉得呢?”他反问Finrod。

Finrod往旁边挪得更远了,手摸到了枯木空心粗糙的断面:“我以为你们人马是不使用魔法的。”

“这可不是我的杰作。”人马的灰眼睛里洋溢着伤感,“要说我一定有什么过错的话,那就只能是违背着迷惘和不祥的征兆执意要来到这里了。”

不,你先前才说了有什么光引导你来找我好吗?

但人马显然没有留意到Finrod写在脸上的心情:“不过他们常说,‘偏向虎山行’不能算过错,只能算愚蠢。说不定也有道理。”

Finrod狐疑地望着他:“所以你也是……被困在这里了。”

“这不是当然的吗?”人马说,“你没有看见镣铐和锁链吗?”

“没有……我以为你是野生的?”Finrod皱起眉毛,“还是你在指别的什么东西。”

人马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用在意。”他屈下马腿的时候手尴尬地够不着膝盖和地面,只能交叉手臂抱在胸前,这个姿势令他看起来像是苦恼于下注对象的赌马者,“就当做是我愚行的一环吧。”

“……哦。”

Finrod在浸透周身的寒冷中打了个颤,从他嘴唇中吐出的气息都成了稀薄的白雾,他们在无法给人马高深莫测的话语接茬的尴尬中沉默了一阵。其间对方一瞬不瞬地用温柔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他,Finrod搓着手,酝酿了一阵后,小心翼翼地说:“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是说,既然你知道会有麻烦……你是知道的,对吧?”

“因为我走的路是由命运决定的。”人马微笑着说,“你呢?哦,等等,我知道,是因为你朋友吧。”Finrod触电似地挺直了背,人马补充道,“不不,别紧张,现在还不到他到来的时候。我只是在发现你之前也碰巧注意到了它——那副样子,可真是相当不一般啊。”

“我们出了点意外——别问我是什么意外,我也说不上来。”

“那看起来是相当严重的意外啊。”人马说,“这大概也是命运的一种吧。”

Finrod从鼻子里发出干巴巴的笑声,他本不想出声的,但现在他的各个身体部件都有点不听使唤的意思。

人马挑了挑眉毛:“你不喜欢吗?命运。”

“……请给我个喜欢的理由?”

“唔,我其实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你应该不会对命运有……嗯,偏见。”人马晃动着他绸缎一样柔软的尾巴,“你是个有天赋的人。”

“天赋。”Finrod低声重复。

“我认为对命运带有成见的人一般是不相信其存在,最后却被其戏耍的人。但能看见它的人往往会有不同的理解。”人马说,“你看,你没有在我提到这个词的时候就露出一脸怀疑我脑子坏掉了的表情。”

“……”Finrod低着头,认为有些话还是不要挑明为好,比如问一匹友好的人马你的脑子是不是挨过什么强力持久定时发作的混淆咒,“是啊,但我刚刚亲身实践了一个预言,觉得那玩意简直不能更操蛋了。”

“和你的朋友有关?”

“差不多吧,现在看来。”

人马好奇地望着Finrod,打动了他打算沉默的口舌。

“我今天从水晶球里看见了一个很糟糕的影像,然后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些复杂的事情。我害怕他身上发生什么,才会追赶到这里来,但结果……”Finrod的侧脸抽动了一下,“如果不是因为和我发生争执,他也不会把‘那个东西’吃下去。”

“然后变成了你在水晶球里看见的样子。”

“然后变成了我在水晶球里看见的样子。”

人马点了点头,但Finrod不觉得他理解了:“非常奇妙。”他似乎是被Finrod灰败的脸色点燃了兴致,“是主观决定了命运,还是命运决定了主观?”

“一般人的看法都是前者,我也觉得前者给人感觉稍微好一点——但不管是哪样。”Finrod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我只希望它给我安排一条从这里出去的路。”而不是在这里陪着一匹闲得发慌的人马聊天。

人马把脑袋歪向一边,美丽的金发湿漉漉地顺着肩膀滑下来,Finrod以为自己会在他脸上看见几分不作为的同情——这个推论看上去很符合他所了解的人马的习性——然而转眼他就听见对方噗嗤嗤地笑了起来。

Finrod胸腔中升起一股怒火:“你笑什么?”

“啊,抱歉,我失礼了。”人马说,“不过你刚才好像不小心自己说出了答案。”

“答案?”

人马指了指自己,又指向Finrod:“我们现在只能坐在这里聊天的答案。”

Finrod真的开始以怀疑对方脑子坏掉的眼神打量人马了,不过人马只是相当好脾气地笑着,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主观决定命运,命运让我在森林里打转,证明我本身不想走出去?”

人马赞赏地拍了拍巴掌:“总结的不错。”

“梅林的内裤啊,我只是在顺着你的话开玩笑而已!”Finrod瞪大了眼睛,“我现在最希望的事情当然是赶紧出去……”他大叫,但他的信心诡异地消失了,比体表的温暖蒸发得还要快,几乎是一出现就湮灭在不确定的空洞里。很快就只有雨水飘进喉咙里而没有声音出来了。

“你刚才说你想出去找人处理这件事。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

“……稍微有点,麻烦。”Finrod喃喃。

人马问:“你的朋友一定能从中得到帮助吗?”

“不一定。”

“假如这不是你所希望的,你所想的究竟是什么?”

Finrod从枯树上跳起来,如果不是力量差距明晃晃地摆在那里,他会照着那副漂亮的下巴来一拳:“够了,那只是主观意识的问题,就算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穿越回二十多年前揍我的大伯父一顿又和这里有什么关系?”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这里一定和主观意识无关呢?”

Finrod又一屁股跌回原地。

·

他用力掐了自己右胳膊一把,很疼。又更用力地掐了左胳膊一下,更疼。在人马圣母像般慈爱的注视中他呲着牙倒吸了一口凉气。

今天早上Turkafinwe说的什么来着?

Nelyafinwe落入了地心的熔岩中,而Kanafinwe在海边流浪。

他看不见自己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不过从肌肉扭曲的感觉来判断,肯定不太好看。

“你……”

“你还好吗?”人马关切地问。

不好,当然不好。“……是幻觉?”

“谁知道呢。”

Finrod把脸埋进掌心里,又伸出来,好像眼前是什么惨不忍睹又不能忽略的情景。

“……”他说,“……如果不是你以前被混淆咒打坏过脑子,那就是我疯了。我希望只是前者,但现在看来最好的情况也是两者兼有。”

人马愉快地说:“我也希望只是前者,因为看起来你现在比我更需要理智。”

而最坏的情况,Finrod茫然地想,似乎是两者都不是。

雨水击打在脸颊上的频率逐渐降低了,这对Finrod早已湿得不能再湿的身子虽然是没有多大意义,但却使他的视线时隔这么久第一次清晰起来,黑色的森林,散发着薄雾般光辉的人马。他怔怔地抱着膝盖坐了一会儿,说服自己把很多事情都压缩在名为“忽视”的罐头里后,突然发现人马美丽的面容其实相当熟悉。“你叫什么名字?”

“人们称呼我为‘睿智的Nom’。”

“我觉得还是别把这种诨号加进自我介绍里比较好。”

人马——名为Nom的人马耸了耸肩:“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呢?”

“那个,我做了一个推测——如果错了或者冒犯到你,你可以指出来,但请千万别生气。”

“愿闻其详?”

“假如我现在正处于幻觉之中的话,我猜你,是我潜意识里想像出来的帮手对不对?”他小心翼翼地说,“因为你长得很像我爸。”

Nom以微妙的口气说:“哦,那可真是太有趣了。”

“而且一般的人马不会像你这么友善吧?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会是人马呢……”

Nom摸着下巴,思索了一阵:“可能在你看来我比较偏像人马。”

Finrod的心脏砰砰地加起速来,为血管中注入一丝激动的温暖:“那你是不是有什么该对我说的话?我是说,让我醒过来的建议,或者提供一些建设性的帮助什么的……”

“当然没有。如果我是你想象出来的,怎么会知道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呢?”

Finrod失落地“哦”了一声:“好吧,我还是稍微冷静一下吧。”

“但我没有说你的思路是错的,虽然不知道你的根据是什么。”Nom说,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我不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不代表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

“……说人话?”

人马从地上站起来,再次显露出堪称魁梧的高大,他甩了甩头发,再度绕着Finrod轻快地踱起步。“我虽不能真的引导你的灵魂,但给你提点一下灵感还是绰绰有余的——幸好我对这个很在行,也遇到过更刁钻的思想家。”他纯白的身影从视线左侧消失时,Finrod感觉周围仿佛变得更暗了一些,不过不多一会儿他又从右侧绕了出来,“像是我们刚才所说的,你自己的意愿引导了命运,让你留在了这里——你大概认为这只是个假设,但我还是挺肯定的,在没有别的现有思路时我们不妨就顺着这条丝线走一下。”

Finrod犹豫着,点了点头。

“你看,你相当年轻,而且你先前也跟我提到想要寻求他人的帮助——且不论这个行为有哪里违反了你的美学或者结果有何不遂你意的地方,至少证明你不是彻底孤立无援的。以我的角度来揣测的话,你没有以身犯险的必要。”

“这个我也……知道的啊。”

“是啊,你知道,所以这也是你想法的一部分,而且相当合理。但是现在你不想出去的意愿盖过了它。现在我假设你没有丝毫送死的意愿,那么……也许你颇有能独自解决事情的底气呢?”

Finrod问:“我有底气的根据是什么?”这句话在往常听起来一定很奇怪,可现在他已经完全放飞自我了。

“不知道!”Nom愉快地拍拍手,“也许你发现了什么,但是自己不知道?有时候是会出现灵魂和脑子分开思考的情况的哦。”

Finrod小声问:“请问我不知道的发现有什么用?”

“要知道了那是什么才会知道啊。”Nom理直气壮地说。

Finrod和人马静静地对视着,两张脸上挂着截然不同的表情。“那我现在应该……努力地思考一下?”他喃喃,“到底……”

“面对知道但是想不起来的东西,再看见一次不就会想起来了吗?”人马说,“你自己去验证一下就知道了。”

“验证……”Finrod险些从枯树干上翻下去,为忽然撞进心中的设想略微瞪大了眼睛,“不对,不行的吧?!我刚刚才……”

Nom停在他面前,重新蹲下来,灰眼睛与Finrod的视线持平。Finrod愣了愣,他听见奇怪低沉的语言被人马温柔的唇舌和歌唱般的声音勾勒出来,仿佛蕴藏着他未知的魔力,令他脑子一轻,顿时忘了所有的抱怨。

“命运会眷顾你的。”他意识中浮现出这样的意义,好像这语言与生俱来地流淌在他的血管中。

人马抬起一边手,抚上Finrod的侧脸,柔软的皮肤下埋藏着鲜活的血肉形状和温度,和想像中的冰冷完全不同。

“因为你和我不一样,不是吗?”

他神差鬼使地握住了那只手。

·

黑暗飞速地旋转着从他身边掠过,仿佛他正在表演麻瓜的一种杂技——被装进了一门大炮里然后发射出去。

上一次Finrod产生类似的感觉,是他们一家人用魔法部配发的门钥匙去观看魁地奇世界杯的时候。因为特殊的关系,Finnarfin拿到的门钥匙是性能最好的那一批,就连外观也比四处随地丢弃的那批要体面得多——是一个不会走动但仅表面稍微有些褪色的怀表,但这种不遂人意的旅行方式还是让Finrod着实难受了一番,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他还发现自己脸朝下趴在一只蚁窝上。

现在他也是脸朝下的姿态,鼻子埋在湿润的泥浆里,呼吸吹出了一串泡泡,他被它们接连的噼啪破裂惊醒了。他从地上撑起身体,本能地抹了一把脸,然后很快后悔了。稀稀落落的雨水已经不足以冲净他的脸了,反而令他陷入一种难以忍耐的粘腻感中。

稀薄苍白的光从头顶投下,他抬起头,发现自己依旧在黑漆漆的森林里,不过是位于一片从未到过的圆形的林间空地上,周边的树木呈现出疏离而间隔有致的布局,树冠顶端簇拥着一小片天空——浓云的缝隙中透出了天空纯净的靛蓝色。

他恍然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鸟笼形的监牢中,黑影中的树林既像是栏栅,又像是无数林立的刑柱。

他身后传来四足动物掠过草叶的沙沙声。

“……Nom?”他回过头,但是高贵美丽的人马已经彻底消失了。

他能看见的只有一匹通体漆黑,熟悉而又陌生的野兽,它以低沉的吼叫回应了他的疑问。

Finrod已经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哭好了。

·

没办法了,思考,Finrdarato。

为了他妈的爱和正义和你的性命,给我拿出你考O.W.Ls时候的动力来思考。

他在心中对自己默念,然后顺着风声往旁边躲去。

从身后拍来的爪子勾住了他袍子的末端,布料被两个相反方向的力道撕出一道巨大的裂缝,口袋破掉了,一个光亮的金属球从中被甩出来,牵引着那双凶恶的眼睛短暂地落去了别处。Finrod趁机摆脱了缠在手肘上的袍子,与漆黑的巨兽——Curufin拉开了一段较大的距离,转过身面对着他。

这究竟是什么鬼玩意?Finrod敢说这和他认识的任何野兽都不一样,看起来像是由黑色的火焰聚合起来的,包裹在一层模糊的黑雾中,只能分辨出大致的四足着地的轮廓,但恰好是这样不明确的形态尤为地令人恐惧。

Finrod死死咬着下唇,以疼痛换来持续的警惕,敏锐地躲避着,像是回到了曾经坐在飞天扫把上被两个游走球追着打的时候。有一种麻瓜的危险运动很适合形容他现在的处境——斗牛,只是他不需要抖动红斗篷,他自己本身已经足够扎Curufin的眼了。

尖锐的爪子一次又一次地抓向Finrod的喉咙,他脚边的一块石头被拍碎了,碎片像子弹一样往四面八方飞溅。

办法,他有什么办法?

漆黑的身躯从只隔寸续的近旁擦过,把他撞倒,Curufin以其作为黑猫的时候从未有过的敏捷姿态以一只前爪为轴心凌空转向,后脚在着地的瞬间猛然发力,再度高高跃起。Finrod抱头趴下,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的脑袋已经飞出去了,但结果只是蹭着了一点头皮。

……他能有什么办法?而且还是他已经知道的?他怎么不知道自己有这么聪明?

从地上撑起身体时他感觉手心中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有尖锐的石头刺了进去,拔落时带出一股湿热的液体——划破Curufinwe的肚子把Silmaril取出来?他迅速否决了这个念头,把石头扔得老远,等他把意识给拉回来,又是一轮新的攻击开始了。

Finrod大口地喘息着,说服自己眼前跳跃的斑点不是昏迷的征兆,他很难注意到身体里有什么异样的声音,因为不远处低伏身体的巨兽喉咙里也回响着拉动风箱一样粗重的低吼,但这可不代表对方也蹦累了,Finrod觉得那更像是烦躁连续积累的结果。巨大的爪子在地上留下深深的刨痕。

Curufin昂头发出惊雷般的嚎叫,Finrod本能地闭上眼用手挡住脸——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咆哮巨兽从喉咙里喷出了耀眼的光束,灼热的感觉在皮肤上掠过的时候Finrod甚至还没来得及把脑子里的一片嗡鸣总结成“完了”这个词,只能循着本能往旁边翻滚——神奇生物喷出的火焰往往都有在片刻间把人化为一小撮碳灰的高温,如果被点着了那这个不漂亮的动作只能是临死前的一点心理安慰而已。但当鼻子第三次擦过地面时,他猛然惊觉自己的胳膊是完好的,在夜色中泛着惨白的光。

等等。他的心脏在震惊中更为猛烈地跳动起来。很快想起来他在森林里看见Curufin的影子掉头离去的时候出现了什么。

这么说来,他确实是知道的啊,虽然光是把它组织成一个概念就足够令人混乱的了。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Silmaril应该不像他之前绝望地坚信的那样,在Curufin肚子里。

又是一阵咆哮和光芒扑面而来,Finrod脚下的土地都震动了起来。他尽力撑开流泪的眼睛,感觉像是他以前出于好奇拿着麻瓜的手电筒对着自己眼睛照的经历,聚光碗中间的灯泡像一个苍白的小太阳似的耀眼,过后在视界上留下青黑色的圆形灼痕。他确定了那个灼热的光源离他是如此的接近——简直是触手可及。

这样的话,他的选择就很少了,不是吗?

湿冷的风从他们的视线交汇处经过,其间已经没有雨水了。森林也静默下来,如同角斗场上被生死攸关的周旋震慑的观众。

Finrod深呼吸了三次,随着试探性往前踏出的爪子后退了三步。然后他往空气中挥起拳头,扯开喉咙吼叫。

“……Curufinwe你个蠢货,有本事来抓我啊!”

·

漆黑的野兽如腾飞的大鸟般跃起,Finrod抓准时机往旁边躲开——虽然没什么好自豪的,但他已经很擅长对付这种凶猛但华而不实的攻击了——Curufin像一颗沉重的炮弹裹挟着风砸落在Finrod身边,在来得及转身之前,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脊背没有防备地暴露了出来。猩红的双眼中映出他的暴怒和Finrod衣角的影子,然后在痛苦地鼓突出来。

Finrod的手臂从背后环过Curufin的脖子,紧紧箍着他的喉咙,这个动作令他在Curufin像受惊的野马一样立起来时挂在了他背后。

他扑上来时有些过于急躁了,下巴撞在Curufin坚硬的肩胛上,眼冒金星,接着吃进了一嘴湿漉漉的黑毛。

黑色的野兽没有马匹那样容易把控的长脖子,却比野马要狂暴十倍。Finrod尽量使自己紧贴着对方,试图用膝盖夹紧对方的侧肋,但光滑的毛皮上使他很难使上力气。在Curufin跳跃,竭力扭动身体时他就像大风中风铃的垂页一样被大幅度来回甩动,他全身的重量都被悬挂在勒在Curufin喉咙前的小臂上,这招来了对方更强烈的愤恨和反抗。

不过他本来的目的也不是制服对方,他一次次地用力勒紧手臂,在巨兽因窒息而张开喉咙,Silmaril的光芒如火焰般喷出时用头撞击对方的后脑,希望Curufin能把它吐出来。但这显然比想象中的要困难多了,他的手臂很快就麻木了,只能感到肌肉严重拉伤的疼痛,成效却很渺茫,他甚至还感觉Silmaril更被往下滑了几分。

“……!”

忽然他眼前一黑,碾压般的剧痛从腹腔中炸开。

Finrod差不多是凭着生存的本能才没有松开手。Curufin似乎是发现自己难以战胜他惊人的腕力,在跑过一棵树旁时忽然后撤了几步,狠狠地朝上头撞了过去,皮毛下坚实得像浇筑了水泥的脊背和树干几乎把他的内脏撞碎,口鼻中涌进了一股温暖黏糊的东西,在Curufin第二次,第三次撞向其他树干时随着他的痛叫被咳了出来。

体力和意识都在退却,紧攥的拳头开始不受控制地松开了。

Curufin的动作又一次短暂地停顿下来,后腰在预备发力的姿势中抬起。透过眼前一片浮动的光斑和色块,Finrod看见面前是有两人合抱那么粗的树干。

再来这一下,他肯定就完蛋了。

Finrod心中涌进海啸般的绝望和一片魁地奇球场的景色——黑压压的乌云和人群,两年前的那只游走球将他从上升中的飞天扫帚上击落,滞空的数秒间他听到有人尖叫,但更多的依旧沉浸在他惊人的丑闻中。夹在生和死之间最后可供思考的刹那隐藏的疯狂比先于灵魂挣脱出窍,一股莫名的力气像电流般注入他全身唯一还能正常活动的地方。

他低下头,咬住了Curufin的脖子。

这下有多用力呢?他自己也说不好,Curufin迄今为止最凄厉的嚎叫和Silmaril的光同时涌入他的感官当中,不可抑制的渴望令他将手伸进了Curufin口中,抓住了一块火炭般的东西。

下一刻他就从Curufin的背上被甩了出去,在地上粗暴地滚了几圈,以正面碾在一块光滑的小石头上结束。

这时他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各种各样的疼痛变成了一种占据周身的近乎舒适的麻木,像是处于将醒的睡梦中。只有紧握着Silmaril的右手还像是搁在火盆里。他仅有的意识不安地尖叫着。

Finrod认为至此已经是他所做的全部了,剩下的动作则是来自某个不知名的意志驱使。

像是透过一扇脏污破损的玻璃窗,他看见自己的左手在脸附近摸索着,拿起了刚才碰到的石头——那是个完美的球体,散发着金属凉薄的光泽,上面带着一道深深的划痕。他将Silmaril贴近它,它便像活了似地打开内部的空壳,将闪耀的宝石吞下去。

这个一度死去的物体嗡鸣着振动起来。

“……Earendil。”

他低喃出这个不明意义的词语,金色飞贼精致的羽翼从他的指缝间展开,顺着托举,载着最后的Silmaril和那份不知名的意念飞起来,在夜空中一闪而逝。

·

最后的最后,他躺在疼痛之中,感受着意识像年久失修的粉刷墙面一样逐步剥离。

漆黑的巨兽像一片朦胧的乌云安静地来到他身边,依旧面目不清,只能分辨出那双眼睛,它们在凝视着Finrod时逐渐褪色,当最后一缕血红融化在银灰色中时,他闭上眼倒在Finrod身上。

Finrod伸出手拥抱他。

坚硬的地面消失了,随着周边黑暗的牢狱扭曲、融化,寒冷的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涌入呼吸中。

他看着自己无声的叹息化为一串银白的泡沫,发现自己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