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河北河北 的仓库

【刷新AVG】Inferno;Gate(第二章下+断章2+第三章上+选项)

2020-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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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想办法拉他入伙】

“我没什么好解释的。”

在紧绷的氛围中僵持良久后,伴随着一阵轻微的吐息,Curufin低声说。他放松了脊柱,倚靠进柔软的扶手椅中,左手食指轻轻敲打着扶手上的木雕花。随着每一次“哒,哒”声响起,Edrahil都在变得更加冷漠。变得更像城门前摆放的那两尊不知是以谁为基准塑造的威严的战士雕像,手甲在剑护手上发出了金属间过于紧贴而相互咬噬的摩擦声。

“只有这样而已吗?”

“我说了,我不想做无用功。如今再来争取你的信任已经太晚了。”Curufin苦笑,“来吧,划开我的喉咙。”

他摊平右手,在紧裹的衣领附近简单比划了一下。Edrahil森冷的目光紧随着那个动作划过,仿佛已经看见了鲜血绽放的景象,卫士长英挺的眉脚几不可见地抖动了一下,回神一瞥,Curufin依旧是健康无虞,似笑非笑的样子。

如果他是Edrahil,此时一定会气到极点,将他脑门上的怒火具现出来的话恐怕能把那顶漂亮的头盔都烧熔了。

不过Curufin丝毫不认为自己会被这把火给燎着。

Curufin不会将Edrahil评价为一个冷静的人,尽管他绝大部分时候看起来比石像还要冷漠,无感动,墨守成规,但Curufin总是能从他的眼中窥见一些和外表截然相反的东西——比如对他和Turkafinwe激烈的憎恨什么的。这让他联想起烧制陶器的窖炉,结实的外壳将内在包裹起来,一般人根本无法想象里面有可能经历了多复杂的变化。

他可以拔出剑来,向Curufin逼近,将剑锋抵在他的咽喉前——事实上,他现在就是这么做的,他的臂长加剑长刚好跨过了桌面。映在金属面上的剑光晃得Curufin睁不开眼——但Curufin甚至不觉得这算是一种威胁,在他的眼里,Edrahil的理智,以及伴随其的各种烦恼与顾虑与恐惧仍旧像金钟罩一样牢牢扣在愤怒之上。阻止了他再往前几厘米捅穿Curufin的气管。

事情反而变得难办了。

Curufin当然希望他能后退一步,当成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对他们以及即将见底的Finrod的余命都有好处,可这不过是奢望。要是再往前一步的话,Curufin也有几千种方法让他后悔这么做。这种不干不脆的正义感只会把事情搅成一团浆糊,等他放弃了,明天朝会的钟声也该响起了吧。

除非——

“……”

Curufin觉得,自己的脑子说不定有哪里被那只箭头给插坏了,竟然想出了这种主意。

“改变主意了吗?”

而且正因为被插坏了,他俨然觉得这个方法相当可行。

Curufin低头瞄了一眼倒映在剑刃的寒光中的自己的脸庞,拉开旁边的抽屉,从中拿出一个约有半个巴掌大的金属物体放在桌上。在Edrahil理所当然的疑问脱口之前,他提高了声音。

“这就是你想知道的那个东西。准确的说,它本来应该属于我。”

作为一个战士,Edrahil应该对那是什么再清楚不过了,但那与他平时所见的又有些微妙的差别。金属本身是不常见的黑色,表面上附着一层污渍和衍生于其上的锈迹:“这个是……”

“Angband的精英部队使用的十字弩箭头。你肯定还记忆犹新吧,我刚来到这里时那副狼狈的样子?”

Curufin抚着自己的右臂,被Edrahil平持的剑刃在Curufin的咽喉附近危险地抖动了一下,Curufin还未把内在的反应表露出来,卫士长便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似地迅速归剑入鞘,但他的脸色没有丝毫的和缓。

“看这个造型,弩比弓的出力更大,他们使用的箭也更沉重。”Curufin拣起那个东西,像展示某种珠宝般在细长的手指中转了一圈,“仔细看的话,可以发现里面有一部分是中空的,可以装入大量的毒液。它们在瞄准穿着与众不同的盔甲和披风的指挥官时就会换上这种箭头。被一般的抹毒箭头射中,我们通常还能找到办法救治,但这个箭头,从射中的那一刻起就会不断地往目标体内注入大量的毒素,用不了几分钟毒就会经血液流遍全身。能百分百地保证目标在如同血管里爬满了活蝎子般的极度痛苦中死去。Angband的家伙们最喜欢这类东西,就算实际上不是很好用,但只要能使我们丧失勇气……”

“我想你并没有‘在极度痛苦中死去’吧。”Edrahil粗暴地打断他。

“当然没有,不然如今和我对话的就不是你,而是Mandos的某个Maia了。多亏给我做应急处理的是Turko,很少有人像他那样,敢动手把箭头直接掏出来。”如果不是激怒对方没有任何好处,Curufin几乎有点想取笑Edrahil那副越来越阴沉的样子了,“那个时候想必绝大部分的毒还留在箭头里。以前教授我打猎的时候他说过,治疗蛇毒的前提是搞清楚你被什么蛇咬了。想必当时他也是这么认为的,就把箭头作为样本留了下来……之后交给了为我治疗的Felagund。”

“所以呢?”

“所以我们会发现仁慈的Felagund在他的书房里偷偷仿制着这种东西。”

Curufin再次打开抽屉,这次出现在Edrahil面前的是个水晶小瓶,精雕细琢的剔透瓶身里容纳着某种粘稠的深绿色液体。仅仅是出现在面前就会令人感觉到发自内心的排斥和厌恶,如同野兽对天敌的直觉。

“仿制?!”Edrahil怒吼,“收回你的污蔑——”

“一个箭头里当然不可能容纳这么多的毒,也不能保证它可以完好地保存近十年。那么唯一的答案就是这是Felagund自己制造的——出现在了他制药的密室里,而知道那里的只有你和他。你在无能狂怒这方面的天赋确实令人叹为观止,Edrahil队长,但我不觉得你有哪怕一根头发那么多的制药知识。”

“可你怎么敢肯定这一定是毒药,难道你尝过?”

“对。”

Edrahil那被怒火涨红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中过一箭你就会发现,就算脱离了这副身体去了Mandos的大殿,你大概也不会忘记它从体内腐蚀着你的滋味。不信的话你也可以试试,一点点的话不会危及生命,只是舌头会有点肿。”

恶毒的快意在Curufin唇边扬起弧度,虽然事情一度发展到了连他都会感到棘手的地步,但从这一刻起,缰绳又再度回到了他的手中。

“我无意怀疑我的堂亲,要我说,这也算不上他那些超凡兴趣中最突出的一种。只是这个发现对我来说意义非凡——你猜的没错,我确实在谋划着什么。”

Curufin从桌子后走出来。

“我想救他,Edrahil。在此,我恳求你的帮助。”

·

Curufin向他低下头。

尽管只是一点点可以忽略不计的弧度,尽管此时Edrahil对Feanorian的痛恨正累计到了几百年来的最高峰,尽管Curufin上一次朝他脸上喷毒仅是区区两分钟之前的事情。但Edrahil呆住了,手不经意地从剑柄上滑脱。

他震惊地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否定Feanorian的真诚,在Curufin垂下眼睑之前他们的目光短暂地交汇,他从Curufin的眼中看见了愤怒和执念,并且感到本该无形无质的情绪蛰伏在冰封般的灰眼深处同样凝视着他。Edrahil想,这应该不是Curufin有意为之的演技,因为他自己很快便将这片刻的激动掩盖了起来。

“我要让把Felagund和Nargothrond引向死亡的人消失。”

Edrahil越过Curufin的肩膀,看向桌上的水晶瓶,感觉自己像是个从门缝里无意中窥视到长辈秘密的幼童,心跳声仿佛能穿过骨肉皮肤和铠甲扩散到空气中。

“你也是这样想的,不是吗?”

“不!”Edrahil用力吸了口气,水晶瓶在他视线尽头折射出美丽的光芒,令他有些反胃,“我不能接受,这种方式。”

太卑劣了。

光是设想一下他就能感觉到灵魂深处的疼痛,他想不通为什么Curufin能够谋划出这种事,还能面无表情地提起它。

“如果你是指将那个人类从这里赶出去的话,我——我赞同,但为什么不能直接要求他服从?即使他很顽固,至少也应该使用正面的武力使他屈服。”

“正面的武力?啊……你打算在明天的朝会上往他脸上扔手套吗,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解决了?”

“那个人类看起来就跟块破布似的瘦弱又无力,我不可能会输给他。”

“这个先不提,Felagund私下里肯定不会同意你向他的贵客挑起决斗,那么你只能明天在公众和议会面前站出来和他唱反调。他公布决定的时候本来就会引起极大不满,如果连作为他心腹的你也公开表达了不支持的态度,那他可要摊上大麻烦了。”

Edrahil愣了愣:“你……”

“怎么了?难道你不明白吗,这件事已经没有公开解决的机会和时间了。”

“我知道,但是无论如何我都无法认同——”Edrahil摇头,花了一番功夫才允许自己说出那个词,“——投毒。想要在这个国家里偷偷杀死那个人类易如反掌,无论如何都没必要使用如此卑劣的方法。”

Curufin发出刺耳的笑声。

他忽然往前一步,Edrahil本能地摸到了剑柄,但Feanorian攥住了他的手腕。不是右手,而是完好的左手,苍白的五指像钩钳一样制止了他的动作。

“卑劣?”一度无迹可寻的愤怒再度露出了獠牙,不是向着某个正在和他们呼吸着同一片空气的人类,而是Edrahil本身,“你刚才说自己愿意为Felagund奉献一切,只是个玩笑吗?而且你现在已经足够卑劣了。以这副全副武装的样子闯进来向我发泄怨恨。不管你只是想恐吓我,还是真的打算把我的脑袋割下来,可都是在我手无寸铁的前提下进行的——如果你真的这么在意卑劣,为什么不在进门的时候就给我递把剑呢?”

Edrahil浑身僵硬。Curufin顿了顿,似乎是叹了口气。

“我不厌恶卑劣,也不在乎变得更卑劣一点。”他说,“整件事我都跟你说了,你打算参加进来还是无视——或是告密都随你的便,要杀了我就趁现在,没事了的话请滚出去。”

Feanorian松开了他握剑的手,将自主权交还给他。

杀了他,或是将秘密交给他人,让这个邪恶的家伙受到应得的处罚。这是Curufin用那万分鄙夷的话语提示他的选项。

“……”

像被拧上了无形的发条一般,Edrahil行动了。

“你说什么?”

“……该怎么做?你想让我,如何帮助你?”

Curufin在光与影的间隙中露出了瑰丽的笑容,Edrahil的剑仍然在他自己手中,他却觉得它已经不存在了,被抛入了某个深渊里。也许他早该想到,Curufin既然连国王都能蛊惑,那他想必也不在话下。

他最终还是轻易地败给了自己的欲望。

·

Finrod缓缓行走于长廊间。

相对于宫殿的其他部分而言,这一带相当僻静,都是托了某位领地意识过于强烈的堂亲的福。忌讳在外界和这条走廊之间产生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就算Finrod在这里吹起口哨,把Nauglamir脱下来甩着玩也不会有人看见,之前有好几次他都产生了这样的冲动,不过最终是没有实施。口哨很有可能是“Curufin最厌恶的声音”之一——这是一个集合名词,其中囊括了日常生活中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声音——如果Curufin误以为自己被嘲讽了,有可能好几天都不会给Finrod好脸色看。

他规规矩矩地披着国王的外壳,在走廊尽头紧闭的门边,从厚地毯上留意到脚步声的抬起头,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Finrod摆了摆手:“他怎么样了?”

“应该是就寝了。”Edrahil回答,仍旧低着头,“我有一阵子没听见里面传出声音了。”

“现在?他可是个夜猫子。”

Edrahil说:“可能是太无聊了吧。”

“唔,确实。” Finrod的指尖滑过门把手上冰凉的雕花,又隐没在袖子下,“他也是有一段时间没能在晚宴上享受奉承和簇拥了。”

“恕我直言,我觉得让他一直这样安分地‘休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就算我今天跟你说了那么多,你对他还是抱有不小的误解呢。不过——”Finrod说,“我前几天来的时候他还不是这个作息,老实说,Edrahil,他怎么了?”

“他知道了。”

卫士长注视着他的脸,似乎想从中挖掘出但凡一丝一毫的紧张和不满,但结果又是令他遗憾的。

“这样啊,他怎么说?”

Edrahil皱了皱眉:“怎么说?”

“他生气了吗?”

“我和他没怎么说过话。”

Finrod转过身去,从悄悄延伸到脚下的影子里他感觉到,Edrahil抬起了他谦卑地低垂着的头颅,准备目送着他走过寂静的长廊。

仅仅是迈出了两三步,Finrod就停下了。

“那看来我只能亲自……到Beren那里去问他了。”

Finrod不怎么会胆怯,不过他仍旧能区分安全的变化,Edrahil山岩般的身影笼罩在身后对他来说本该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但这时一切都改变了。

Finrod像是早有预知般抓住了那只伸向他肩头的手,那只手也紧紧地反握住他的,戒指和铁手甲间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非常抱歉。”Edrahil的声音中浸满了痛苦,“我不能让您去。”

Finrod像是叹息一般笑了。

·

这还真是个奢华的地方。

Beren觉得自己如果离开了这里,自己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有机会看见那么多黄金和珠宝了,而且它们并不是被堆放在国王的宝库里,而是在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位住民身上闪烁。让他错觉每一个观察着他,与他说话的都不是精灵,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火球,国王则是他们中最炽热明亮的一颗。他非常的友好,不仅表示愿意尽全力帮助Beren,还给他安排了丰盛的晚餐和奢华的卧室,可Beren光是站在他旁边就会紧张得从头到脚每一根汗毛都紧绷到极限。

害怕吗?绝对不是,国王和Thingol完全不同,如果亲和力能够转换成热度,那国王俨然就是在地底行走的太阳。不过正有可能是这种从极冷到极热的反差,让Beren患了病。

他婉拒了国王共进晚餐的邀请,早早把自己裹在床上希望能赶紧养精蓄锐,但一路追随他跨越Talath Dirnen的疲惫偏偏在这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发现即使闭上了眼睛,自己能做的也只有盯着眼皮内侧看。

他回忆起了童年时精力过于旺盛,在父亲久违归家的前一天晚上,他总是能睁着眼直到黎明。独自等待着未来反而会让时间变得迟钝,在床上翻了好几个身后,他现在隐约有些后悔没有接受国王的好意。

这时,他的门被敲响了。

Beren警觉地从床上坐起来,然后想起了这里不是荒郊野外,而是精灵的国家。

“那个,我说过不需要服侍了。”

他还想起了国王身边那几个用诡异的好奇眼神打量他的侍女,但从门外传来的回答是低沉的男性的声音。

“我是国王的堂亲。”

Beren从枕头下抽出了随身的短刀,想了想,又塞了回去。他打开房门,明亮的走廊里站着一位异样的精灵。

不知为什么他下意识地使用了这样的形容,可能是因为精灵一身罕见的黑袍——他几乎从未见过精灵穿着黑衣——披在肩头的长发也是漆黑的,就像片立体的影子,上头镶着一张苍白的面孔。

“不请我进去吗?”

Beren用力眨了眨眼睛,应该是疲惫和明暗的冲击让他产生了一些错觉。精灵毕竟还是精灵,定睛一看,他同样是俊美的,长发和袍子并非空无一物的黑,而是装点着银饰和宝石。他和国王,以及别的一些精灵一样,笼罩在雾气般的光晕中。

如果说国王像正午的太阳,那他便像是月亮,在灯火通明的走廊上看着黯淡,但一进入室内便显示出了与黯淡的人类的不同。

“我是Curufinwe。”精灵带来了一瓶酒,他将其放在门边的茶几上,然后将空出来的手伸向Beren,“在我的族人之外,我也被称作Curufin。”

“我听过这个名字。”Beren握了握那只手,觉得那苍白的皮肤温暖得有些不可思议,“在很久之前。”

“是吗,我想在那之前一定有好几个贬义的形容词?”

“我印象中更多的是对英勇和武艺的称赞。”

Curufin挑起细长的眉毛:“那你一定是把我和我的某位兄长搞错了。”他比了个手势,邀请房间的主人Beren在茶几边坐下,“我也听说过你……传言中你是一位非常出色的战士。不好意思,我总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所以顺着小道消息找到这里来了,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Beren本能地摇了摇头:“不,没……”但Curufin的视线从他的头顶附近划过,他翩然转身,像一只漆黑的大鸟从房间的这头滑至另一头。

“是什么风把你吹到了这偏远的小国家?”

如果这里也算是“小”国家,那大概没有什么地方能够称之为“大”了。Beren在心里说:“我对国王有事相求。”

也许是国王和他父亲之间的约定非常有名吧,Curufin在角落的橱柜面前站了一会儿:“是什么事呢?”他轻快地问,似乎毫不费力地捋清了其中隐含的因果关系。

精灵从柜子里拿来两只高脚杯,用他带来的酒斟满了。

“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说说吧。若是有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也希望能帮助你。”

Curufin柔软的声音里混入了几丝强硬,他把酒杯塞进Beren手中,在后者准备搪塞之前便向他举杯。精灵的举手投足间有种含蓄的优雅,Beren原以为他会慢悠悠地抿一小口就放下杯子,没想到他一眨眼就把杯子喝干了。迫使Beren出于礼貌不得不也做出了同样的举动。

“我爱上,不,我与Doriath的公主相爱了。”

“那还真是……史无前例。”精灵的惊讶也显得非常含蓄,或者说,他一点都不惊讶。好像这个冲击性的信息还不如再倒一杯酒重要,“不,我不是在质疑你,传言说那位公主是全Arda最美丽的生灵,见过她的人无一不会倾心于她。”

“我们是‘相爱’的。”

Curufin笑着,再度向他举杯:“我知道,那想必是相当的困难啊。Thingol那老家伙,在Belariand称王久了,可是出了名的目中无人。”

这个精灵真能喝——这是Beren在咽下第三杯酒之后的感想,这时他们讲的对话才不过刚刚起了个头,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他们身边可能很快就要堆起空酒瓶的小山了。精灵和人类的体质不同,他们的酒对人类来说烈得可怕,第四杯之后,Beren不禁觉得自己的视线开始起雾了。

“可能……吧,但他没有否定我,只是向我提了个要求。”

“什么要求?”

Curufin的声音随着酒水落杯的咕咚声一起涌入Beren耳中。

Beren脑中浮现出了那天Menegroth中的情景,嘴巴也自己动了起来。穹顶上壮观又冰冷虚假的星辰注视着他,厅堂里汇聚的上百双眼睛也注视着他,Luthien在他身边小声地啜泣,Thingol什么都没还没说,但她似乎已经预知到了父亲的要求。“——然后,他让我去取得一枚Silmaril。”

“你有没有想过,他这已经是在拒绝你了?”

“想过,他这么说大概只是因为这个要求念起来比‘我拒绝’要押韵一些。”Beren懒洋洋地笑了笑,“但这恰好成了我的机会,等我拿回了Silmaril,他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但是在这之前,你会死在Angband。你应该知道有多少Orcs正等着拿你的项上人头升职吧?”Curufin低声说,“一时的迷恋而已,真的值得你做到这个地步吗?”

“你应该……唔,有上千岁了吧。”Beren有些困惑地望着精灵晦暗的面影,“从没有爱上过什么人吗?”

“我曾有一位妻子。她在我决定渡海来到这边时和我分开了。”

“……真遗憾。”

Curufin摇晃着手中的杯子:“不,这在精灵中其实是很常见的事情。很多人在养育完孩子后就会分开,然后上百年不会再见面。虽然我的情况更加极端一些,但其实也没有多少不同。相爱是我们成婚的前提,不过即使是在极西之地,灵魂也要承受自身和周遭的改变。而在这里……时间已经快得让人有些不适了。”

“你想说,Luthien会对我失去兴趣吗?”

“如果冒犯到了你,我先行在这向你道歉。你声称你们是相爱的,那你们之间的感情可能是天上天下的头一回,没有任何参考的前例和保证。你是一位次生子女,这着实是一件令人担忧的事情,我们的生命与你的生命对比,就像你拿一生与一次眨眼对比——你的公主有可能在某天清晨对你暂时失去兴趣,虽然这不意味着她丧失了对你的爱,但你的一生很有可能就会在被忽视的痛苦中过去。我想不出有什么比这更可怕了。”

Beren沉默了一阵:“你说的有道理。”

“只是我的一己之见而已。”

“但我不在乎。”

Curufin望着他。

“我不在乎——也许我将来某天会为自己的决定追悔莫及,但现在不。现在我爱着Luthien,胜过爱天下的一切,现在的我决定答应Thingol王的要求,这与任何设想的未来都无关。即使真的有一个未来的我来向我抱怨,我也会向他质问:是什么让你忘记了月光洒在她裙边的样子,放弃了对她的爱,变成了个阴暗的懦夫?”

他真是喝多了,说这话时的音量震得他自己都有些头痛。他抹了把发烫的脸,想办法尽量地用眼神向精灵传达友善。

“要是过去的你能听见你现在的看法,说不定也会想骂你一顿。而且换句话说——我其实不太希望Luthien爱上我。”

“为什么?”

“因为我是人类啊。假如Luthien并不是爱上了我,那么现在这样就只能说她像迷上了路边的一只蝴蝶一样对我短暂地起了兴趣吧。如你所说,精灵一时的兴趣可能会长达几十年,那已经足以填满我的一生。那样的话,在我死后,她就能无忧无虑地回到原来的生活里了。”

Curufin没有发表意见,可他看起来很想这么做,他的礼仪也无法完全掩饰那逼近表面的动摇。Beren想,也许自己说得太过分了一些,让Curufin觉得自己遭到了挖苦。

“你还知道你是在向谁表达决心吗?”

“知道。”

Curufin拿起酒瓶,对着光晃了晃,将最后的酒平分进两人的杯中。最后一滴酒落下后,Beren本能地倾身去拿,Curufin却俯身摁住了杯子。

“虽然我之前说了想要帮助你,但现在看来是做不到了。”他以尖刀般的灰眼睛注视着Beren稍微有些涣散的瞳孔,“明天Felagund会召开集会,他会让你当着所有人的面陈述来意。到那时,你将会引发整个Belariand最可怕的诅咒,我们就是彻头彻尾的敌人了。”

“谢谢你愿意浪费这么多时间劝说我——但是对不起,我不能让步。”

Curufin眯起眼睛,慢慢退回了原位,像是关上了一层无形的甲壳。Beren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了,所以说不出精灵是否在为这场无用功而遗憾。不过Beren自己倒是感到了打心眼里的难过,酒精把那原本只是一闪而过,可忽略不计的念头放大了。起初他觉得Curufin的殷勤态度非常怪异,不过现在一想,精灵中奇怪的家伙本来就不少,相较之下Curufin可能还是比较诚恳的那种。

可惜他们打一开始就没有可能成为朋友。

“我感到很遗憾。”

最后他说着,举杯与精灵相敬,酒杯杯沿相撞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沉闷地传来。精灵的声音也是。

“我也……”

咔哒——

Beren颇花了一番功夫才没有让杯子从手中摔下来,在他恍神的一刻,酒精好像顷刻间完全从他对面的Curufin身上挥发殆尽了,令他的脸如同死尸般僵硬苍白。

他有些后知后觉地回过头去。

“你已经很疲惫了,睡吧。”

随着第三个声音响起,Beren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

在Beren无力地歪倒下去之前,Finrod从他手中接过了杯子,酒在透明容器的边缘危险地摇晃了一圈,却没有一滴溅上Finrod的白衣。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

“为什么啊,我想想——因为我想找你,但你并不在你的房间。我猜测你的好奇心把你带到了我们的客人这里,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国王的口气像是个等待夸奖的小孩,每个字都像锅炉爆炸的声音在Curufin的脑中轰轰作响,他捏着椅子的扶手,才没有唐突地垮下去。

他的头颅似乎再度裂开了,而Finrod只是微笑着望着他的脑浆溢出来。

“对了,你和Edrahil做了什么约定吗?我还真没想到你们的关系会突然变得那么好,不然我就能在酒喝完之前赶到了。”

“……”Curufin在呼吸之下喃喃,“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一直在努力改善你们之间关系的人是我,如果你跟我说你们其实早就是朋友了,那我不就白费功夫了?”

“你对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倒是他说了很多。我希望你不要责备他。”Finrod轻声说,“为了完成和你的约定,他甚至违反了曾经的誓言,把剑架到了我的脖子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流泪,一边恳求着我的原谅,一边……质问着我的错误。”

“那你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怎么说呢?模仿着你,我也跟他做了一个约定。”

国王缓步来到Curufin面前,白色的身影遮蔽了昏睡的Beren。

“你向他保证,你愿意带着他一起去死吗?那还真他妈的是太有诱惑力了。”

“你还是像小时候念书时一样,只要碰到自己不想承认的事情,就会故意忽视重点。”

“那个蠢货爱你,只要你赏块砖头他就能感激得涕泪横流一头撞死在上面,而误以为他还有几分骨气的我比他还蠢——你想说的重点是这个?”

Finrod摇摇头。

“想知道的话,回去我可以说给你听。”

Curufin仰起好像流尽了内容物,又被灌入了铅水的头颅,注视着白塔一样的国王。

“我们的时间应该不多了,但直到钟声响起之前,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Finrod俯下身,亲吻他冰冷的额头,“来吧,我们走。”

“你不打算责罚我吗?”

Finrod轻声说:“我想要帮助你。”

Curufin可以感到Finrod的手滑入了他的手心中,握住了他的手腕。

“帮助……吗?”

他的手指颤抖了一下,也环紧了厚重袍袖下的手臂。他看见Finrod垂落的金发如同清晨时漫过Talath Dirnen的阳光一样向他笼罩过来,那之下的五官优美地舒展开了。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

他用尽全身力气往下一拽,在毫无防备间失去平衡的Finrod像被射坠的天鹅一样跌倒在他身上。

“Curufinwe!不!”

国王前所未有的惊恐呼喊令Curufin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夺过国王手中的酒杯,赶在里面的液体倾倒殆尽之前,喝干了它。

辛辣的酒,与更辛辣的毒一起,瞬间灼尽了他的意识。

【Dead End——Smile o[F] Serpent】

断章二——Lost Heart

这里远比Himlad要温暖。

温暖,丰饶,富裕。

来往的精灵们穿戴着丝绸和珠宝,而不是盔甲和被风雪浸透的毛皮,他们身上裹着一种轻快而欢乐的气氛,我只在遥远的朦胧回忆里见过。这样的感觉格外虚幻,可每当我想努力看清他们脸上的神情时,他们也会注意到我的凝视,变了脸色匆匆离去。

我只能无所适从地站在这里,千洞之国的某一个岩窟外面,把视线安放在脚尖附近。默默忍耐着外界的不适和内部的焦躁。

我根本不该在这里。

完全是浪费时间。

我的伯父正忙于安顿军队和伤员,我也有一大堆的工作,它们随着一场意外突然落在我头上,仿佛是专门为了凸显我的无能和愚蠢而存在的……啊,我知道这想法很过分,但我无法控制,唯一能做的只是不把它表现在脸上。

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走吧,走吧。

我的脚跟不安地磨蹭着地毯。

事到如今还——

“你不进来吗?”

正当我心定决心迈出第一步时,我被一个轻柔的声音叫住了。

“我注意到了,这几天你总是站在这里。”

“呃。”我仓促地摇头,随着旁边那扇紧闭的大门打开,空气中混入了淡淡的异味——是药水,和酒精——其中诱发的不祥联想令我感到了一时的头痛,“不了,我还有很多事情。”

“是吗?那就来陪我喝茶吧。”对方平静地打量了我两眼,好像我发自内心的迷惑非常不可思议一样:“来吧。”

他点了点头,我的脚跟自顾自地转了一圈,扯着我僵硬的上半身跟上了那摇曳的袍摆。我心中所有小声的抗拒,都像鱼嘴里的泡沫一样无力地消失了。

因为我是个流亡的败将,而他是这里的国王。

·

国王的书房朴素得远超我想象,这个地方,似乎就不该连接在外面那条金碧辉煌的走廊上,或是带着“国王”的定语。书本从高大的书架上满得几乎溢出来,黑沉沉的像是枯枝上栖着数千只乌鸦,它们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朝我挤压过来。

“不好意思,最近有一段时间没有收拾过了。”

Felagund王,Findarato伯父,Finrod……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的那个人消失了一段时间后,又从某个书架旁边忽地出现了。我心中没有丝毫的惊奇,或者说,没有余裕去惊奇——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本身就是一团发光的云,能从随便哪处岩缝穿过去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双手端着个托盘,一边俯身试图用手肘在拥挤的书桌上清理出一片空间。我连忙从扶手椅里跳起来将托盘接了过来。他冲我感激地眨了眨眼,将一堆书摞在另一堆书上,指示我把托盘放在空出来的位置上。

“如何,在这里的生活还习惯吗?”他抢在我之前拿起茶壶,将两只银茶杯斟满了,将其中一杯塞进我手里,“有没有什么不便?”

“没有,Nargothrond很美……非常壮观。”

我深吸了一口气,自茶杯中溢出的香气立刻充满了胸腔,令我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他向我做了个举杯致意的动作,我僵硬地点了点头,一口喝干了杯中的液体——啊,不对,这不是敬酒,我有些痛苦地想。但这样的念头很快就消散了,顺喉流下的温暖很快扩散至身体的每个角落,其中夹杂的些许辛辣刺得我头皮微微发麻。感觉像是这么多天以来我第一次从昏睡中醒来,疲惫和朦胧都被留下了遗弃的梦中。

“这不是茶吧?”

“算是在茶的基础上调制的,我的独家配方,感觉怎么样?我对它的提神功效很有信心,尤其对一个星期没睡过觉的人来说。”

我放下杯子,尝试着将嘴角的抽动掩饰成得体的微笑:“之前我也说过,现在工作太多了。”

“看来我是无理取闹地占用了你的时间啊。”

我连忙否认,“我所做的和别人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只是……还不太习惯,以前我几乎没有接触过这些,因为他——”

像是刚喝下去的茶在食道里结了块似地,我猛地梗住了。Finrod俯身越过桌子,往我的杯子里又添了一些茶,被水声填满的数秒空白间我产生了把自己淹死的冲动,在茶杯里,或是那双平静的蓝灰色眼睛里。

“问吧,在这里我能保证绝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当然,你可以保持对我的怀疑,但那样我会有点伤心的。”

“问什么?”

“比如说,‘他现在怎么样了’之类的?”

我张了张嘴,发出机械的回响:“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醒了。”

习惯了挥舞铁锤的手腕有一瞬间被小小的茶杯压垮了,我的大腿上多了一大块湿润温暖的茶渍。

“大概是前天凌晨醒的,状况比预料中的好。我当时在换药,还因为贴得太近被揍了一拳。现在还是昏睡的时间比较多,不过估计再过两三天就能下床走动了。”

我把茶杯推回桌上,刚被倒满的茶现在只剩半杯左右了,我刻意而愚蠢地装作没有注意到的样子:“没有人,告诉过我。”

“我只告诉了Tyelkormo,我想他应该是打算等情况彻底稳定下来再跟你说,毕竟——他的右臂已经无法恢复了。”Finrod第一次露出了近于沮丧的样子,“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只能屈服于这个结果,也许我实在是太高估自己的水平了。”

“……”

“我很抱歉。”

说话,Celebrimbor,说话。

站起来,鞠躬,体面地向他道谢。把你的脆弱留到出门后再发泄。

“这是我的错。”

然而,要是真的那么容易克服,现在坐在这里与国王谈话的人也不该是我了。

我努力地试图把冲动吞咽回去,直到口中茶的香味变成了某种来源不明的咸苦,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摔碎之后又被拙劣地粘连起来的水罐,再怎么拼命地维持完整也不能阻止痛苦从浑身上下渗透出来。

“您……不需要道……歉,因为……是,是我……”

不能阻止眼泪取代了精心计算过的话语倾倒出来。

话说回来,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上一次像这样,仿佛身体被未知的力量夺走一般不可遏制地发狂。我只记得当时除了溢满眼眶的泪水,还有火,灼热的灰尘被大风卷上天空,又落回我的皮肤上,变得像那个眼神一样冰冷。

它穿过漫天飞烬,穿过每一面我见过的镜子,穿过时间和我崩溃的精神,冷漠地鄙夷着我一成不变的软弱和无能。

“……要是我……就,不会……”

“Tyelperinquar。”

在我发出不成调的哀号时,一双手扶住了我的肩膀。这里不存在未知的第三个人了,但我还是粗暴地甩开了他,我之前努力塑造的礼貌和谦卑也一同被甩进了垃圾桶里,我全身心地只想蜷缩进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球里——但这里没有那种东西,只有国王轻柔的拥抱。

“不,您不用——”

我艰难地抬起头,几乎是有点惊恐地发现国王脸上也淌着和我一样的泪水。

尽管他仍然在发光,缥缈的云雾却有了实体,凝聚成熔金般的长发和温柔的脸庞。

虽说是亲族,他和我们一点都不相似,却更像我。

“不要说出去。”在我们抽息的间隙中,国王低声说,“作为回报,我也不会说出去。”

我的肩膀上感受到了泪水的凉意和悲伤的重量。

我的意识一片茫然,但我的冲动毫不犹豫地先行一步,紧紧地拥抱住他。我们沉默地埋在彼此肩上,直到我的精力和泪水一同耗尽。

·

直到如今,我也不知道他为何会流泪。

我们默契地不再提起那件事,我甚至觉得他有可能已经忘记了,这变成了只有我偶然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的秘密。

在Nargothrond的传言中,国王有着无人能猜测的心思,做出什么难以理解的举动来都不奇怪。

他是在怜悯我,还是和我感同身受?

又或者,他看见了别的东西?

大概只有我亲口去询问他,才有可能得知答案,但在每一次得不到结果的失眠之后我都放弃了。我已经不再害羞了,可我仍在恐惧,害怕自己在得知答案之后会变得惶惶不可终日。

反正总有一天——

“师傅,您准备好了吗?”

“哦。”我回过神来,系上皮护具的最后一个结,“现在就来。”

我走出房门,与等待着我的学徒打招呼,走向了一成不变的新的一天。

Chapter three

“老实说,你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啊?”

这是一个疑问。

他如此迟缓的想到,结论的浮现与疑问那上扬的末尾相距了大概……多久呢?这个他确实是想不出来了,他就像一个被废弃了几千年的机械,锈蚀腐烂的金属铰链再度动起来时在他体内发出了嘶哑且濒临碎裂的呻吟。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虽然他也搞不清原本该是如何,不过想必是身体里缺了什么东西,不然他不会感觉轻飘飘的。

可是缺了什么呢?

一个疑问叠加着一个,这就是思考的代价。在过去的某个时点,他被损坏了,如今只有一小部分挣扎着维持原先的模样。超负荷的困惑积压在仅剩的微小意识中,使他动弹不得。

这时有人牵起了他的手。

“Curufinwe Atarinke。”是先前发出疑问的声音,不过这回是简单明了的命令句式,“这是你的名字。”

他像是被用力地击打了一下,死水般淤积的意识轻微地震动起来了。

……名字?

“对,你是伟大的Curufinwe Feanaro之子,英勇的Curufinwe Tyelperinquar之父。背负着家族的誓言,与你的兄弟们一同抛弃了极乐之地的荣光,远渡至名为Beleriand的大陆——在那个地方,你与堕落的大能者为敌,度过了数百年的时光。”

声音轻柔地掀起了记忆的粼光,就在他迷迷糊糊地接受着每一个字时,忽然低沉了下来。

“如今,你的生命结束了。”

他不禁颤抖起来。

那感觉就像之前他把记忆藏在一只箱子里,如今试图打开,却被失去记忆茫然无力的现实所阻挠着,是这个声音帮他完成了愿望。但他没想到自己放弃记忆的根本原因。彻骨的寒冷和疼痛苏醒了,令他想要尖叫起来,他近乎无助地望着声音的来源,眼前唯一能被认知的物体——一顶如云雾般漂浮着的灰斗篷,低掩的兜帽深处传来饱含怜悯的沉默。

以及——“那么,跟我来吧。”

他和斗篷之间仍然被两只手臂连接着,他的五指无力且毫无主见地躺在对方温柔的把握之中。

“我会让你解脱,你已经不需要再承担生命所带来的痛苦了。”

起初他有些困惑与“不需要再承担生命的痛苦”和现状的矛盾,不过兴许是对摆脱现状的急切提升了效率,这次他倒是没花多久便醒悟过来,对方是在等待着他的同意。现在的他死了,可并未获得解脱,正处于某种模糊的中间态里饱受煎熬。

只要握紧那只手就好了,应该是这样。

虽然有些无奈,不过没办法,毕竟是已经结——

“来吧,我们一同前往永恒的Mandos大殿。”

那像是庄严咒语里最后的一道束缚,本该将他钉死在这个决定上,可就是这时,从他残破的意志深处突然涌现出强烈的力量,他仿佛是被某种爆炸波强硬地推动着,将灰色的身影凶狠地推开。

“……我拒绝。”

身影踉跄后退了一步,雾气般的组成意外地极富实感,松垮的兜帽从冲击中晃脱

——在那之下,他看见了自己惊讶的脸,以及片刻之后,在那面孔上绽放出来的恶毒的笑容。

·

把这情景理解成镜子里的倒影丝毫拯救不了Curufin体内翻江倒海的反胃感。就算这幅面孔几乎是和Curufinwe之名绑定销售的,他的一生中没有哪天看不到和自己长得别无二致的人,那感觉也与现在截然不同——他无法成为Feanor,Celebrimbor也没有兴趣成为他,但是在看见灰衣人时他却本能地无法否认那就是自己,或者说,有一个完美的复制Curufin正在本尊面前炫耀着自己的存在。

唯一支撑着他那强烈否定情绪的是,自己笑起来绝对不会这么恶心。

“我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灰衣人揉了揉被粗鲁打开的手腕,收入云雾般的灰袍中。

“你是为Mandos工作的Maia。”

“怎么猜到的?”

Curufin冷冷地说:“以前听说过一种猜测,Mandos对灵魂并没有天然的吸引力,他只是单纯地派了手下来把灵魂接走而已。”

“据我所知,大殿直至目前为止还没有放出过任何一个可能诉说大殿真实运作情形的死者。这只是你们那成千上万的臆想中的一种罢了。”

“但是你现在非常不巧地印证了这是真的。”

灰衣的Maia撇了撇嘴,根据Curufin的理解,他应该是在表达一种非常不情愿的赞同。

“不过我可没想到你们还有这种恶趣味。这是你们的行业标准,还是你自己有变脸的爱好?如果是后者的话能别用我的脸做这么幼稚的表情吗?”

“这话说得可真是失礼啊,我自生来就是这幅模样。虽说根本原因是你,但你拥有这张脸的前提不也是你的父亲?”

“你在暗示我是你爸吗?”

Curufin反唇相讥,但Maia的回答意外地坦率。

“从某种角度上确实可以这么说,想让我叫你Atto吗?哦,对了,我还没有名字,你要不要考虑负起责任来给我一个?”Maia狡黠地眯起眼睛,“我想想,Curufinwe已经给出去了,那么就把Atarinke给我吧——反正你不喜欢这个名字,也不喜欢我。”

“滚。”

要是他能够干脆转身离开,这话应该听起来应该会更有魄力一点,这也是他现在最想做的事。可Curufin遗憾地发现,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或者更准确地说,感觉身体不像是原本的样子,他能够对着Maia放狠话,瞪他,却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有眼珠和喉咙,刚才明明还在的手,一恍神间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们保持着相同的态度,以相同的眼神维持了一段尴尬的沉默,直到Maia出人意料地先找回了话头。

“我——我们生于精灵的死亡,负责回收和修复某个特定的灵魂,然后在那个灵魂得到重生的认可后才会回归空白。我们保存了你们生前最完好的记忆和样貌,就像你刚才说的,这算是一种行业标准。”他说,“为了帮助你们找回完整的自我,按理说这是个需要在大殿中进行的,相当漫长的过程。虽然像这样的例子——”他皱着眉头打量了Curufin两眼,“——也不是没有,但是在遇到之前谁都不知道居然会摊在自己头上。”

后头两句话差不多已经是抱怨的自言自语了,Curufin想起了Maia露出这幅恼人面孔前说的话,那应该只是不到十分钟前发生的事,他却觉得像是某种梦境一样遥远。当时Maia轻易地引导着他的意志,就像牵着一只驯服的木偶,如果那时候他没有被某个词惊醒,现在会怎么样?

“轮到我问你一个问题了。”Maia说,“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我说过了,我拒绝去Mandos——别说我没有拒绝的权利,要是那样你现在也不需要跟我多话了。”

Maia冷笑了一声。

“对,没错,你可以拒绝。但我能问一下原因吗?”

“既然你那么了解我,还有什么好问的?”

“我必须得告诉你,那可不是个好主意。只有Mandos才能保护脆弱的亡魂,而且现在我们正在……半路上。很不幸,你清醒得不是时候。如果你继续拒绝我,我就只能把你丢在这Mandos和世界的缝隙里,永远动弹不得了。”

Maia夸张地挥了下手,示意Curufin注意四周显然很不正常的环境——特别浓稠的雾笼罩了除去他们彼此之外的一切,苍白而寂静,狭隘又仿佛没有边界。让人不敢细思究竟是什么地方才会产生这样的景色。

但他没想到Curufin也冷笑起来:“挺好的,我无所谓。”

“……”

“要滚的话请快点,你的脸实在是让我恶心。”

其实也不是,至少现在,Maia瞪着他的样子让他满意极了。

那之后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很长”这个形容词是Curufin估计出来的,现在的他无法闭眼,也无法放空精神,大概是因为灵魂不需要睡眠,于是他只能把精力用于思考该如何才能看一眼现在自己的情况——顺便默数Maia围着他转了多少圈,这个家伙烦躁时的反应和他很像,喜欢独自绕着一个小空间不断行走。当他数到顺时针一千零二十六圈加逆时针九百五十二圈时,Maia正好停在他面前。

“有的亡魂,会选择留在Beleriand,因为他们过于强烈的留恋会让他们像树一样深深扎根在那片土地上。但你不一样,你只是单纯地想给我们找麻烦而已。可是不管你做什么选择,都无法影响到那位大人。确实有几个灵魂对我们来说格外重要,但那绝对不包括你。你在这里闹脾气,作用就像一只蚂蚁在大象脚趾缝里演讲那么大。”

在Curufin口出讥讽之前,他接着说。

“但是我怜悯你,你的痛苦和不甘也存在于我的情感中,所以我衷心希望你能获得解放——这也是我回归安宁的唯一途径。”

“不可能的。”Curufin干巴巴地说,“你要是真想让我舒坦一点就别在我眼前晃了。”

“你的憎恨是不会有结果的。”

“憎恨从来都不是为了有结果。”

Curufin有些恼恨地闭紧了嘴巴。但是在这个状态下,他无法同时将视线转移到正前方以外的位置。

“那要是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呢?”

“什么意思?”

Maia望着他的眼睛:“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的憎恨源于放不下过去的失败,那我就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回到过去弥补这些事。直到你……满意为止,如何?”

“……你在开什么玩笑?”

“为什么这么想?”

这个问题对应着一个相当冗长的答案,Curufin只花几秒钟就在脑中列出了十大点二十六个小点来反驳Maia,而真要说的话,Curufin觉得只需要一句“从各方面都说不通”就足够了。但现实是,他没能发出一点声音,他从Maia脸上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真诚。

上一次他看见类似的情景,是在一只陶制的酒杯里。以他们的标准来说,那只器皿着实是简陋至极,但那已经是绿精灵们所能提供的最好的酒器。坐在桌子另一端的Maedhros恳求般问他,这已经是最后的选择了吗?

没错,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他的长兄像是忽然看见了什么恐怖东西一样从他脸上别开视线。于是他低头看向酒杯。在深红色液体表面摇曳着的,是和如今的Maia同样的脸庞。

“哪里会有这种好事?”Curufin喃喃。

“我无法评判这事的好坏,只能给你提供一个选择。你也不用担心‘技术可行性’,我要做的不是把全Ea的时间回拨,只是把你投放回过去的某个时间点。”

“这两者有区别吗?”

“对你来说没有,你可以带着现在的记忆,随心所欲地在过去弥补你想改变的事情——”见Curufin急切地想要张口,Maia摇了摇头打断他,“但是,你不能返回到诅咒降下之前。”

“……为什么?”

“对我来说的话,是因为‘数据不足’。虽然不太准确,不过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种规则。”

“那算哪门子的随心所欲?”

“一匹马再随心所欲也不能在云上奔跑,不是吗?”Maia冷淡地说,“你在过去和现在是Curufinwe Atarinke,将来也必然是,那么你能完成的就只有Curufinwe Atarinke力所能及的选择,明白吗?”

“……”

“以某场灾难打比方吧,虽然你无法阻止其发生,但你至少可以选择装睡到底或者叫醒某个人。”

Curufin感到胸腔内的某个地方狠狠地抽搐了一下,虽然从目前的情况看,那里大概早就没有东西了。

“那么,你的选择如何?”

Maia背过身去,他似乎认定了Curufin会思考很久,打算从这令人身心疲惫的对话中暂时撤退。但Curufin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立刻回答道。

“如果你真的能做到,就让我回Nargothrond吧。”

Maia伸懒腰的动作停滞在半空:“Nargothrond?”

那张脸上浮现出了与他思索时一模一样的神态,以及,和他一模一样的惊讶。

·

唯一的解释是,他之前实在思考过太多次这个问题了,导致它就像被印在了本能中一般一马当先地跳了出来。

他们有没有可能打赢泪雨之战?

不止是他会想,他的每个兄弟都在想,不管面对的是颓丧的士兵们,某棵树还是因潮湿而显得奄奄一息的火堆,每当看见他的兄弟们在走神,Curufin就知道盘绕在他心中的幻想也到他们那里串门了。其中,他觉得Maedhros想得最多,他曾经一度从死亡的悬崖边坚强的爬了上来,如今看起来好像又失足滑下去了,有时他甚至会完全沉迷在幻想中,把所有黑头发的弟弟统一叫做“Kano”。

Curufin觉得,没有再比这更缺乏意义的事情了,不是因为他们早就跟构想中的未来擦肩而过了,而是这个问题很简单。

即使不算人类造成的意外,他们其实也无力攻破Angband。这点他们在骤火之战就已经体会到了,当时他们拥有最精良的装备和最重要的——士气,他们当时从不惧怕黑暗,而现在任何人心中都烙上了上一任最高王在绝望中的惨死,灵魂中的力量已经大大丧失了。在整个Beleriand之中,Curufin唯一能想到,可让黑暗大敌稍有忌惮的力量,是Doriath的那位王后。

如果能获得那位王后的帮助——即使保全Doriath已经是她的极限——想必至少也能得到一次奇袭的机会吧。

可Doriath对他们的敌意已经不逊于黑暗大敌了。

这都是因为他。

所以Curufin毫不意外地发现,Maedhros面对他的样子越来越奇怪了,那种强迫着自己挤出所剩无几的温情的样子简直让他想吐。

“我需要……”

想要修补那个错误的话——

“……需要Felagund活着。”

想要得到Doriath的助力,他首先不能失去Nargothrond的阵地——只要Nargothrond不失去它的国王,那他也不会失去自己国王许诺的地位。

“嗯,很像是你能想出来的计划——但我还以为,比起那位国王,你会有更想救的人呢?”

“……派不上用场的家伙,多出一个也没用。”

Maia了然地微笑着:“你还真是个无情的家伙,不怪乎最后会变成那个样子呢。”

“不需要太长的时间……七天,我要回到那个人类到达Nargothrond的七天前,如果能做得到的话,你就试试看吧。”

“看你身后。”

Curufin本能地循着Maia的声音动了起来,然后才发现了不对,明明一秒钟前他还觉得自己像是一团被胡乱揉捏后烤干了的陶泥,现在却重新感到了完整的肢体,眼前还挂着几缕散乱的黑发。

他的身体里面一片寂静,但白茫茫的虚空之中飘着——不,也许不是飘着,因为那和他处于同一平面上,而他脚下明显有踩着冰冷地面的感觉——一扇门,从虚掩的门缝中,传出了鸣钟般有节律的鼓动声。

“穿过那扇门,你的愿望就能实现了。”

Maia说不定是在骗他。

他无法抑制地思考到了这个可能性,也许他一推开门,就会看见某位大能者正端坐在王座上等他。

但是,试一下总是不会亏的。

不管怎么说他也已经死了。

Curufin握住门把,一口气用力推开,从门中涌出温暖,鲜活的气息,像一股旋涡将他包裹住,他几乎是没能进行丝毫抵抗便坠入了门中。

“对了,最后给你一个忠告。”Maia在他身后说,那听起来就像是他自己思考时产生的心声,“不要再尝试杀死Beren。”

Curufin悚然一惊。

“等等,我以前见过你?”

“不止是以前——”

黑暗铺天盖地涌进Curufin的眼中,在Maia未绝的声音中,门关上了。

·

这天早上,某个迟到的学徒叼着半块面包冲进了工坊。

Celebrimbor在心里叹了口气,腹诽着这个国家的年轻人们总是不擅长把内心的热情转化成早起的动力,顺便想好了和之前七天都不重样的谆谆善诱,正当他打算开口时。学徒扯着他的胳膊,把一口面包渣喷在了他的脸上。

“听说Lord Curufinwe在朝会上昏倒了!”

“……”Celebrimbor用围裙抹了把脸,“你迟到很久了,赶紧去准备。不然从明天开始你就不用来了。”

学徒瞪着眼睛,看了看自己手里被捏扁的面包,又看了看Celebrimbor捏着的锤子,僵硬地朝更衣室走去。

他还有工作,很多工作。半年前他为Finduilas制作了一支天鹅发簪做受诞日礼物,公主非常喜欢,在茶会上向她的朋友们盛赞(炫耀?)了堂兄的手艺,导致他手头的首饰订单一下子就排到了三年后。Finduilas想必很为自己改善了堂亲冷清的生意而骄傲,可Celebrimbor一想到自己的未来要被钉死在各种名流茶会话题上就觉得非常头痛。他不好意思对着公主得意的脸庞提出反对,只能闷头压榨自己和学徒们的劳动力,闲下来一天就代表着糟糕的三年又要延续一天。

可结果,他还是出现在这里了。

事情真是太糟糕了,他都快忘了大家都不会往这边走,所以他就不能装作不经意地随便找个路过的侍从询问情况。这条长廊仅通往尽头的那个房间,只要走进来,不管是继续往前走还是退出来,“他想去那个房间”都会成为旁人眼中的既定事实。

来都来了,要是事后被别人知道半途折返了那只会更加尴尬。

他望着三米外的门,觉得那就像是被镶死在门框一样冷漠地拒绝着他窥探的欲望,每多看一秒,心里就会多一分对自己的愚蠢的厌恶。终于,他的自我厌弃感在无人知晓的寂静中沸腾到了极点,他像是在水里憋气到极限一样转身逃跑了。

“啊。”

封死的门偏偏在这时被轻易地推开了。Celebrimbor在心里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现在只能拔腿就跑了。

“Tyelpe,你来了。”

完了。

Finrod像个侍女一样,双手捧着个托盘,里头放着一只水壶和两只高脚杯。他朝黑洞洞的门中抬了抬下巴:“你要进去吗?”

“不,不用了……我还有工作。”

糟了,Celebrimbor忽然发觉目前的情形非常熟悉,他肯定什么极其相似的地方对极其相似的人说过同样的话。

Finrod优雅地耸了耸肩:“是吗,我想我去倒茶回来他就醒了……那时我会告诉他你来过了。”

“这就——”

“我想他会很高兴的。”国王绽放出光辉万丈的笑容。

Celebrimbor简直想把一个小时之前的自己掐死在工坊里。

·

Curufin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噩梦。

不,他不是指的活了又死死了又活这件事,因为他很清楚那是现实,他甚至有些痛苦地发现自己已经将之当成常态接受了。只是这次和之前不大同样,他的记忆中多了一段无法确定时间和发生地点的内容。

“Lord Curufinwe。”

侍者恭敬地低声说,从他身旁端上餐盘,并取走了盖子。今天的晚餐内容并不惊人,但他无意中瞥见了银盖子上自己的倒影,那一刻他产生的动摇溢出了表面的镇定,拿到半空的汤匙又“铛”地一下落回桌上。

哦,这真是……太棒了。

“你还好吗?”Orodreth忧心地看向他。

Curufin抬起双手,在空中灵活地比划了一个手势。

“他说他没事。”坐在他旁边的Celegorm抢在所有疑问之前说,“只是嗓子有点难受,说不出话。”

“这个是——”

“是暗号,当年在Valinor上学的时候,我和Curvo,还有Turukano为了不被Rumil发现地争吵而发明出来的,正好现在能派上用场。”坐在长桌尽头的Finrod说。

“好厉害!”餐桌边唯一的未成年从椅子上跳了起来,Finarfin家族特有的漂亮金发乱糟糟地在肩膀附近晃动,“我要学!”

“不行啦,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Curvo现在又说不了话。不过你可以求一下Tyelko,他也懂这个——他本以为在Orome的森林里躲个几十年就不需要上学了,结果没想到Rumil记得一清二楚,把他从王宫里强行抓出来跟我们一起补课。” Finrod忽然压低了声音,“听见没有,Ereinion?现在逃课的代价就是成年以后跟一群小朋友同班。”

金发少年像干瘪的蕨菜一样萎靡下来。

“不要扭曲事实,Felagund。”Celegorm不满地说,“我在Orome身边本来就在做学徒,回来还要跟你们一起上课。真要说的话我可比你们加起来还要勤奋。”

“哎……为什么决定做猎人还需要上课?”

Orodreth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一边不动声色地把他摁回凳子上:“多学点知识总是有用的。”

“没用。”

“啊?”

Celegorm一脸理所当然:“Rumil上的课,我现在一个字都不记得了。那些枯燥的历史和语言课,对日常生活的帮助还不如一根牙签大。”

“可Rumil是举世闻名的智者啊。”Orodreth无助地说。

“智者多了去了。我们这里不也坐着个智者?他唯一的特长是编故事吓小孩。”

沉默的Finduilas终于忍不住把脸埋在酒杯里闷声闷气地笑了起来,公主的喜悦像一股香气在餐桌上弥漫开去,连旁边的侍者都放松了拘谨的模样。

Curufin也在心里松了口气,不管Celegorm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都打心眼里感激这不上道的笑话。使他没必要在旁人的注意力下刻意摆出一副安然无恙的样子。

Felagund体贴地叫人为他准备了清淡的流食,但对现在的Curufin来说,体贴得还不太到位。毕竟国王不知道喉咙被毒灼穿是个什么感觉。

他本想以短痛代长痛,赶紧吃完了事,但他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名为浓汤的岩浆滑过食道时,他看见了自己的冷汗顺着额角,从眼前滴下。等到这漫长得不可思议的时间过去,不管再怎么强迫自己,趋利避害的本能都拒绝他再一次举起汤匙。

好在Finrod接着Celegorm的茬把Valinor笑话说下去了,话题一时半会看起来还无法回到他身上。

就在即将松懈的时刻,他忽然觉察到了一束游离在众人注意力之外的视线。他抬起头,震惊地看见了自己那张因苦闷而扭曲的脸庞。

是Celebrimbor。

及时苏醒的认知阻止了Curufin因惊吓而从椅子上摔下去。

他不知道儿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坐在对面的,Celebrimbor经常因工坊的工作而在餐桌上缺席或迟到,加上他从不说话,很少有人——也许除了坐在能够观览全局的位置上的Finrod——能及时注意到他的出现。

Curufin明明清楚地记得,Celebrimbor一般都拒绝坐在能和他视线交汇的位置,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改变了主意。结果搞得两个人都尴尬至极。

尤其Curufin现在非常不想看见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他非常刻意地假装重新开始关注浅色头发的家伙们讲的笑话,过了一阵,对面传来了餐具被收整起来的声音,他才松了口气,把脑袋转了回来。

被侍者收拾干净的空荡荡的位置令刚才一闪而过的景象像是幻觉,反而更加让Curufin不舒服了。

他在想之前两次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个情况……哦,对了,之前的这天,他没有出来吃晚饭。

……那今天他为什么一定要坚持出来呢?

Curufin真想掐死一个小时前的自己。

·

“很遗憾,我想今天要跟你提前道晚安了。”

——没错,快滚吧。

Curufin不耐烦的手势威胁性地划过Finrod漂亮的脸庞前。

“其实我本来是想亲自监督你休息的,因为你这个病情有点……夸张。”Finrod说,“虽然我见过不少因精神压力导致临时失声的状况的歌者,但他们的症状从未伴随着剧烈的喉痛。所以我觉得事情说不定没有那么简单。”

——要不还能怎样?

“我也不知道。”

——那就闭嘴。

Finrod笑了起来,真令人好奇他的脑子里到底储存了多少没心没肺,不合时宜的愉悦。

“所以我本想今晚再努力思考一下,但这样一来我估计……嗯,适得其反。也不知道这个毛病会不会传染,万一让我们两个都说不出话来这个国家大概就要完蛋了吧。”

——那你还站得离我这么近?

“哦,我忘了。”

包裹在至少三层宽大的袖子里,像天鹅厚重的翅膀一样围拢着他的手臂松开了。Finrod后退两步,将Curufin身边的空间让给涌入的冷风。“晚安,即使没有我在也请做个好梦。”

Curufin本想冲他比划一个不满的手势,但Finrod及时转身离开了,他的背影似乎出奇地多了一种令人沮丧的功能。Curufin无力地推开房门,呆坐在床上。

不远处,他的衣柜门敞开着,柜门内侧镶嵌的镜子表面浮着一层黯淡的光,还有看起来像块湿抹布一样软弱无力的他的影子。

Curufin脱下外套粗鲁地甩过去,把镜子盖住了。

他一边在心里咒骂着自己的荒谬,一边本能地厌恶起了自己的镜像,生怕它突然自顾自地动起来,发出和他肖似的刻薄笑声。

不过——“什么叫‘不要再尝试杀死Beren’?”

笑话,这就是他在这里唯一的目的啊。

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理,活过来的他会忘记和Maia的约定,和Maia见面的他会忘记重生的事情,这本来是一件很不利的事,但他自始至终都做出了同样的决定——他要在Finrod丢下王冠之前将Beren愚蠢的爱情和他的生命一同终结,因为这是他唯一能认同的,在不触犯誓言的前提下同时填补他的仇恨和错误的方法。

那个Maia轻描淡写地用忠告的说法否决了它。

Curufin的第一反应就是无视Maia的话——就算Maia果真一字不差地实现诺言将他送回来了。可不管怎么想,故意不把已经重生过的事情告诉他,而与他可能进行了足有三次相同的对话还玩得津津有味的家伙都非常可疑。而且他终究是个给Mandos打工的,站在那对饱受大能者们喜爱的夫妻那边说话也不出奇。

他咽了口唾沫,感受着火辣辣的疼痛顺着喉咙一直燃烧到胸腔里。

但是反过来说,这也有可能是一句无视立场成立的大实话。

Curufin再清楚不过了,谎言不止是一种手段,更多是对承受方的安慰。拥有绝对力量,制定法则的一方没有说谎的必要,它们只需要堂而皇之地用事实碾碎你就好了。

就像那个时候,摆在他父亲面前的要求一样。

明明黑暗大敌的出逃正出于他们的疏忽,他们却理所当然地要求作为受害者的一方进一步牺牲用以填补他们的过错。

所以他想,Maia就算在心里藏着“不好意思,那位大人坚持保佑Beren,你好自为之”这样一句话也不奇怪,没有直接说出口已经是对Curufin的怜悯了。

这个事实意外地不难接受。

接连几次,就算换成Orodreth大概也能发现Beren这家伙身边发生的事情着实蹊跷了。Maia只是将他心里最不愿意承认的那一小部分真理挖出来提醒他而已。

他杀不死Beren。

这不是单纯的运气问题,而是做不到。

他的箭瞄得再准也射不中目标,他的毒下得再好最终也会流进自己的胃里。

一匹马无论再如何随心所欲都不能跑到云上。

“……”

Curufin发现自己并没有在生气,他不想砸东西也不想骂人,上一次死亡前他觉得自己愤怒得可以提起剑来一秒不停地把Beren砍成上万个小块,但那区区一两天前的体验已经像上辈子一样遥远了……不,说真的,那就是上辈子。

他只是非常无力,思考的欲望和动力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咽下肚的毒酒似乎比直戳进头颅里的箭对他的伤害还要大。他一件衣服都没有脱,倒在厚重的床褥里,却感觉异常地冷,也许他应该把Finrod留下的,要求那家伙不要吵闹或唱歌……再把脸蒙上别让他看见就好了。

但国王已经被他轰走了,所以陪伴着他的只有脑中某种虚幻的声音,像是成千上万的人在窸窸窣窣地抱怨,又像某种动物死到临头前极度不甘的挣扎声。

再想一下吧。

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

……杀死Beren,不能让他来到Nargothrond,不能让Felagund帮助他,就不会触犯誓言,所以要杀死Beren……

但是不能杀死他,只要他不死……就算爬着也一定会来找Felagund,因为除此之外他别无援助……不能让Felagund帮助他……

……不能触犯誓言,不能和Felagund对质,不能让他决定离开……

不能,让他做决定。

做决定的不能是他。

啊,对了,我来替他做决定就好了。这种事情不是早就发生过一次了吗?

Curufin喉咙里涌出一股无声的气流,他也不知道自己原本是要发出什么声音。

提前取下他的王冠。

……但是,七天之内,办得到吗?

【A:试了再说,死了拉倒。】

【B:怎么可能?不想了,睡觉。】

关于给Mandos打工的Maia的私设:

本体是一团巨大,无形状也无思考的物体。每当有精灵死去,从本体中就会分裂出一小部分,其中沿用了死去精灵的情感和记忆,同时具有自己是Maia的知识和认知。它们负责将那个特定的灵魂带往Mandos大殿,以免灵魂迷途被黑暗的力量带走。但如果被具有清醒认知的灵魂拒绝了,它们也不能强求,根据个体的不同,有的Maia会(出于好心)多劝说几次,有的会直接放弃。

将灵魂引导至大殿后,它们将是灵魂在漫长时间中唯一的陪伴,负责看管灵魂。接受/引导它们忏悔,修补灵魂的创伤,帮助他们回忆/重塑自我。因为它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灵魂的“另一个自我”,所以更容易受到灵魂的坦诚相待,不过效果还是因人而别的。而且就算做到了这个地步灵魂的修复工作依旧因为各种困难而效率极低,幸好他们就是为这个枯燥的工作而生的,可以以千年甚至万年为单位为同一件看似希望渺茫的事情努力。

为丧失的身体的灵魂而生,在灵魂重获生命时又会回归到本体中去。在这段临时的生命中它们大多会选择呈现出与负责的灵魂相同的相貌,请灵魂给他们一个名字方便交流。如果灵魂出于重度失忆或丧失自我的状态中,作为精神修复的一环,它们往往会获得,或是主动取用灵魂的其中一个名字。

(设定参考自《零:月蚀的假面》,罹患重度失忆症“月幽病”的病人可以通过给人偶取自己名字,赋予人偶自己的身份,然后和人偶对话来引导自己回忆自我,减缓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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