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河北河北 的仓库

【未授权翻译】Beyond the Western World

2020-07-17

阅读:


Beyond the Western World

在埃尔达玛的森林中,芬罗德·费拉刚安静的哼唱戛然而止,他放下手中的工具,等待黑暗中蠢动的存在主动现身。他之前在空地中央点燃了一小簇篝火,随着它慢慢燃烧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吸引了过来。在这维林诺西边无尽的大森林中,密掩的林间中留存着不少奇异生物的踪迹,即便已过去了那么久,追迹的专家们也仍未能探明它们所有的秘密。

他思考了一会儿,认为那不是只野兽。尽管他的确察觉到了近似饥渴的气息,但没有野兽会做出如此复杂的思考和举动。也许还有别人和他一样正行走于森林之中:现于肉身的涅莎使徒,或者,也有可能是从远古森林深处的栖息地到来的阿瓦瑞。起初他选择这个地方建立驻地时,可没想到自己会遇到不速之客,但他总是承认一个观点,那就是世上充满了亟待发掘的未知。

那个东西靠近了。不管那是什么,它似乎正负着伤,动作紊乱,驱动着它的灵魂也很不安定。这给芬罗德带来了一些既视感,一个微弱而尖锐的感觉告诉他,他认识那个家伙。芬罗德尽己所能地在记忆中搜寻着,自己在何时感觉过类似的存在,他究竟为什么……

回忆缓慢地破冰浮出,像是一首陈年歌谣的残片不期间掠过心头。他一时失去了对时间的知觉:此时天空中流转的星辰也许亦是闪耀在贝尔兰天空中的星座,星光融入银金色的余晖中,照亮了那个更为年轻的世界。记忆中,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下王国,他也曾为他的人民创造过这样的光芒……

那些没有由来,或是混杂着不分彼此的情绪涌入他的心中。他想要像坐在王座上一样,在这林间端正他的仪态,显出冷漠、刚硬而高贵的模样。绷紧全身的神经准备搏斗,或是冲进那片黑暗里拥抱那位访客,以掩盖涌入他眼中的泪水。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他没有继续哼歌,只是慢慢拣起了工具,翘着腿坐在古树下重新开始工作。尽管他没有抬起头,但在格外漫长的数分钟后,他的余光捕获了黑暗中的一束视线,他知道对方正在观察着自己。

“出来吧。”他缓缓道。

“没有这个必要。”那个声音是如此熟悉,熟悉得令人难以忍受。

“请你出来。”

在树木的一阵窸窣作响后,一位男性的身影走进火光之中。他赤足散发,裹着朴素的灰布。芬罗德没有起身迎接他,只是抬起头上下打量了他一阵:纤瘦的身形,警惕的举止,面容优美近乎秀丽。

“库路芬威·阿塔林凯。”最后他说,咬紧了这名字的每一个音节,“你看起来糟透了。”

不出所料,就像几乎所有从等待之殿归来的人一样。库路芬看起来健全而完整,准确来说,是被重塑了。他的面容上少去了几分中土风霜琢刻的锐利。在纳国斯隆德最后的那些年岁里,芬罗德曾亲眼见证着它的美丽被销蚀成尖锐苛苟的棱角,但现在他想他又再一次从库路芬身上看见了那位与他相似的父亲的影子。

他在背叛我之后一定变得更糟了。芬罗德平静,几乎是冷淡地想到,到他去攻打多瑞亚斯那时,想必我已经认不出他来了吧。

但当库路芬在火光中站到他面前时,芬罗德发现他的灵魂在这崭新的身体中挣扎着,作为一个刚刚脱离了黑暗桎梏的生物,他本能地回避着探触到肌肤和眼睛的光芒。芬罗德曾经在濒死的灵魂上也见过这样的挣扎,或者说类似的痛苦。这是灵魂无法与这个世界相融的征兆。

“我以为你死了,库尔沃。”

“我当然已经死了。”虽然粗哑得可怕,但这确实是他曾认识的那个声音——口吻甜美而又尖锐,“我想,你应该是以为我还呆在那里。”

此话不假。扪心而问芬罗德大概从未料想到费诺那巧手的儿子会希望,或是被允许回到这个世界来。而现在,看着他的灵魂如同风中残烛般飘摇,芬罗德也很难将他与曾经那个极度克制的精灵联系在一起,不论是好的那面还是差的那面。

“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他说,“更没想到会见到这样的你,你看起来简直生不如死。”

库路芬的嘴唇明显颤抖了一下,像是一抹失败的微笑:“而你,芬达拉托,就像以前一样光芒四射。为什么就连死亡也不能让你失色呢?”

芬罗德在纳国斯隆德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态度,无懈可击的嘲讽,意图引发激怒的赞美。贤明的芬罗德,受人敬爱的芬罗德,你是否在心里怜悯着像我们这样邪恶的被剥夺者呢?

可死亡的经历令芬罗德失去了对这般暗讽的耐心。他将工具放到一边,站起来。“你真的这么想吗?”他低声问,“看着我的眼睛,库路芬威,再告诉我,我是否还是你心中那位纳国斯隆德光辉的国王。”

凭经验来说,芬罗德知道一个新生者想要跟他人接触有多困难,但令他惊讶的是,库路芬确实直视了他的眼睛。有那么一刻,他们望见了彼此的倒影,青春时代的美好,曼督斯大殿的黑暗,袒露无遗的苦涩记忆……

直到最后开口时,库路芬也没有移开他的视线:“我很抱歉。”

他的堂亲试图向他走来,但新塑的肢体不受那还未完全复苏的灵魂调动,无法支撑他。他踉跄着几乎要跌倒,芬罗德冲上前去搀扶他。库路芬咧了咧嘴,似乎想要冲这无私的援手报以冷笑,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努力挤出了一抹几乎可以被称作甜美的微笑。他抓着芬罗德的手臂,手指紧紧掐进了芬罗德的皮肤里,容忍后者帮助他在篝火前坐下。

他,纳国斯隆德昔日的统治者,俯视着在那久远过去业已失落的土地上背叛过他的人。库路芬也看着他,像是注视着太阳般眯着眼睛。芬罗德感到无果的疑问和没有回应的控诉在他的血液中沸腾着,刺痛他的肌肤。破裂友谊的碎片彼此交错。芬罗德忽然感到了无法忍耐的疲倦,他在堂亲身边坐下,第三次拾起他的工具。

他再次开始着手雕刻,细碎的木屑落在他的大腿上。他身边已经有好几打已经切割打磨完成的木棍了,但让手头有些事情做总是好的。

库路芬看着他的作品,困惑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兴趣,可每当他试图集中精神,燃起的好奇就会给他带来压力,他尚不稳定的灵魂难以承受这些信息。

他已经准备好了诚恳的道歉——或是某种费诺骄傲的儿子认为足以表达歉意的话。芬罗德几乎可以猜到他的心声:我很抱歉在全体纳国斯隆德人民说出实话;你毫无意义的死法让我感到很遗憾;我应该意识到想要领着全体人民去送死是你的特权,也是他们的荣耀。但库路芬开口时,他仅仅听到了前一句话的回响。

“我很抱歉。”

“是的。”芬罗德顿了顿,“我知道你很抱歉。”

库路芬不再言语,只是盯着篝火。好几次芬罗德想开口安抚他,或是发火,恳求,抱怨,到半途却又咽回去了。

忘记那件事,然后远远地离开这里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或者,不要停在这里,告诉我你为什么那样做,我当时该怎样做才能阻止它的发生?又或者,你知道你对我们做了什么,铸成了什么样的后果吗?

他削好了最后一根木棍,站起身来,将木屑抖落进篝火中。他微微转过头,望向他扎营的地方。库路芬默默地看着他离开,没有动弹。

次日清晨,芬罗德扛着一大捆绳索回到空地来,他发现自己昨天丢在这的家伙依旧坐在那曾经燃着篝火的土坑前,没有一丝动弹过的迹象。

“你看起来依旧像死人一样,库尔沃。“他在背包里翻找一阵,丢给库路芬一个苹果。迫使他动起来去接住它,不然就会被砸着脑袋,”你现在已经有身体了。你应当动起来,重视饥饿和口渴,好好地支持它运转……”

“你是在向我传授活着的经验吗?”库路芬接住了苹果,但没有吃。

“因为你看起来在这方面遇到了一些困难。”芬罗德在他身边坐下,将沉重的绳索从肩上解下,“这是又一件超乎我预料的事。我还以为你回到这个世界是因为闲的受不了了。那句歌词怎么唱的来着——生命和创作欲渴求着重归我的怀抱?”

库路芬的反应出乎了他的想象。那重生者所有的,迷茫无助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明显的痛苦。它忽然地出现,又消隐无踪。芬罗德颇有兴趣地记下了这点,开始着手编系绳子。

“库路芬威,如果我对你说——“他忽然开口,毫无预兆地接续了昨晚那场奇怪的对话,“我从来没有原谅过你,作为血亲你背叛了自己的堂兄,作为臣下你背叛了自己的王,作为蒙受庇护之人你背叛了施恩与你之人。即使把你形容成俯地食尘的毒蛇也是高抬了你,毕竟野兽都不会行此不义之举——”

库路芬以谨慎温和的眼神望着他:“我必须纠正你一点。你从来都不是我的王。”

“对,我不是你的王。”他反唇相讥,“在你把我扫地出门之后我便不再是任何人的王了。”他笨拙地和那些绳结战斗着。“有些事情是绝不可饶恕的。比如说你对我,对我的人民所做之事,库路芬威。”

库路芬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手上做的事,似乎在庆幸自己还有一处地方可以安放无所适从的视线。“我很清楚发生——”他的声音消失了,似乎很难说出那个借口来。这是死者身上另一个难改的旧习,它们只能诉说实话。他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开口,“我很清楚我的所作所为。”

“是吗?”芬罗德从那团纠葛的绳子中抽出手,将其挂在肩上。他并没有使劲,这个动作亦不粗鲁,库路芬却好像浑身激烈地颤抖了一下。他心中隐隐期望着库路芬能退缩,但库路芬没有。他冷漠而茫然地看着这位曾经的朋友来到他的面前。而尽管芬罗德听见他呼吸间有一次微弱的停顿,他看起来却好像放松了一些。因为某些深不可测的目的或是可能性极低的悔罪情结,库路芬似乎正希望着芬罗德来到他身旁,渴望听到芬罗德对他所说的一切。

芬罗德忽然发现自己并不在乎库路芬的出现意味着什么。他存在于此,好好地活着,他能听见芬罗德的声音,如果芬罗德不是那么生气的话他甚至可能会去拥抱库路芬。

“你明白你的所作所为?如果是你落到群狼之主手中,在黑暗中注视着那些你深爱的,信任的,绝望地等着你拯救的人慢慢地,被一个接一个地撕裂、吞噬。只要触碰到他们的灵魂,就会感觉到自己被恐惧和耻辱所淹没。然后意识到自己也在逐渐化为一滩死肉——这样,就算是被誓言驱使着的你,也笑不出来了吧?”

库路芬张开嘴,却又很快闭上了。他曾经是那么的执着于自作自受的观点。芬罗德记得那场令他的两个兄弟足有几百年不愿和费诺之子交谈的争吵——“你知道你们做了什么吗?”那时的安格罗德咆哮着,令人不由回忆起大冰原的恐怖,“我们从未有过背叛你们的意图!”但库路芬却说:“堂亲,渡过冰峡是你和你的追随者们自己做出的选择。”

死亡真的改变了他那么多吗?芬罗德打算碰碰运气。“被活活生吃是一件恐怖得令人内脏扭曲的事情。那些牙齿会深嵌入你的……”

“难以置信。”库路芬的口气终于听起来像是他自己了,“‘内脏扭曲’是什么意思?芬达拉托?”这个词语来自塔利斯卡语,原本的意思是“如同肠子一样”。芬罗德说的昆雅语里总是混着一些贝尔兰的痕迹。“看来你还有的是令我惊讶的本事。我可从未想到你能说出这么没品的话。”

“没品?”芬罗德重复道,他听见库路芬在身边抽了口气。

“我难道要一直听你说这些低劣的血腥冷笑话吗,芬达拉托?”

芬罗德尽己所能地作出了一抹甜美而无辜的露齿微笑。“进食,堂亲,你还记得这个词的意思吗?”库路芬始终没有触碰那只他接到的苹果。“我想,那些关于多瑞亚斯陷落的隐晦歌谣应该能帮你想起来,不过我不确定歌词——‘如寒风徘徊的七只凶狼,乃嗜血如命的费诺之子……’”

库路芬瞪着他,慎之又慎地在苹果上咬了一口。果皮和甜蜜的内馅被撕裂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中奇异地回荡着。芬罗德哈哈大笑,忽然仰面躺倒在森林的土地上,望着高处的树冠和枝叶间漏下的天空。有那么一刻,他们仿佛跨越了死亡的沟壑,回到了年轻的岁月,在一场狩猎中探索着阿门洲的森林。他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听见凯勒巩踏过落叶的轻快脚步,感觉到胡安将它湿漉漉的鼻子贴到他耳畔。

但库路芬丝毫没有陪他一起笑的意思。过了一会儿芬罗德叹息着,回忆起了自己在纳国斯隆德最后一次见到这位老朋友的样子。库路芬愤怒的责问在工坊的石窟中回响——“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你要逼我这么做?”——然后是在王宫的大厅里,他冷漠,沉着,带着轻柔的微笑将恐惧播撒在每个人心中。那些曾经唤芬罗德为王的人们,库路芬无比地鄙夷他们。

“后来我意识到了。”芬罗德说,望着天空而不是余烬边那个灰败的身影,“你曾经试图警醒我。”

“我是在试图伤害你。”库路芬尖锐地回答,“这两者之间有区别。”

“你做的很成功,而且我想你心里再清楚不过了。”芬罗德躺在落叶上,感受着地表渗出的湿冷。“你已经当面说明了你要背叛我,但我没有在意……你知道吗?那还真是个意外,我确实没料想你竟然说到做到了。”

“芬达拉托,你了解我。你觉得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选择呢?”

“事后回过头来思考的话,当然一切都再明显不过了。但当时我直到被关进托尔-因-皋惑斯才醒悟过来。身处于地底的永夜,被囚禁在我亲手建筑的塔中时我明白了很多事情。那时我正浑身赤裸地沉在黑暗里,身边除了食腐动物的生息,讥笑和腥臭外一无所有……”

“所以说,为什么……”库路芬的声音十分安静,“为什么你要那样做?”

“你指什么?”

“为什么你要信任我?你并不愚蠢,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说那是你死性不改的乐观态度在作祟吗?还是说你认为自己的纯洁足够强大,足以驱散缠绕我们的阴影?”

“哦,这个,我也质问过自己。不要以为我什么都没担忧过!我反复地,痛苦地,甚至用了数种语言来告诉自己,那些深信着我的人们的死亡,全是由我信任你和你那野人般的兄弟造成的……”

“不,我已经把条件提的够明确了。抓住问题的重点,你为什么要信任我?”假如芬罗德不是那么了解库路芬的话,他可能会把这样的口气当成不耐烦的标志。

芬罗德无法再维持这幅无所谓的假象,他坐起来,直视着库路芬的脸庞。“我想是因为——我一厢情愿地把你当成了我的同胞。我们身处同一阵营,做了同样的选择,由此我认定你不会背叛我们,不会背叛我。因为我们都毅然离开了阿门洲,还同为诺多亲族,不是吗?我们是彼此忠诚的朋友,血脉相连的堂亲,命定的流放者,被诅咒的杀亲者。”

那最后一个词将死亡的面具从库路芬脸上敲下,那震惊的模样在芬罗德眼中前所未有地生动。

“我在纳国斯隆德时从未承认过这点,即使是私下里面对自己时也没有。但在狼面前说谎也是没用的,我们都是杀亲者。”

“成为杀亲者的前提是亲手杀害亲族,我想你大概是忘了吧?”库路芬的声音很尖刻,但悲伤却化去了他脸颊轮廓的锐利。“芬达拉托——”他想要伸出手,却半途停了下来,双手无所适从交缠起来。

看着他,芬罗德几乎能想象到那紧闭的双唇后徘徊着多少刻薄的话语——我没想到竟有朝一日能听见你的忏悔。后悔曾羞辱了我,为区区凡人抛弃你的亲族,触犯那个你明知……明知会将我和我的家族推向绝路的誓言?

库路芬小心翼翼地松开修长的手指,双手平放在膝盖上。他深吸一口气,芬罗德看见他紧咬着下唇,露出分不清是微笑还是痛楚的神情。

“我对不起你,芬达拉托。”他说,“我很想念你。”他阖上眼。“我很抱歉。这就是——所有我想说的。”

他是那么努力地试图诉说着这些话,仿佛是正在把它们从坚硬的岩床中开凿出来。“如果你不想看见我的话,我现在就走。”

沉默长久地横亘在他们之间,芬罗德泰然自若,敏锐地评估着对方。而库路芬则仿佛在藉由沉默来维持冷静。

“帮我拿一下这个可以吗?”芬罗德站起来,挽起他的绳子,将一头递给库路芬。“不,你要站起来,然后拿稳。站在那里不要动,我需要确认一下有没有系对。”他小心地松开绳子,从库路芬身边退开,直到他能看见绳网展开的样子。

芬罗德将他手上那头系在了一棵树上,然后沿着绳网仔细端详,一边对比着绳网的模样和他预先设想的样子,一边喃喃自语着。这时,库路芬终于说出了那句他期待已久的话。

“芬达拉托,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啊,我很高兴你终于开口问了。”芬罗德很高兴,而且丝毫不打算隐瞒,“你呆在那里,我向你展示一下预定的计划。”他从树的另一边抱出了几大卷专为户外作业准备的防水羊皮纸。“哦,你可以先把网放下。来看看这个!”

“图尔贡和我打了一个赌。”在库路芬仔细研究着图纸细节时,芬罗德越过他的肩膀说,“这次我们不打算建造一整个城市了,所以这大概算是个后花园吧……”

“图茹卡诺?所以我是不慎再次被卷入诺多国王们的疯狂计划之中了吗?”但库路芬研究图纸的目光炯炯有神,就像芬罗德所期望的那样,仅仅是看着图纸,他便被完全拉回了这个他难以适应的世界。“好吧,看来你没把我赶走真是万幸,堂亲。它画在图纸上是很漂亮,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个地方——”他点了点木质结构的一个角落,“明显一遇到强风就会垮塌。这些图纸是谁画的?它们根本算不上图纸,它们只是……概念设计,你甚至没有把搭建平台所需的材料列出来。”

“我曾经成功建造过一整个地下都市,库尔沃。”芬罗德有些暴躁地说,“我想我很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是纳拉格的矮人建造了地下都市,你只是搬进去住而已。”库路芬反驳,“你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毫无自知之明,还不如一只住在蜗牛壳里过活的寄居蟹。”

“我当然有权利雇佣优秀的建筑师们为我服务。我还记得,你和你儿子为内庭所设计的照明系统,就连多瑞亚斯的居民也会嫉妒。那些光芒,库尔沃!就好像我们在地下也拥有了日升日落,明媚的午后,风清月明的夜晚……”芬罗德为那些回忆所微笑着,然后看见库路芬也笑了。他看上去不那么迷茫了,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仿佛是安定了下来,回到了美好的过去。

“好吧,你在建造地下城市的时候还算有些好点子……但这是什么玩意?”他指着图上那维系在树木之间的绳网结构,“为什么你不选择做个你擅长的项目呢?还是说自从我们分别后,你就归化到绿精灵之中去了?别告诉我你现在就住在森林里,每天像梅花鹿一样靠吃树叶充饥。”

“我已经厌烦蜗居地底了。”芬罗德温和地说,看着库路芬脸上抽动了一下,“另外,我之前从未尝试过建造这种悬空的建筑,现在正是个实验的良机。”

“你总是不放弃任何挑战新事物的机会。”库路芬似乎误解为他正在抱怨,“所以这就是你在这独自工作的理由?假如我说,不在这两个地方加上承重的话这些平台随时会垮下来,会冒犯到你吗?”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芬罗德话头一转,无视了那个关于冒犯与否的问题。

库路芬无声地笑了,从芬罗德指间拿过笔,在之前的修改上又做了些添加。“即使闭上双眼逃避,我们也依旧能感知到太阳,堂亲。你带着我犯下的罪孽,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的所在之处?这是诅咒,是命运,是我存留于世上的代价……我想活过来,就必须找到你,向你赎罪。我差点忘记了阿门洲……是未受污染之地,此处没有徘徊的阴影,不然我即使闭着眼也能感受到你的存在。”他斜睨着芬罗德颈上那条精美繁复的项链,那上面正折射着璀璨的光,又加了一句,“也有可能是因为你的珠宝。你还是习惯这样吗?不管走到哪里都要把自己打扮的比一座钟塔还显眼?”

“这对我来说很有意义。”芬罗德说着,摆弄着手上的一颗戒指。他的口气更加温柔,而他堂亲脸上的抽动也更加明显了。

“你的侄儿最后狠狠地收拾了我。”过了一会儿后,库路芬说,“这个消息应该很令你高兴。”

“我想这是你应得的。“芬罗德将图纸都卷起来,堆放在树根旁边。走向帐篷和他存放补给品的地方,点了点头示意库路芬跟上,这次库路芬终于移动了脚步。

“那是在你——被囚禁的时候。”库路芬难以察觉地停顿了一下,“那时我告诉他,我赞赏他内心的坚定,竟拒绝了派人去营救你的请求。我说我能切身感受到他心底掩藏着多么深重的悲伤。你能相信吗,当时他的眼神变得软弱了,他是那么需要别人的同情,即便施舍者是我……但是接着我说‘毕竟事实证明,就连梅斯罗斯都能被救出来’。”

芬罗德嘘了口气:“这也太没品了,库路芬,即使是按你的标准来衡量。”

“事实上,你认为这低于我的标准恰好证明了直到现在你都没有认清我是个怎样的人。”

芬罗德拾起另一捆绳子,想了想,将它递给库路芬,后者则顺从地接了过去。库路芬偶尔还会恍惚地摇晃,但这无关身体原因。芬罗德将一些工具收拾进背包里,他们一直沉默着,直到回到空地上。“那时我没考虑这么多,但我确实伤害了欧洛隹斯。嗯,至少是愧对了他的期望。我把他留在了你身边,他不应该蒙此不幸。”芬罗德坐回树下,伸手要回库路芬背着的绳子。

“他救了我的命。”停顿一会儿后库路芬说,递出了绳子,坐在他身边,“看在你的面子上。严格来说,他可能拯救了好几个纳国斯隆德里最愚蠢的家伙——我不认为那城市里的人们有胆量进行一次真正的亲族残杀。可是在听闻你的死讯后,他们终于想起你毕竟还是他们的国王,而我和图尔科则是你送上了死路的罪人。是你那个软弱的小侄子站了出来,阻止事情演化成流血冲突。

“‘好吧,一命抵一命。’当他决定驱逐我们的时候,我对他说,‘你想要这样还清欠我们的救命之恩吗,代理国王。可惜我认为挡住纳国斯隆德的暴民可比对抗一大群安格班的半兽人要容易的多了。’

“‘我们之间的恩怨已经两清了。’他说,‘因一位阿拉芬威家族的王子死在了西瑞安岛。看在那勇敢而慈悲,并永远深爱着你们的芬罗德的面子上。现在我给予你们的,是施舍。’尽管他不敢直说他认为那是你做出的最糟糕的决定,但我注意到他没有提及你那最常见的‘智者’头衔。”

芬罗德沉吟着。他张开手掌,注视着手上的戒指在阳光下闪烁。

“被关在地牢的时候,贝伦向我讲了一个贝奥家族代代相传的故事。”他开始说话,“在被多索尼安的当地人称为‘魔苟斯之息’的严冬之中,一位猎人独自穿过森林。伊甸人会在那样的寒冷中被冻死,而他们的孩子就会蒙受饥饿……想要渡过冬天,他们就必须一直流浪,直至找到栖身之地。所以那个猎人一直走着,然后他在地上看见了一条被冻得僵硬的毒蛇。

“猎人怜悯那同受寒冬之苦的生物,他拾起了毒蛇,将它放入自己的毛皮大衣中,紧贴着自己的皮肤。很快,他便感到蛇颤抖着恢复了生机。但紧接着,蛇的毒牙刺穿了他的皮肤。当那个猎人缓缓倒在地上的时候,蛇对他说:‘你并不愚蠢,为何明知我是毒蛇,还要救我呢?’。”库路芬沉默不语。

“事实上。”很快,芬罗德继续说,“我记得贝奥就曾跟我讲过这个故事。但那时他们的语言还有所不同,结局也不一样。蛇杀死猎人的时候,它也同样杀死了自己,抹去了自己在严寒中唯一活下来的可能。”

“我认为这故事的倾向完全取决于你选择代入哪一方思考问题,猎人或是蛇。”库路芬尖刻的声音中有一些颤抖。

“而从巴拉希尔那里,我了解到了这个故事更多的深意。在被他救助之后,我将我的戒指当成誓言的信物赠与他和他的子民,他很好奇地看着它。‘我尊敬的精灵王’他对我说,‘您可知这代表着什么?’

“‘这是极西之地我的家族的标志。’我说,‘两条毒蛇与花冠,一条吞噬花冠而另一条托举着它。’那时我准备解释为什么父亲选择了这样一个图腾,但巴拉希尔很快就再次开口,他告诉我对于他的子民们来说,蛇是一种受敬畏的守护神。有一个崇敬它们的家族被称为蛇毒一族,那里的族人会用面包和牛奶饲喂它们。”

“我要确认一下。“库路芬说,他很高兴地看见芬罗德无法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你是想借这个支离破碎的故事——关于一个讲述邪恶天性的寓言如何演变成一项更广泛传统风俗——来隐喻我们之间的复杂关系吗?”他开始掰着手指一一指出。“我对你那样做表面上看起来只是我单纯的背叛和你愚蠢的盲信,但实际上我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虽然我是个天性恶毒的家伙——嗯,不,这个问题我要等一下再深究——但我依旧是个守护者;以及,如果我理解的没错,你想说我既是你家徽上那条托举花冠的蛇,也是另一条吞噬花冠的蛇。而我想那顶花冠指的是你,这样就显得恰当多了。”

芬罗德愉快地笑了:“对,没错,差不多就是那样。本来我想亲自解释来着。”

“是的,我注意到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替你说了出来。你总喜欢故弄玄虚,就像你喜欢的……嗯,大部分东西。理性不足感性有余。”

“哦,库尔沃!我可真想念这样的你!”芬罗德想要搂住他的肩膀,但最后又迟疑了,“我真爱你这冷淡的理性。你知道吗,之前你努力尝试着附和我的样子真是太感人了,就像一只艰难地啃着桌腿的天牛。”

“一开始是狼,然后是蛇,接着是昆虫。”库路芬干巴巴地说,“我一个人就能组成一座动物园了。这是什么新近的诗文风格吗,堂亲?”

“不,新近的诗文风格实际上走的是小众路线。简单来讲,无声胜有声。换句话说……就是梵雅们喜欢的风格。”

库路芬望着他手上的戒指,眼神变得冷硬起来。“阿玛瑞?所以她最后还是原谅你了吗?”他几乎无声地自嘲着,“啊,对,每个人都会原谅你的。我一直没想通是什么因素造成你如此广受宠爱,就连维拉都为你打破了规矩。这是为什么呢,想必还没等双眼适应死者之殿的黑暗,你就已经唱着愉快的歌回到阳光下的世界来了。你那时肯定在唱歌,对吧,别告诉我你没有。”

“这就是你真实的想法吗,库路芬威?你觉得我是因为——格外的善良,才被允许回到这个世界的吗?”

他的堂亲震惊于他的反应。芬罗德继续说。

“我知道你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堂亲,我也敢肯定你确实是个特别糟糕的家伙。当然,你不会认为自己是造成我们死在西瑞安岛的唯一原因。”

“我……”库路芬像是对梵雅的诗歌产生了共鸣。他陷入了一种仿佛不可打破的沉默中。

“你是否值得信任不是唯一一件让我绞尽脑汁想要弄清的问题。在地牢里我还醒悟了一些别的事情,等着被狼吃掉会让你的脑子清醒得不可思议。”

“哦,所以说你被狼吃掉了吗?”每当库路芬想说出残忍的话时,他的声音都会变得如铃音般异常甜蜜悦耳,即使是死亡都没能改变这一点,“难以置信,我好像走神了,你最好再重复一遍。”

芬罗德无视了他继续说,到最严肃的部分时他的口气也依旧轻快:“我那时意识到……你是对的。”

库路芬抬头望着他:“你是在安慰我吗?”

“我是认真的。如果你觉得自己从中得到了安慰,那不过是某种意料之外的副作用。你说我不明白自己将会把子民引领到怎样的命运中,竟打算去挑衅那位魔王。你是对的,虽然我并没有抱着必胜的期望,毕竟就连诺罗芬威也只能勉强刺伤他。但我没有料到——西瑞安岛……”

他整理着情绪,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要把真相亲口说出也依然不容易:“库路芬威,当我打算用歌声对抗群狼之主时。我没料到自己居然会输。”

库路芬本该发笑的,但空气中只留下了一小段安静的停顿。“你总是会高看自己的歌声,但即便如此你也该想到Arda最强大的咒术师可没有那一小撮围在火堆旁的人类那么好打动。”

“我当时就在自己的领地,站在我亲手建筑的高塔上。那里的每一块砖石都渗透着我歌声的力量。不过,这不是我认为自己能胜过他的真正理由……”这回轮到芬罗德垂下视线了,“这么说你会嘲笑我的。”

“我已经在尽力憋笑了。”

“不是吧。”

“没错。”库路芬说,“快说,我等着笑呢。”他严肃地说。

“尽管他是Maia,但我有着他所失去的一切。他和他的主人永远无法企及的力量、美丽和美德。我是阿门洲的化身。”芬罗德无法再静坐在林地上,他站起来,开始焦躁地徘徊。

“你知道吗?”他忽然转向蜷坐在地上的堂亲,“当他提起亲族残杀的时候,我认为自己是无辜的。”

“我能想到。”库路芬干巴巴地说,在纳国斯隆德时他便在无辜这一话题上讽刺过他。芬达拉托——不好意思,应该是芬罗德,我不该用一个罪人的名字冒犯你——为何你会妄想用所谓的希望来抵抗笼罩诺多族的诅咒呢?

“他将澳阔隆迪的惨剧编进了歌中,那本应是荒唐之举。我没有残杀任何人,假如这是事实的话,它便影响不了我。但它起效了。

“当时我编织了一首包含着前所未有的力量的歌曲,即便是在那片恐怖之地,明知面临着怎样的危险,我仍旧相信其中包含着希望。我向我的人民灌输着这样的观点,让他们能直面敌人的威胁!我甚至相信——那是我应该做的。也许一切的事情,包括你的背叛,都是这时的铺垫。也许这就是善良击败黑暗的时刻,用我包含这伟大的光明之力的歌声,来对抗黑暗的诅咒。

“那很有效,库路芬威,我已经触碰到了胜利的微笑——他竭尽全部的意志来对抗,试图破坏、压倒、碾碎我,但他无法占到上风。我唤起了誓言的力量,它将我和我的人民紧系起来。我释放了他再也不可能见到的阿门洲的魔法,无垠大海的美和力量。但紧接着他转向我,笑了,看上去和你一模一样——‘啊,你是说那被你亲族的血染污的大海吗?’

“而我——我无法作答,澳阔隆迪的惨象划过我们的魔法,就像贯穿金石的裂隙。不论我们是多么强大、善良和高贵,都无法否认,假如不是早已做好了杀戮和偷盗的准备,我们从一开始便不会站在那里。一切都结束了,我再无法逃脱他的攻击,我的力量也不能再庇护我的追随者。我的一切都毁在了我从未拥有过的无辜上。”

库路芬悲伤地望着他:“真要说的话。你并没有你的兄弟那么肯定自己的无辜。”他说。

芬罗德用手捂着眼睛。“也许吧。但如果我知道自己错了的话,我就会选择另外一条路了。”

“你知道吗?”过了一阵,库路芬说,“我本以为这会更令人愉快一些的。”

“你指什么?我承认自己的错误吗?我敢肯定你对此有很多想要发表的意见,来吧,我的杀亲犯堂亲,尽情地嘲笑我吧。”

“我没打算逼你相信我,但我发现——我不想再这样做了。”库路芬直视着前方。

“什么,可是你……好吧,这就是我为什么没法指望你说真话。”

芬罗德惊讶于自己的镇定。他靠在树上,更加冷静地说。

“你知道有多少人曾试图告诉我,我是无辜的吗?他们说我不应该那样死去,为我从未犯下的罪付出代价,接连二度被费诺里安所背叛。不过你应该更清楚,库尔沃,你有罪不意味着我就是纯洁无辜的。”

库路芬一脸震惊地听着,芬罗德也没想到自己居然真的将其说出了口。库路芬像是记不起如何操控四肢一般缓慢地移动了,他站起来。芬罗德静静地望着他,渴望着裁判、悔悟以及某种他无法言明的东西。

“你穿成这样还能爬树吗?”他点头示意芬罗德的服装。从款式上来说它属于轻快的户外装束,但却装点着大量的刺绣和宝石。“我来帮你搭个绳制的脚手架。搭得好的话能让你接下来的工作轻松很多。”

“我——当然可以。”芬罗德飞快地脱去外袍,露出了底下更轻便的服装。“但你呢?复生者的袍子可不是用来——”库路芬递给他一个捉摸不透的眼神,将绳子最粗的一端系在腰上,然后开始攀爬最大的那棵树。他在那些年老的树结上寻找可供攀爬的受力点,动作很慢,却很稳定。芬罗德目瞪口呆地看了一阵后,拉着绳子的另一端爬上了旁边的树上。到达第一根可以支撑他们体重的树枝时,他们转过身面向彼此。

“一条系在这里,另一条在上面,这个,往你那边拉一下。”库路芬把从腰上解下的绳子重新系在最粗壮的树枝的根部。

他们系好脚手架后,库路芬没有下去拿更多的绳子,只是背靠树干坐在树枝上。芬罗德走过绳架来到他身边。

“我们要加固它。”他说,回头看向那些系在两棵树之间的绳子。在粗壮树干的衬托下,它们看起来比蜘蛛丝还要纤细。这个地方已经很高了,空气比地上要凉爽很多,“如果树被大风吹动的话它们会断掉的。”

“是的,它需要加固,但这只是用来辅助我们工作的。”库路芬的脸色惨白得吓人,芬罗德在身上寻找着水袋,“那是个很好的设计,很好的例子。整个结构……很灵活。只需要……修改几个地……”

芬罗德把皮水袋塞进他手中。“喝吧,看在老天的份上,自从离开等待之殿后你有喝过一口水吗?我可不想你从树上栽下去。”

库路芬眼神空洞地望着水袋。

“水,你还记得什么是水吗?这是一种用来维持生命的液体。大海就是由水组成的,它的声音就是带给我们生命的初生之歌……”他一直说着,直到他看见库路芬开始喝水。他一直盯着库路芬喝完。

“不管你说什么,堂亲……”过了一阵后库路芬说,闭着眼睛依靠在树干上。他还未完全克服说话的困难,但声音听起来有力了一些,“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接受宽慰,我放弃了这个选择,我必须放弃它才能复生。而你居然觉得自己也不过是个杀亲者?你让我该说什么呢?所剩于我只有那些卑劣的陈词滥调了。你这人真讨厌啊,明明你的生命就是一首史诗,你是所有人的朋友,是地下王国高贵的王子,还奉献了自己的纯洁来抵抗诺多的诅咒。尽管我一直为此嘲讽你,但其实——我何尝不想信任你呢?”

芬罗德张开嘴,他想笑,但发出的声音却更像哭泣:“你是对的,库尔沃,索伦也是对的。我没有及时醒悟,所以将我的人民白白葬送在他手中。如果他不是对的他就不会赢,他的魔狼也没有机会啖食那些忠诚的战士的血肉。即便手上不染一丝鲜血,我亦承担着澳阔隆迪的罪过,。我一开始并不明白,是之后花费了很长时间才想通的……”

“你知道,那是在黑暗中。”他忽然加了一句,“在我终于可以独自思考的时候,我最终原谅了我父亲,原谅他在阿门洲折返乞求原谅。你知道那时我们是如何责骂彼此的——那些话永远不该出现在一对父子之间。”

他身边传来一阵颤抖,但很快被压抑了下去。

“但那时我实在无法忍受,我父亲眼中的神情,那些负罪感……他有何罪可负呢?究竟为什么他会认为我们需要被原谅?我们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让他再也不愿陪伴我们?我们没有杀害任何人!”

“是的。”库路芬插进来,“那都是我们杀的。”

“对,库路芬威。人都是你们杀的。但我们何曾在惨案后离开你们?我们也未曾说过‘即便是自由也不该付出这样的代价,让我们埋葬我们的同胞,寻求别的路途前往中土吧’。我们抱怨你们的所作所为,当我们同样愿意登上那些船只。你们是无可饶恕的杀亲者,而我们则是乐意从中渔利的小人。” 他看向身边的人。“即便最后你们决定在洛斯伽开起了篝火晚会,导致我们没有得到一点好处。”

“那么。”库路芬反唇相讥,语气中隐含着旧时的模样,“你该感谢我们保护了你们灵魂的纯洁。”

“那远处的火光,库尔沃。”芬罗德说,“那么渺小,那么遥远,像是地平线边升起的一颗崭新的红色凶星。我们管它叫‘背叛者之星’。但它很快便消影无踪了……我们将亲族的尸体抛弃在海滩边,所换来的就是这个?就没有哪怕一条船来补偿我们所受的诅咒吗?当然,我们说不出口,这令我们愈加愤怒。啊,那时我可真是恨你啊,库尔沃。要是有必要的话,我甚至可以孤身穿过冰峡,只为了往你和你兄弟们那无耻的笑脸上揍上一拳。

“当然,我不能那么做。那些没有跟随父亲归去的人民,成为了我的人民。我突然变成了流亡的阿拉芬威家族的领袖……”

“但这显然就是你加入我们的反叛的原因。”库路芬说,“你渴望拥有能凭自己意愿管理的无主之地。”他模仿着芬罗德稍带贴勒瑞风格的口音,但很快咳嗽声便再度掩盖了他的话语。

“我现在还没放弃往你脸上揍一拳这个打算呢,库尔沃。”芬罗德说。即便是如今,在神佑之地永续的盛夏,在崭新的身体中,那跨越冰峡的记忆依旧能使他胆寒。“那些歌谣最后是怎么评价我们的?‘那一族人渡过跨越无尽的悲伤和苦痛’?“

“而他们心中的烈火依旧昂扬。”这是梅格洛尔所写的,那种韵律很难被错认。

“好吧,我想这是其中一个看问题的角度。但实际上,那更像是一群刚刚明白什么是天高地厚的家伙,又要不识教训地以身试法——哦,我们明白了教训,不过那是之后的事情了……”

他身边传来柔软的叹息。“你还记得吗?”库路芬静静地说,“曾经在阿门洲的时候,我们自以为无所不能。”

“我们当时还不知道什么是失去。不知道当你的选择越来越少,眼看着世界逐渐变成狭窄而漆黑的样子是什么感觉。”

“你还在说冰峡上的事情吗?”

“我是指所有的事情,库尔沃,一切。也许这才是我该唱给苟索尔听的歌。关于我们是怎样在海岸边背叛了自己的亲族,我们的亲族又是怎样海岸边背叛了我们。我们所有人,是如何坚持走下来的,因为我们是埃尔达,是紧系着世界的灵魂,不论是黑暗还是寒冷、恐惧还是悲伤,都无法彻底打败我们——”

遥远的过去回响在他的感叹中,他能感到大地和空气中传来呼应一般的旋律,它在古木的脉络中穿梭,在身旁旧友那重塑的血脉中流淌。

芬罗德笑起来,他举起水袋,水冰冷地淌过他的牙齿。

·

接下来的几天里,搭建在树木之间的建筑逐渐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整个工程需要耗费足足好几年时间才能完成,要等待那些苔藓和菌类在上面生长,掩去人工建造的痕迹,让这个花园看上去仿佛是从树木上自然生出,如同森林无言意志的具现。

库路芬一直在他身边工作。芬罗德私下里想,这些工作看起来对他颇有益处,尽管他的灵魂依旧飘摇不安——有好几次,芬罗德险些克制不住自己,想要抓着库路芬的肩膀用歌声把他唤回这个世界来——但情况已有了不少改善,他开始正常地饮食,有一次甚至睡着了,然而芬罗德从未见过他展露笑容。

悬空平台的框架已经完成了,他们坐在平台的最底层,芬罗德懒洋洋地扯着叶子丢下去,望着它们打着旋飘落到地面。

他们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假如他们之间还能有什么可以被称作无关紧要的话。但芬罗德心中仍带着放不下的警惕——不,不能说警惕,芬罗德纠正自己的想法,这样说好像他在拿动物的标准衡量库路芬的行为似的。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并不是戒备,而是某种离圆满仅有一步之遥的缺失。

他注视着库路芬,逐渐忘记了自己想说的话。等他醒悟过来时,发现其实库路芬也一样,端详着他,思索着遗忘的碎片。

“都这么久了,芬达拉托,你们还没有孩子吗?”

芬罗德转向他,抿紧了嘴唇:“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堂亲?”

库路芬僵硬地说:“不可以吗?”

“我——所有人中,数你最清楚我的失败。我曾是纳国斯隆德的王,但我却放任你殒灭我的子民的勇气。我曾是那十位忠心耿耿的勇士的主人,但我却让他们在我亲手建造的塔中被折磨,被杀死。我曾与贝伦立下誓言,最后却辜负了他的希望,用死亡将他孤零零地留在苟索尔的魔爪中。假如我连一个王都当不好,又谈何能成为一位优秀的父亲呢?”

“你的意思是……”

芬罗德若有所思地看向手上的戒指。“我想知道它去哪了。”他柔声说,“那枚戒指,我赠予巴拉希尔的信物……索伦将我们投入地牢前夺走了我们身上所有的东西,失去那枚戒指曾令贝伦痛苦万分。不过在露西恩毁掉塔之后,他们可能已经从索伦的宝藏中找回来了吧。”

他再度抬眼看向库路芬:“他夺走了我们的一切,却没有把我们分开。他将其视为一种折磨——这样我们就能清晰地感觉到同伴的死去。让我们明白自己的处境和前方等待的结局,会令我们更容易崩溃。”

“他把我们统统捆起来,但是把我留了出来。他能猜到我是他们的领袖,而且不管怎么说,当时我已经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半兽人们包围着我,那些可怖的手……

“索伦来了,他坐在我身边,就在王座前的台阶上。那地板上布满了污垢,但他全不介意,似乎一丝灰尘都无法沾染到他。‘你已经是个可耻的叛徒了。’他对我说,他从我的记忆里唤醒了澳阔隆迪的大火,就像我想把你手中那根树枝夺过来那样容易。‘再失去生命的话未免太过可惜,活下来,然后侍奉我吧,诺多。’他的声音优雅而甜美,带着火焰的热度和笑意。他抚摸着我的头发,那感觉比半兽人的触碰还要糟糕。后来我才想到,他应该是在困惑于我的发色。

“‘啊,不论如何,你都应该成为我的仆从。我认同你那出众的才能,要是把你拿来喂狼未免太过可惜了,不过你有权利拒绝我。’

“起初,他经常来看望我,有时是这样的形态,有时是另一种,有时他隐遁无形,我甚至无法说清他是否正在我身边,亦或是我自己的念头在用索伦的声音向我说话。他没能解除我所有的魔法,我只是在某些方面败给了他,比如说杀亲的记忆。誓言的力量依旧保留着,它支撑着我们。我保管着我们的名字,这样他就无法强行弄清我们究竟是谁,但是——他没有放弃。

“不过没过多久他就想明白了,当他醒悟于自己的徒劳时,他笑了起来。‘真是愚蠢的抵抗啊,诺多!你们必须要为瞒骗我而付出代价。现在,我只允许你们留下其中一人的性命,你们可以自行决定让谁当那个幸运儿。’我们别无选择,而索伦很清楚这点,最后一个留下来的肯定是领袖,是最重要的,我们试图保护的那个人。所以,他派来了他的狼群。

“那些眼睛,它们不是狼的眼睛,它们……”他停顿了一下,“时至今日我都不明白那是否也是索伦的诡计,前来杀害我们的狼长着精灵一般的眼睛。然而若是真相就能满足他的目的的话,他也根本没必要去编织谎言。那些狼不是单纯的动物,它们每一只都带来了承诺和邀请,在啖食血肉时残忍地发笑——你的处境不如短命的人类,甚至无法与野兽相比,因为野兽还有逃跑的权利。来侍奉我吧,我会让你活下来。那在心中响起的声音,究竟是来自狼,还是索伦,还是我们发自内心的恐惧呢?”

库路芬再度发出不适的声音,似乎正身临其境地感受着痛苦。但芬罗德完全没有留意到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浸入了忘我的状态中。

“你知道吗,假如我是孤单一人。“他继续说,声音变得冷硬起来,”我可能已经崩溃,成为索伦支使的奴仆之一了……如果没有那十位勇士,我将会永远地失去自我

“有些时候——或者说常常——我会忘记自己是谁,屈从于恐惧,疼痛和黑暗,败北和失去。但他们的存在警醒了我。他们需要我,信任着我,告诉我对他们而言我是什么人……在他们的心中,我远比真实的自己要美好。

“那感觉真奇怪啊。”午后的阳光开始斜入包围着他们的树丛之下,驱走了回忆中的黑暗,“在你颠覆了我的统治后,我已放弃了王权,但他们依旧需要纳国斯隆德的王。因此我重拾了曾经的身份,将我们紧系在一起。我在黑暗里陪伴着他们,尽可能地抚慰他们的痛苦,维持他们的勇气。在他们一个接一个离我而去的时候,我将名字还给了他们。告诉他们,他们是高贵的埃尔达,是我的同胞,而不像索伦的狼群所蛊惑的那样只是死肉和饵食。”

他沉重地叹息:“我很庆幸你在这里,这样我才能把这一切倾述于你。不只是为了让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其实你永远无法真的明白——更是因为你能看清罪过。因为我对你毫无亏欠,也不需要被你原谅。那十位勇士,我忠诚的子民,陪伴我至生命尽头的人们,我对他们亏欠良多。但他们依旧宽恕了我,尊敬我,忠于一位只存在于他们信仰之中的国王直至死去……”

芬罗德忽然看向他的同伴:“库尔沃……你在哭吗。”

库路芬抬起头,他的脸庞沾满泪水而声音却依旧锐利:“你几乎没在曼督斯的大殿里停留超过一个晚上,堂亲,所以你可能想不通。但……你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回到这个世界吗?”

“不是因为那些显而易见的原因吗?”芬罗德轻声说,觉得这并不是在转移话题,“背叛,谋杀,以及对罪行的死不悔改?”

“我……不知道。假如我重生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曾经的那个我——我不认识他。不,这样说不对,我非常了解他。但那不是个值得宽恕的人——那甚至远不能算是个人。”

他摇晃了一下:“但我愿意放弃一切,芬达拉托,一切——来换取一个机会,让我能像你保护你的族人一样,保护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芬罗德挺起身。凯勒布理鹏曾经是个安静、礼貌而优秀的孩子,几乎隐没于他父亲的影子之下。直到后来芬罗德才明白他那克制的表象下隐藏着钢铁般的意志,“我知道你们发生了争执,在——好吧,在我死后。在珠宝战争后我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他的声音开始染上了几分悲伤,“我以为他逃过了你们家族的诅咒。”

“他逃过了,他……曾经逃过了。”库路芬的声音如今听起来细若蚊呐。

“但我明明在织锦上看见了纳国斯隆德的陷落,他……啊,库尔沃,难道不是在安格班吗?”

库路芬晃了晃头,似乎是在表示“不”,又像是“等等”。芬罗德上前去扶住他,库路芬没有甩开环在肩上的手臂。他在颤抖着,新生的灵魂在肉体中痛苦地挣扎。

“不,不是安格班。他逃过了魔苟斯,逃离了贝尔兰——芬罗德,他逃出了那个我们伤毁的世界,然后开始着手建立一个新的。他成了一个伟大的人,远比我要伟大。但……他不是唯一一个逃出了第一纪元毁灭的人。”

“库尔沃,到底发生了什么?”

假如库路芬的忏悔就像是从岩石中艰难地开凿出来的,那么这些话就像是他用破碎的指甲和血肉模糊的指尖硬生生刨挖出来的:“索伦,他找到了我的孩子。他换上了一个美丽的外表,说着动听的话语。他们,在一起……”他被自己的话扼住了喉咙。

在他诉说着背叛的故事,唤醒恐惧的记忆时,芬罗德是很满意于看见库路芬无所适从的。但看见库路芬像现在这样崩溃,被他所无法控制或安抚的痛苦攥住的模样,则是完全另一回事。他宁愿面对他老朋友刻薄的话语,也不愿听见他像这样吐露伤痛。

“他信任他。他……”

“库尔沃……”

“我看见了,看见了一切。芬达拉托,我……我知道眼睁睁地目睹所爱之人落入残酷的苟索尔手中是什么感受。凯勒布理鹏甚至直到最后都不知道他的名字。而我救不了他,我无法与他分担痛苦,我既不能鼓励他也不能抚慰他。直到他死去我都一无所能。但之后……”

芬罗德感觉手掌下的颤抖稍微缓和了一些。

“关于你说的,在西瑞安岛发生的故事……”库路芬冷静下来,“如果你不是一位好国王,那我就更谈不上是称职的父亲。在很久之前,我就便遗失了自我意识。但在纳牟寂静的殿堂里,我被允许在黑暗中陪伴他,而他对我的渴求令我苏醒了。他需要我来帮他回忆起自己是谁。我必须找回自我,因为他需要他的父亲。”他透过面前垂落的黑发看向芬罗德,“你说得对,芬达拉托,他所渴求的是比真实的我更优秀的其他人。”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这就是我身处于此的原因。”他加了一句。忽然转过身,令平台在他们身下摇晃,“你之前说的什么来着……‘你看起来生不如死‘。对我来说,活着当然不如死亡,因为我不想跟你这样的家伙共存于一个世界。但我的孩子,他感觉到了重生的呼唤。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快便感觉到了自己的痊愈,但他醒了过来,与我告别后走出了曼督斯的大殿。这回他是带着爱意,而不是愤怒与我离别的。但我想直到那时他都不明白,为了他我能做到什么,我要回到这个世界——就像现在这样,赎清曾经的罪过,同世界和解。没有我不能渡过的悲伤,也没有我不……不能放下的骄傲,我永远不会再次抛弃他。”

芬罗德严肃起来,重新衡量着自己向库路芬说过的话。

“你的儿子和……看在老天的份上,库尔沃,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跟我说呢?那样我就不会让你这么痛苦了。”

库路芬摆脱了他肩上的手:“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自愿接受的呢?发生在我儿子身上的事情不能作为逃避我对你犯下的罪过的借口。你总是太心软了,费拉刚。”

“难怪你才刚刚重生,就像只刚出生的螃蟹一样在维林诺的森林里盲目徘徊。”

库路芬转了下头,想要做一个轻蔑的耸肩,半途却变成了某种类似于颤抖的动作。

“你知道吗,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思考。假如有机会再度见到你的话,我该对你说什么。”他说,试图促使库路芬回到原本的模样,“我明白你为什么说这一切比你想象中的要无趣了,我现在宁愿你回到原来那个浑身带刺的样子。”

之前的同情如他所想地发挥了作用,在被他注视的时候,库路芬局促地捏起了袍子的一角:“你居然喜欢我原来的样子,这可真感人,芬罗德,就像……”

“我总是喜欢不该喜欢的东西,对,你已经说过一次了,你忘了吗?”

现在,库路芬的眼睛里闪耀起了真正的生机:“看在你这么热衷于发掘那些关于野兽的比喻的份上,我确实应该照你说的做,算是作为对你的回报。”

芬罗德沉吟着,思考他是应该继续引导库路芬作出回应,还是询问那些他所好奇的问题。他当然不能问库路芬,索伦究竟对凯勒布理鹏做了什么,他还没有坚强到能让芬罗德相信他不会因为这个问题再度崩溃的地步。

“你为了你儿子回到这个世界……”最后芬罗德说,试图将平衡着语调里的怜悯,“但他……你现在并没有和他在一起吗?”

“不,他和他母亲住在山脚下。我不能逼着他陪我一起适应这个世界。此外……”他咬紧牙关,“他没有必要匍匐在你脚下恳求原谅。”

“哦,原来你正匍匐在我脚下恳求原谅吗?”芬罗德看向自己的脚,它们正高悬在林地的上空。他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而库路芬可能是实在太难受了,没能说出“我是被逼的”这几个字,“所以你来找我,只是为了返回世界和你儿子一起生活。我该为此气愤吗?我还以为你来向我忏悔只是因为你想通了自己有多对不起我。”

“闭嘴吧,芬罗德。我当然对不起你,这件事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而你明知我会这样做,却没有制止我。”

森林静默地凝视着他们。

“你希望我怎么做呢?”芬罗德柔声问他,“在纳国斯隆德的时候。”

库路芬忽然惊奇地望着他:“你确定要问我这个吗?”

“是的,我确定。而且我必须限定条件——誓言依旧会照常运作,而你不能考虑那些我们事后才明白的因素,比如说贝伦的恋人是世界上最强的生物之一。当我的誓言来到面前,将我唤入黑暗之中时,库尔沃,你说我该怎么做呢?”

他能感到他的老朋友即将要把无数的抱怨倾泻在他身上,其中有一些他其实在Tol-in-Gaurhoth的地牢里思考时也想到了——用外交手段向多瑞亚斯的Thingol施压;劝说贝伦等到全中土的埃尔达集结起来的时候再加入他们一起攻打魔苟斯……他权衡了每一个主意,设想了无数可能的结局,直到他终于意识到纳国斯隆德的人民确实需要他,他从一步的错误踏入了无可挽回的深渊里。

最后,库路芬说:“不要死。”

“什么?”

“你问我,我想要你怎么做。我希望你能活下来,芬罗德。假如我们中有一人能逃过命运的话,那也应该是你。”

起初芬罗德不知如何回答。接着,他轻巧地在平台边缘站了起来。他的动作拨掉了一些落叶,使它们飘飘悠悠地落在林地上。

“站起来,库路芬威。”

库路芬不解地看着他:“站起来……你难道怕我把你推下去吗?”但还没等他想起该如何做出反应,芬罗德就弯下腰,牵起他的双手将他拉了起来。

“芬达拉托,你在干……”

芬罗德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拥入怀中。库路芬发出了几声僵硬的抽气声,浑身发抖,但芬罗德无视了。

“来,拥抱我吧,库路芬威。你不是来寻求赎罪的吗?现在我原谅你,你总不能不愿意吧。”芬罗德在他耳边说。

库路芬发出了一声间于苦笑和抽气之间的声音,但他没有推开芬罗德。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臂,以一种对他这样总是保持着优雅的人来说羞涩异常的态度,回应了芬罗德的拥抱。

“我想,对一条冻僵的蛇来说,突然获得温暖可能并不舒服,但我不在乎,库路芬威,你还在这里,你还活着——”

“你就那么喜欢用那些奇怪的动物比喻我吗?”库路芬的声音闷闷地抵在他肩上,芬罗德能感到他温暖的呼吸,“还有那些血腥冷笑话,我都不知道该说哪边更没品一点。”

最后,是芬罗德结束了他们的拥抱,他将手放在芬罗德肩膀上,轻轻推开他,让自己能看清他的脸。

“现在,库尔沃,为了你的爱,去往你的孩子身边吧!假如你无法留在他身边,只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有责任向我赎罪的话,那么现在这件事已经完美解决了。”

“可是。”如果不是语调听起来那么冷漠的话,库路芬的态度几乎可以被称为是柔顺的,“实际上你不是唯一一个对我有意见的人,芬罗德,所以事情可能比你想的要困难一些。”

“那我就跟你一起走好了。”芬罗德没有放开他的肩膀,“毕竟就像你提过的那样,每个人都喜欢我。假如我跟你在一起的话,他们应该会愿意聆听你的忏悔。”他以一个夸张的姿势将头发甩到肩后,令午后的阳光在他的金发上折射出美丽的光泽。

库路芬嗤笑。忽然,他注意到了什么,伸手触向芬罗德耳朵下方的某个位置,

“这个,芬罗德,你是认真的吗?”

他看着那个狼头状的纹身,芬罗德忍不住对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大笑起来。“当然,我们复生之后给自己纹了这个!我们指的是我和那十位勇士。最初这么干的是年轻的达尼安——你认识的,一位绿精灵,他们有时候会以纹身的方式纪念特殊的日子,而对于我们来说,没有什么比在黑暗中渡过的那段日子更特殊的了。当然,也不是谁都有我这么好的品味,希沙雷格的纹身横跨了他的整个胸膛,至于埃德拉希尔纹在了哪我不能说。”他以一根手指爱惜地抚摸着那些线条,“那会气死我父亲的,唉,说真的,要是他知道了会说些什么呢?”

林间落下的光芒更加耀眼了,他们展开了绳梯,小心翼翼地顺着它回到地面。库路芬在接近树根的地方忽然停住了。

“你真的……你没必要跟我来的,真的。”

“想想上次我把你抛下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吧。”芬罗德乐呵呵地说,“再说,把工程稍微搁置一下也没坏处。让藤蔓自由生长吧,虽然我觉得这肯定会让图尔贡认定我干不了技术活。我们可以过几年后再回来,带上你的儿子。”他停顿了一下,“也——带上我的。”

“你刚才不是说你没有孩子吗?”

“是,目前还没有,但……”芬罗德仰起头,光芒在他的金发间流溢,“现在的话,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