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河北河北 的仓库

【刷新AVG】Inferno;Gate(第四章下+断章四+第五章上+选项)

2021-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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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Menegroth的宫廷里热闹了起来,相识已久彼此之间都再也找不到话题可说的人们相约挤在觐见厅之外,热切地交头接耳。这让负责把守在门外的Beleg一个头赛两个大,这个国家平日里实在太过宁静,人民们每天就指望着赶紧冒出大新闻,好像普通地过日子能把他们闷死似的——平心而论Beleg也喜欢有刺激和变化的生活,所以他经常借职务之便溜出环带,但眼下这种“刺激和变化”可不是他想要的。

“安静,安静!别吵了!”

Beleg的声音落入人群的嘈杂中如石子入大海,名震Doriath的“强弓”Beleg,唯独此时仿佛是个透明人。只有两个旁边的侍女注意到了他,竟然还一脸激动地问他。

“听说Luthien公主变出了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分身是吗?那Doriath以后是不是要有两个公主了啊?”其中一个侍女刚说完,她的女伴就忙不迭地打断她,“你记错了,Luthien公主是用头发变出了个和她一样俊美的男子,还说他是唯一配得上她的人。听说把国王气坏了——你说是吗,Beleg大人?”

你问我,我该去问谁啊?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一觉醒来四处就乱成了一锅粥,害得我还以为Noldor打进环带来了。

Beleg放弃了,就像别人无视他一样,他也无视了别人失望的眼神。他昂着头,只言不发,假装自己是个稻草人,唯一的任务就是用伟岸的身躯尽量挡住那些热烈的眼神和闲言碎语,不让声浪涌进觐见厅里惊扰已经很是憔悴的国王。但他一个人——他身边虽有一支卫队,可如今他说话都不算数了,那些手下们的存在感更不用指望——实在是独木难支,孤掌难鸣,眼看着午饭的点过去,消息的进一步传播和午后的闲暇时光又带来了新一批好事者。他觉得自己就像特大洪水面前的堤坝,从身到心都快要绷不住了。

人群堆积着,堆积着,快要把地洞给挤塌了的时候,远处来了一列全副武装的队伍将黑压压的人头之海给分开了。Beleg接着身高优势远眺,果然看到了好友Mablung。他强忍着朝同样借身高优势看过来的好友兴奋挥手的冲动,重重咳嗽了一声。

Mablung的队伍中包围着一个蓝色的身影,远远看去似乎身姿挺拔,光亮的黑发未经任何修饰披散在身后,晃眼之下似乎正是Doriath那个令人怜爱又头痛的公主本人,但Beleg比一般民众更优异的视力告诉了他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队伍劈开人墙很快来到Beleg面前,与之同来的还有一系列混杂着惊讶惊异惊恐的躁动。穿着Luthien公主的蓝裙子的精灵留意到了Beleg忘记收回来的视线,无声地撇嘴冷笑起来。

是男人。

刚才听说的传闻里也有关于男人的内容,可这个家伙根本不是什么和Luthien公主变出来的绝世美男子——这也不是说他相貌平平的意思,在Beleg看来这绝对是位英俊的男性,但他显然是个Noldor。Beleg对Noldor族的相貌有很深刻的印象,他过去听Galadriel夫人说过Noldor族大多以锻造为生,这大概解释了为何血统纯正的Noldor大多相貌凌厉,身姿像是刀锋,眼睛又明亮得如同燃烧。Beleg知道这其实是自己从区区几次偶遇中总结出的刻板印象,也许实际上并不具有普适性,但眼前的Noldor简直就像是这种刻板印象从他心中活了过来。然后……包裹进了Luthien公主的裙子里?

“……原来是变态啊。”

此前满怀期盼地向Beleg打听消息的声音失落地从身边传来,恰好言中了他的感想。

“辛苦了。”来到面前的Mablung简单地向Beleg打了个招呼,“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我们快进去吧。”

Beleg这才从震惊的泥沼中爬出来,与好友一起跟在押送的队伍后走进了觐见厅,并把一切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注视和吵闹都关在了雄伟的大门外。

“Noldor?”门一关上Beleg那张严肃的面具就土崩瓦解了,“为什么会是一个Noldor?!他是从哪里跑进来的?”

“唉,我怎么知道?上次是个流浪的人类,这次是个Noldor,说不定是环带因为年久失修而千疮百孔了,说不定下次我们一觉醒来就能看见杀亲者们在Doriath的中心广场上跳舞了。”

“不,我也没说到这个地步……”Beleg觉得Mablung什么都好,唯独幽默感不太妙。听到他的笑话就如被一大桶冷水泼面,再大的脾气都要冷静下来。

和外头热闹的情况不同,觐见厅内部空旷寂静,高高的石穹顶上虚假的星空向地面投下冰冷而稍显昏暗的光线,使得每个人看上去都像是神情诡异的石雕。Dorianth的王和王后并肩坐在大厅尽头的王座上,他们的位置被台阶层层垫高,所有人在他们面前,只有仰望和低头这两个选项。不管怎么做,时间长了之后都会因为颈椎承受的压力而变得驯服而无力。卫队散开站到大厅周围之后,Beleg快速地扫视了一下厅内的人数——除了刚刚才到的Mablung卫队和那个Noldor之外,大厅里原先只有王和王后,他们各自的几个贴身侍从和侍女,脸色苍白仿佛受到严重惊吓的的宫廷乐师Daeron,还有王的侄外孙女Galadriel公主和她的丈夫Celeborn王子。他们站在王座的阴影下方,Beleg起初都没有注意到他们。也许Thingol王是真的很不想让这件事情传出去,但Doraith是个没有秘密的地方,他的苦心不仅打了水漂还化作无数比事实更浮夸的流言散布到了宫廷的各个角落里,兴许这个会议过后,王国最边境的村庄里都会开始盛传公主因为爱上了一位侍女而把自己变成了男人之类的消息了。

那个Noldor被带到了众人的视线之下,首先激动得猛吸了一口凉气的就是Daeron,Beleg听说他是事件的第一发现者,显然从他大叫着从树屋里冲出来的那一刻到现在他的心理建设依旧没有做好。国王则比Beleg想象中要冷静一些,Melian王后在旁边紧握着他的手,似乎是在防止他冲下王座把自己送给女儿的裙子从这个变态身上撕下来。

“Daeron卿,这就是你说的那个Noldor侵入者吗?”

Daeron忙不迭地点头:“就是他,我今天清晨去看望公主,却发现是他穿着公主的衣服坐在纺织机前。公主却不知所踪了!”

这句话很短,信息量却非常之大,证据就是国王那双锐利而愤怒的眼睛在他思考的一瞬间眼神都飘忽了起来。王后接过了他的职责,用她那种兴许是Maia特有的无机质声音接着说。

“Noldor的孩子,我们有几个问题需要你回答,希望你能如实地告诉我们。”她如同朗诵着某种诗歌般说道,“你是何人,来自何处,为何会出现在我国境内?我们的女儿如今身在何方?你又是为何假扮了她在树屋里生活了数日?”

平心而论Beleg不太喜欢听见王后说话,她的声音和Luthien公主一样动人,可她从来不歌唱,只会陈述事实。不知道她是不喜欢抒发感情还是没有感情可以抒发,不过用在这种审问式的场合还挺合适的。

“我是Nargothrond的Celebrimbor。”可惜王后并未能有效地给予这个Noldor震慑,“我在边境散步的时候随便走走就进来了。”

Galadriel公主的脸上露出了非常微妙的表情,像是面部神经在翻白眼和撇嘴之间难以抉择。Beleg刚眯起眼睛想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国王的声音就如落雷般从高耸的王座上劈了下来。

“随便走走……?!大胆狂徒,在这里竟然还敢说谎!”

“我以我母亲给予我的珍贵名字担保我说的话句句属实。”Noldor叹了口气,似乎在他面前发飙的不是一国之主而是要不到糖果的小孩,“不信您可以问一下站在那边的Artanis公主……哦,她在这里好像不叫这个名字,总之她是我姑妈。”

Beleg一时无法估量是国王更生气还是唐突被卷进来的Galadriel公主更生气,他们各自的配偶在旁边不动声色地摁着他们,不让他们从王座上跌出去或是冲过去把那个Noldor打一顿。

“……是的,我王。”金发的Noldor公主在丈夫强烈的眼神暗示下,挣扎片刻后放弃了,“这位是我的堂侄,他的母亲是Teleri,这也许……有可能,大概是他可以走进环带的原因。”

国王困惑地望了一眼妻子,Melian王后冷淡地回答:“环带只会拒绝心怀恶意之人。”

“你的意思是这家……个人没有恶意?那Luthien呢?我的女儿去哪了?”

“我怎么知道?我只是受她委托替她呆在那个地方而已,她要去哪里我管不着。”

Beleg和Mablung交换了一个毫不意外的对视。如果他们如今在进行一个竞猜游戏,那这肯定是最好猜的那个谜底。从Luthien公主被送进树屋的那时开始Beleg就能料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他对公主的去向也不太好奇,他想知道的是——

“为什么,你会答应她的要求?按照你所说的,你只是一个误入环带的陌生人,为什么要帮助我的女儿逃离?作为一个Noldor,你没有想过在这个国家里像这样被抓起来会遭遇怎样的处罚吗?”

Noldor冲王后皱起了那形状刻薄的眉毛,似乎是被问到了痛处。他没有丝毫低头的样子,但显然是陷入了思考。

“啊,我懂了。”Mablung一手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在Beleg耳边咕哝,“又是个对公主一见钟情的人。我早就说过比起公主本人,她那些无处不在又随时可能增加的仰慕者才是最麻烦的事——”

“我不是。”Noldor浅色的眼珠朝Beleg和Mablung这边转过来,Mablung被吓得差点要把自己的下巴给拧下来,“说别人坏话的时候不能小声一点吗,那边那位卫士长?我的脑子又没有被狗啃过,为什么要仰慕一个脑子里只有跳舞和恋爱的白痴女人?”

“Noldor都是一群不知何为尊敬的野人吗?”

“我只尊敬我觉得值得尊敬的人。”

如果王座的扶手不是大理石做的,现在一定已经被国王给捏碎了:“……不要以为我不会对你处刑。”

“我是骤火之战后从北方来到Nargothrond的流民,见过的流血比你们几千年来喝的水都要多,你们这些缩在环带里过了几千年好日子的软脚虾脑子里能想出来的刑罚是吓不到我的。不如说比起这个,你们对女儿做的事情看起来还更可怕一点,仅仅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人就把她关在树上,还要求她的爱人去送死?真是天才的发想啊。”

王后直接抬起手挡在丈夫面前,高大得像树木一样的精灵王仿佛被这个轻飘飘的姿势慑服,缓缓将过度前倾的身子靠回王座上。王后接过了他回答的职责。

“我们也是迫不得已,Luthien对那个人类非常执着。我们与次生子女命运有别,她很有可能会为了爱情放弃生命,作为母亲,我不希望看到这种事情发生。”

“如果她是真的爱那个人类,他死在Angband难道就不会令她放弃生命吗?”

“他们如今只相处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只是被热恋的激情驱使着,还没有更深的感情。我们向那个人类提出那样困难的要求,是为了让他知难而退,只要他离开Luthien不再现身,Luthien想必也会很快也会忘记他。Nargothrond的Celebrimbor,你既然能进入我的环带,我相信你是出于善意和热情接受了我女儿的求助,但我们作为父母,也有自己的考量。”

“说得好,我最讨厌自以为是的父母了,就像我那个——傲慢的父亲一样。”Noldor高声反驳,“虽然在我看来你们的女儿确实缺点脑子,但我欣赏她的胆识和勇气。这就是为什么我愿意留下来帮助她。即使是有勇无谋也好,她敢于承认和正视自己的愿望,并且在任何境地中都不放弃。我只是个身份可疑、与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她却主动向我提出了求助。这样的她就算最后无法如愿以偿,也是这个国家最有勇气的人,她的感情和决意在付出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不会因为失败和你们的阻挠而消失。

“相比之下,连一个不自量力的人类都不敢否认,只敢偷偷谋划着让他自己去送命的你们还能更卑劣一点吗?你们是否考虑过,今后该如何以这副面貌面对被伤害的女儿?还是说你们在乎的从来都只是自己的满足,她的想法对你们来说无关紧要?”

Beleg的心砰砰狂跳着,比他面对任何敌人时都要激动。在发言空隙中便寂静得如同死水的空气如同微凉的丝绸覆在他身上,他必须付出一些努力才能避免涌上体表的热气将这种肃穆的气氛融化,招来不必要的注意。他只是这场审讯的旁观者,Luthien公主的去向和他关系不是很大,他也没办法涉事其中,那个Noldor的声音却让他的情绪无法抑制地骚动起来——他的声音很有力度,稍稍让Beleg心中那个被“变态”一词以蔽之的印象发生了改变,嘶哑的音色和刺耳的内容却远远算不上动人。Beleg莫名联想到了偶尔会从天而降的雷火,对于生活在森林中的人来说,印象最深刻的不是雷鸣也不是被树冠遮挡的闪电,而是参天巨树被引燃时干燥的爆裂声和木质灼烧的气味,那是充满破坏性的景象。所以他现在是被那个Noldor的发言……激怒了吗?像苦恼地扶着王冠的国王一样?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毕竟这个家伙在对创造和保护了这个国家的国王和王后出言不逊……

王后沉思了片刻:“看起来,你什么都不打算告诉我们。”

“打一开始我就说了,没什么可以告诉你们的。而且你们自己不是对Luthien的去向心知肚明吗?毕竟打发那个人类去Angband的就是你们自己啊?”Noldor露出恶劣的笑容,“所以说你们比不上自己的孩子啊,如果你们的决断力有Luthien十分之一这么多,也该能想到吧?比起在这里装模作样地审讯我,不如赶紧派人赶紧追上去。”

“……带下去。”

国王低沉的声音令Beleg和Mablung浑身一震。

“给我把这个Noldor带下去!不要让他再出现在我面前!”

Thingol的吼声久久回荡在星空般的穹顶下,说完他便在几个吓得半死的侍从的跟随下大步离开了觐见厅。王后遥遥向Beleg和Mablung这边比了个眼色,他们迅速从呆滞中清醒过来,赶紧让手下把那个Noldor押回原本关押他的地方。

“我自己能走。”

毫不意外地,Noldor并不高挑的视线傲慢地越过了他们的头顶,自己态度潇洒地开始往回走。还没太反应过来事情怎么发展成这样的卫兵们手忙脚乱地跟在他身后,令他看上去俨然就是另一个国王,阵仗甚至比真正的国王还要大得多。

这场审讯就这么草草地结束了。走出觐见厅——还有觐见厅外目瞪口呆的人群视线之外之后,Mablung长舒了一口郁闷的气。

“我的天,真可怕,我这辈子第一次看见国王气成这样。你说是不……啊?你怎么了,Beleg?”

“嗯?我、我没什么啊?”

“刚才在觐见厅里面的时候你看起来就很激动的样子。”Mablung斜了他一眼,“要我说那个Noldor是很气人,但你可别一时冲动去把他杀掉啊。我看他就是自暴自弃了想让我们和他一样变成杀亲的罪人。”

“有可能,不过我觉得他的话其实……”Beleg用力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赶紧把任务完成了去吃午饭吧。我都快饿死了。”

像是响应他的话一般,Mablung的肚子里发出了苦楚的声音。饥饿打消了疑虑,话题也顺利地从Noldor转向了城里新开的餐馆。在平静的表象下,只有Beleg知道他的意识深处如同被雷击中的树木般,从内里疼痛而温暖地燃烧了起来。这是千余年平静的生活中从未曾有过的感觉。

雷火会燃尽一棵千年老树,然后在它倒下的地方,会生长出无数更茂密的新木。

Beleg好像明白了,公主如此热情地追求着的究竟是什么。

·

轻盈的脚步和丝绸拖曳在地上的声音击打着寂静的空气,Curufin耳尖轻颤,从短暂的浅眠中醒过来。

享受着长久和平的Doriath虽拥有强大的军队,却没有个像样的地牢。Curufin束手就擒后,被草草关进了王宫底层一个被临时腾空的仓库里,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淤积了几百年的酸腐酒气,闻多了会令人感到头脑沉重难以思考,他只是合了下眼便睡着了。幸好这不是个会耽误事的时候。

优雅的脚步声在门前停下,旋即门锁咔哒咔哒地旋开,木制的门扇被推开了一道小缝,透进了Doriath的女性贵族身上特有的香水气息。

“真慢啊,Artanis,我都睡着——”

Doriath王后的身影从门后出现的那刻,这窄小室内的空气似乎刹那间被排空了,取而代之的是她身上散发的微光和强烈到不自然的存在感。她像一条鲸鱼唐突出现在小水塘里,几乎要把水塘里的原住民都碾死。

“看起来你的状态还不错。”她淡然地说。

“尊贵的王后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Curufin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不需要由您亲自来为我动刑吧?”

他不想仰望那张石雕一样的脸,但站起来才发现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Melian至少比他高了一个头,这个被王座和Elu Thingol掩盖了的事实现在看起来才那么明显。

“我来替我的学徒完成和你的约定,那孩子在这个国家中的立场比较微妙,会被怀疑包庇你出逃。”Melian将怀中抱着的一匹乳白色绸缎递给Curufin,“但没有人会怀疑我。”

“……”

织工很好——Curufin用怀疑的眼神瞪了那匹布很久,仅得出了这种无聊的结论。他小心翼翼地将一根手指放在上面,确定它不会突然烧起来或者黏在皮肤上之后,才接过了它。Melian冰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披上它吧。这是Luthien的头纱,会很适合你的。”

“……真是谢谢你啊。”Curufin回以扭曲的笑容。

过去的三四天里,他一直在树屋里替Luthien织布。

监视的岗哨正好可以看见Luthien纺织的情况,如果织布的手法变得笨拙或异样事情肯定很快就会穿帮,但这恰好难不倒Curufin。他不仅能在完全模仿Luthien手法的情况下织得比本人更好,还可以边织边分神思考之后的计划——比如说如何在不缺胳膊少腿的情况下离开Doriath。

他顶替了Luthien,但之后就不会有人来顶替他了,他只能在这里一直待到被发现为止——或者待到Luthien作为一个英雄归来,理智告诉他还是别做梦比较好——Thingol那个小心眼的老家伙一定会把所有的愤怒和怨恨都发泄在他身上。他现在的身份是Celebrimbor,一个不受欢迎却也没有那么罪孽深重的王室远亲,就算是为了面子和名声Thingol也不至于找一些奇诡的方法折磨他或者直接把他处死。可这不意味着他就能高枕无忧了,Beren就是个最好的例子。Thingol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就有可能会把讨厌的家伙送到一个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死掉,像是把人直接丢进环带里,走不出去就不关他的事了。

能够直接从环带里走进来,那大概也能直接走出去……能吗?

Curufin不喜欢无意义的冒险。因此他尽可能地把事情闹大,在被卫兵带离树屋时,他大声地嘲笑着那个被吓得不轻的宫廷乐师和卫兵们的愚蠢,宣告自己是“来自Nargothrond的Celebrimbor”。果然就在他被关进这小破酒窖的晚上,Galadriel和她那个看起来脾气极好的Sindar丈夫出现了。Curufin起初的打算是尽量绕着她走,但危险也是有轻重的,Finarfin家小公主的暴怒与在环带里迷路至死的危险相比简直像春风一样和煦,毕竟他如今在做的,是试图拯救Finrod的性命。

在Celeborn熟练的调解和劝说下,Curufin和他的堂妹达成了有生以来第一个协定:作为他拯救Finrod和友人Luthien的回报,Celeborn会主动向Thingol提出负责他的处刑。然后由Galadriel用魔法掩护他,带他去Aelin-uial,从那里坐船返回Nargothrond边境。

即使在现在的Curufin看来这也是个完美无缺的计划,唯一可惜的是“完美无缺”这个词本身似乎就是个诅咒。

所以如今来接他的不是Galadriel,而是今天中午刚被他呛了一通的王后。

Curufin起初非常怀疑这件头纱会缠在他脑袋上把他闷死,然后又觉得Galadriel没有他期望中那样口风牢靠,又或是她本身打的就是假合作的注意。Melian将他领出窄小昏暗的地窖,每走一步他脑中就会浮现出一个关于如何杀死Maia的念头。透过头纱看去,Melian朦胧的背影看起来沉稳而毫无防备,紧跟在她的身后,被周围所有人无视的感觉很像是前几天被Luthien领着进入Menegroth那时,偷袭应该很容易成功,但谁知道现在这个Melian是本体还是幻影?而且可以随意变化形态的Maia,真的有内脏之类的东西吗?不过作为堕落Maia的Balrog倒是可以通过正常的方式杀死。

实践才能出真知,Curufin决定了如果实在走投无路他至少也要当一次杀死Ainue方面的先驱——所幸事情的发展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Melian亲自带他走出王宫,通过一处偏僻的小径来到了障壁般的密林边缘。王后朝森林深处一指,树木如同成为活物般往两边腾挪出一条小道,发光的菌类从道路两边破土而出,勾勒出通往远方笔直的轨迹。

Curufin望着那条路,又把目光移回Melian比石雕还静默的脸上,“这条路不是……”

“是你来时的路,沿着它一直走,就能回到Talath Dirnen与Doriath交界的边境。从Aelin-uial离开需要渡船,驻守在渡口的士兵可能会把消息传递给我的丈夫。”Melian说,“这件事Galadriel无能为力,因此只能由我来带你离开。而且我也需要向你表达谢意,Feanor之子Curufin。”

“是你……从一开始就是你把我引到了Luthien面前?怎、怎么做到……”不,这个问题是无意义的——Curufin咬紧了嘴唇,试图将混乱的思绪整理出主次,“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是为了让我的女儿重获自由,我的丈夫在某些方面非常固执,你不可能通过劝说的方式让他接受Luthien确实爱上了Beren的事实。”

“所以你今天在觐见厅,说的那些是假话吗?你在演戏给Thingol看?”

“你不也是吗?Galadriel说过,若不是她早就知道了你的本性,恐怕真的会相信你被Luthien他们的爱感动了吧。”

“我没有被感动,但我也没有说谎。”

“我知道,所以我也没有。”

从新开辟出的小径深处,吹来了森林中特有的湿润的风,Curufin眼前的景象随着轻飘飘的头纱泛起波澜。他将头纱扯下来交还给Melian,后者小心地将其叠放在怀中,低头温柔地抚摸着那柔软的布料,像是在抚摸脆弱的襁褓。

“Luthien接受了Beren的爱,我就要失去我的爱。与我丈夫一样,这样的事实同样令我作为母亲的心伤痛不已。我们不是将幼子抚育至成年便完成使命的野兽,无论是多么伟大和真诚的爱,都无法填补我们的失去。”

Curufin五味杂陈地看着Melian那没有一丝感情瑕疵的美丽脸庞,如果说她在倾吐真心,这云淡风轻的口吻实在让人恶心得想吐。但如果说她在演戏,那甚至没有努力皱一下眉头的样子就根本不是“演技真差”可以概括的了。Curufin忽然察觉到了为何Melian让他这么不舒服,因为她不管在什么地方,说着什么,都像是在平淡地朗读一本无形的书。在觐见厅里,她朗读着有关作为王后和母亲的愤怒的章节,在这里,她朗读的内容又变了几页。他又想到第一次死亡之前的记忆中,Doriath从一个固若金汤的隐秘国度变得八面透风摇摇欲坠的直接原因,不由得错觉有像蛛丝般的东西随着凉风攀上了手臂。

Curufin不自觉的搓了搓胳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否认,不过说谎的时候最好装得伤心一点。”

“……”

“我对你的想法没有兴趣,只要你的举动对我有利我就会对你表达最基础的谢意。当然,如果这条路不像你说的那样通向森林外,我还是会在临死前尽全力诅咒这个国家的。”

“炉膛才是火焰的归属,一旦踏出了那条边界它便会造成破坏,然后无可避免地熄灭。”Melian轻声说,“愿你能理解这点。一路顺风,Curufinwe。”

好恶心——Maia的视线转过来时会径直穿过Curufin的身体,又好像是压根就没有看见他。反应过来的时候,Curufin发现自己已经跑进了小径里,回头望去,Melian已经在几十米开外的地方了,她如同一尊立在海角上的灯塔,向他遥遥投来冷淡且无含义的凝望。Curufin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然后他没有再回头。

潮水般的疲惫和疼痛席卷了他的意识。

这几天Doriath的生活质量其实并不差,即使是蹲在酒窖里也有新鲜的饮用水和食物送过来,但他没法在Sindar的地盘上放心地休息,反而是亢奋和紧张的情绪严重麻痹了他对疲劳和身体状况的认知。在Melian的小径上面对自己的影子时他忽然想起了过去的几天里发生了多少复杂的事情,他的身体和精神就像一块接近干涸的海绵,每到濒临极限他就毫无怜悯之情地继续压榨它们,然后把溢出来的仅剩一点点精力当做自己还生龙活虎的象征,眼下这块海绵大概快要被他捏碎了。

不行,至少要走出去,就算要累死也得走出去再说……不对,不能死……

不管来时还是去时都这么让人饱受折磨,Curufin在朦胧的意识中再三确认了自己与Doriath这邪门地方水火不容。不知不觉间没有边界的树冠构成的顶穹开始变得稀疏,某种温暖的光芒开始抚上他汗津津的皮肤,越来越炽烈,越来越热情,他的意识也像块奶酪似地逐渐在其中消融。

之后的记忆就变得断断续续,毫无逻辑了。

先是在马背上,然后在床上,很多人,几个人,一个人,一条狗,很多人,然后又是这个人,那个人……在这些清晰的刹那他有时想对那些熟悉的面孔说些什么,他甚至感到嘴唇在蠕动了,却无法肯定有没有发出声音。想说的话和是否成功说了出来的记忆很快又石沉大海,从他意识中消散了。

因此,大部分事情他都是从Orodreth那不靠谱的叙述中得知的。

那天夜晚他愤怒地独自冲出去寻找Finrod之后,Nargothrond的人们焦急地寻找着他,就差把Talath-Dirnen的土犁一遍了,但始终没有结果。大家都以为他追随国王去Angband了。但数天前,他又被人发现昏倒在Doriath的边境。找到他的是个例行巡逻的士兵,起初那个刚入职不久的新兵以为有位蓝裙子的女士昏倒在地上,被吓了一跳;把身体翻过来看见了Curufinwe大人的脸,又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探了探发现他没有呼吸了,吓了更大的一跳,他连滚带爬地冲回岗哨,涕泪俱下地说了一大堆诸如“Curufinwe大人穿着裙子死掉了”之类的疯话。这件事被闹得很大,前后吓昏或濒临吓昏的人包括但不限于Turkafinwe,Finduilas,Celebrimbor,Curufin的亲信手下ABCDEFG……结果是那个新兵手太抖了没能准确探出他的呼吸,被当成遗体带回来的他其实没有死,不过确实到了极限的极限。之后疗养了好多天才恢复如今的清醒。

说完,Orodreth不好意思地把椅子从Curufin的床边挪得更远了一些。Curufin刚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为何手里紧攥着一把金色的头发,头发的末端连着Orodreth苦恼的脸庞,搞得两个人都很尴尬。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啊……对了,昨天Nerwen从Doriath那边来了信,说Luthien公主回来了。呃,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但你之前是不是进入Doriath内部做了什么?Nerwen说Luthien公主正在和Thingol王交涉,想要作为答谢把某样东西‘还给你’。”

Curufin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刚刚清醒的大脑,他当即打断了Orodreth往下说下一件事的意图,要求他把这段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Orodreth郁闷地求饶着再说下去就不是Curufin的听力有问题,而是他自己的精神要出问题了。他半是强迫半是劝阻地将浑身止不住发抖的Curufin摁回床上,让他再睡一觉,既然事情已经定下来了更要小心乐极生悲。

“恭喜你,堂亲。”Orodreth握着他的手说,“你们所做的一切终于有了意义。”

Orodreth离开后,Curufin久久地凝视着床帐的顶部,或者说,陷入了一种睁着眼的半昏迷状态。许久之后他忽然发觉脸庞和头发都一片潮湿,温暖的水珠滚落入干涸的唇边,带着清淡的咸味。

结束了。

……

他们的苦难和流离,疯狂和悲伤就这么轻易地迎来了句点。

…………

这件事过去在Curufin眼中是那么遥不可及,仿佛在成真的一刻整个世界就会因失去最根本的动因而彻底崩塌。现在他的呼吸和心跳就像眼泪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趋势,他的房间里静寂而昏暗,但外面的Nargothornd肯定一如往常地繁华。即使这只是“那个东西”回到他手上之前世界的最后几天生命,也足以让他抱着膝盖痛哭一场。

………………似乎,还有什么……

他刚才无意识地问了,但Orodreth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是忘记了吗?毕竟这家伙脑袋着实不好使,关键时候总是找不着逻辑和重点。

Curufin从床头拿了条毛巾,简单擦了擦脸,然后掀开被子下床——他已经躺了这么天,该治愈的东西早就好了,好不了的躺个几年也不能指望,到时候让他下不了床的就该是运动不足跟肥胖了。双脚着地的一刻膝盖有些发软,左脚和右脚互相谦让着不知哪边该先往前迈,他尽量在三次呼吸间调整好了状态,并在推门出去之前从衣架上取了一条外套披在绸质的睡衣外。

他房间附近依旧是无人光顾的地带,但是他没花什么力气就发觉Orodreth的声音从走廊右侧的拐角里传来。看起来他在床上发呆的时间没有想象中那么久,向来慢吞吞的Orodreth居然都还没走远。不过再接近一点之后,Curufin就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你跟他说了什么?”Celegorm刻意控制了自己的音量,但听起来依旧比Orodreth平时的声音更加洪亮,更别说他身边还有大型野兽呼哧呼哧喘气的动静。Curufin悄悄探出头去,高大的银发Feanorian果然穿着外出的猎装,他和Huan那壮得像牛似的身形在走廊上投下轮廓粗犷的影子,Orodreth似乎随时都要被这一人一狗给吃掉。声音好像也更加微弱了一些。

“他看起来还不是很清醒,我跟他说了Nerwen信里写的事,他没怎么反应过来。”

“也可能是太过激动了。说实话我当时也大脑空白……对了,Nerwen没有在这种事上开玩笑的习惯吧?”

“不管她有多讨厌你们也不至于做到这份上。而且她也说了,Thingol王看见那个东西时眼神似乎有点不对劲,令Luthien公主有些后悔轻易把它拿出来。所以还是不要这么早就……兴奋过头比较好。

“不管怎么说,这是几百年来我们离它最近的一次,即使只是水中月也让我们期待一下吧。”Celegorm苦笑着,随即声音沉下来,“比起这个,结果还是没能……”

Orodreth摇了摇头,头发上苍白的光晕也随着像水波般摇曳:“你们付出的努力,已经足够让我感到羞愧了。其实那天之后我一直在想,自从得到建立这个国家的使命时,他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他并不是胆大妄为,而是明知这个结局也要这么做。也许他早就预见到了吧,自己的力量根本不足以与身为Maia的Sauron对抗。”

“该死,这个事情该怎么——”

神犬忽然机警地竖起耳朵,从主人身边跃出,Celegorm和Orodreth惊讶地回过身,望向Huan发现的东西。

与兄长和堂亲对上视线的时候,Curufin先是感到了怪异,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们忽然间看起来都那么高大,令他不得不艰难地抬起头仰望。

“Curvo?你怎么出来了?”

Celegorm急忙向他伸出手,他从兄长皎月般银白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瘫坐在地上的样子。

“呃,这个……”Orodreth寻找到了不一样的重点,“你刚才一直在听吗?”

对不起。

他们迥异的声音最终混合、扭曲成了同一个词,如同隔着墙壁或海水传进Curufin的脑海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笨拙和慌乱。两个口才都不太好的人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安慰人或补救的经验可以分享,最终只能借用那无聊的借口。

我们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只是还没找到机会说,这不是你的错,你去哪里?Curvo(Curufinwe)?别这样,快回去——

“可别再哭了。”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孔稍微有些嫌恶地说,“别人哭起来多少让人感到可怜,你哭的样子却有够惊悚的。”

来自Mandos的Maia翘着斯文的二郎腿,以一种极度危险的姿势坐在低矮的围墙上,在他的身后,深秋明亮高远的天空和干燥的风刺痛了Curufin的眼睛。他的脸颊上原本只剩下了一些盐分凝固的痕迹了,在这么不幸的刺激下他的眼角边又再度蒸腾起水雾。Maia轻飘飘地从墙上跳下来,向Curufin伸出手,在强光下显得半透明的指尖还没碰到Curufin的脸就被打开了。后者仰着脸,恶狠狠地瞪着Maia,Maia倒是也没有显露出生气的样子,而是蹲下来与他平视。

Maia获得了一个Curufin不想要的名字,这和Curufin之前想象中单纯的口头承诺不太一样。属于“Atarinke”的某个部分——不是记忆,不是意识,更不可能是他身体中的某个器官——像是随着赠予被挖走,填补到了Maia身上,现在他看起来更加像个实体了,他们处在这样亲密的距离中时就像对怪异的双生兄弟。

“……到底发生了什么?”Maia无辜地巴眨着眼睛,Curufin伸手揪住了灰袍的领子,“不要装傻,你肯定知道。”

“知道是知道,但这有什么离奇的? 他无法战胜Sauron,所以会被他杀死,这件事你之前不是已经经历过了吗?”

“不、不可能这么快……Sauron不是会把他们都抓到Tol Sirion关起来,慢慢折磨他们吗?Luthien就算是个路痴也一定会在这之前赶上——”

“哦,你指这个啊。这次他们对决的前提和之前不太一样啊。你看,因为他是偷偷跑掉的,Edrahil和剩下的那九个人没能跟着他一起去。区区两个人光是对付狼群就已经够要命了吧。”

Curufin的拳头进一步抠进Maia的领子里,后者貌似苦恼地摇了摇头。

“不过这不是主要原因,毕竟那几个人在和Sauron的战斗中基本只是陪衬。那个傻瓜国王,之前在魔力方面还能与Sauron打个四六开,这次却输得特别惨,中途便耗尽了力量,直接被Sauron撕成了碎片。如果不是Luthien后脚就赶到,Beren大概也要没了。”

“中途就,耗尽……力量?”

“他开战之前好像就把魔力用得差不多了,怎么,你有头绪——喂喂,你还好吗?可不要吐了啊,你现在正对着我呢……”

Curufin的身体里此刻确实翻江倒海,肌肉异样地紧缩着,痉挛且疼痛。不知道是从哪个内脏的空腔中,大量酸热的气体被挤了出来,在身体各处的管道中肆无忌惮地涌动着。昏眩令他眼冒金星,刚才威胁着要把Maia勒死的那只手反而成了唯一的支撑。但Curufin吐不出来,也发不出声音,只是如陷入了真空中一般无助地大口喘息着。

Curufin的灵魂在躯壳里艰难地蠕动着,像过于成熟的果实,果肉从之前存在于果皮上每一道脆弱的旧伤中爆裂出来。有一股力量涌上来,温柔地包裹住它们,阻止它们即刻分崩离析。它引起了某种涟漪般的波动,传播到意识中时,化为歌声的残响。

本该存在于Finrod体内,拯救他生命的魔力在那天夜晚被转变成了将Curufin的残破灵魂束缚在现世的锁链,在它的主人和源头已然消亡的如今,也紧紧拥抱着他。

“为什么!要做!多余的事!”

“……多余吗?如果你早早在那里死去,没能进入Doriath寻找Luthien,结果不也还是和从前一样?”

“这不……一样。我没有——我不需要你怜悯我!”

“你醒醒,我不是你的国王。”

金色的幻影如糖衣般溶解,露出Maia不悦的脸庞,他以冰凉的手臂环着Curufin颤抖的肩膀,让后者靠在他肩上,像是Curufin真正的孪生兄弟。

“我能理解你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但你最好振作一点,好不容易实现了梦想,要是因此心碎就太不值得了。”Maia半是安抚半是嘲笑地说。

好像是这样。

他的梦想,他的夙愿,他存在于世的一切意义,为父亲取回他的宝石。他最近一次接一次地死亡回溯为得是拯救Finrod的性命,但这不过是个中途目标,他的真正目的是借Finrod的身份获得取回Silmaril的便利。

现在兑现誓言的机会已然近在眼前,随之附赠的还有Nargothrond的权力和Luthien的友谊。那么,Finrod是死是活对他而言已经——

“Doriath,真的会把Silmaril还给我们吗?”

“……你别问我啊。”

Curufin沉默地推开了Maia过于轻盈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强风随即灌进了宽敞的睡衣中,带走了他体表不多的温度。他凝望着下方如画卷般延展的Taur-en-Faroth和天边的Talath Dirnen——这里是Finrod的秘密瞭望塔,刚才他急着想逃离Orodreth和兄长的关切,丢下外套暂时摆脱了Huan的纠缠,然后一路闷头跑到了这里来。这是Nargothrond里只有他自己熟悉的秘密之地,因为将这个秘密和他分享的人已经不在了。

Curufin一点也不喜欢这座修得破破烂烂的塔,也不稀罕国王这点任性的小秘密,就像那些奇怪的人类小趣闻,他亲手制作的声音比锯子还刺耳的竖琴,有时是用来歌颂他聪慧和口才、有时又是奚落他死板无趣的即兴小调。Finrod自作主张地用这些琐碎的事情填满了他失去Himlad和锻造能力之后的生活,在被露骨地嫌弃和拒绝后也只会笑嘻嘻地应付过去。

“……Curufinwe,我们的生命中可以充满诅咒,但不会尽是伤痛。只有一点点也好,我想用我了解到的东西,换来我记忆中深爱的影子——过去微笑着的你回到我身边。”

Finrod口中的爱就像熏风一样温暖又轻浮,可以吹进任何人的耳朵和心里,所以Curufin总是刻意撇过脸去不看他的眼睛,不肯定、不确认也不在乎。

现在看来,唯独最后一项他没能做到。

·

那只是一瞬之间发生的事。

Mandos的Maia被粗鲁地推开,一屁股坐在了不知多少年没打扫过的地板上,他拍打着袍子上的灰尘站起来,准备指责对方不知好歹的态度。转身却发现矮围墙边空空如也,天台上只剩下他自己了。鉴于Curufin没有任何让自己原地隐形的魔法才能,要不经过楼梯从这里消失的方式就只有一个了。

他做了个对死亡的Maia来说毫无意义的深呼吸,将其化为一声阴沉的叹息。

“真是,不知满足的家伙。”

【Dead End——U[N]expectable Fate】 断章四——Beyond the Cage 因为一场在森林中与Orome的意外相遇,Celegorm很小就离开了家里。

不知道Feanor后来是否有埋怨过Maedhros不应该把年纪过小的弟弟带到森林里,而Maedhros又对自己急着去找堂弟而没发现亲弟弟走丢之事心存几分后悔。反正年幼的Celegorm可能是极少数为这个意外欣喜若狂的人,并且这份喜悦延续了数百年始终没有改变。Orome的森林和Tirion的皇宫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永远茂盛的天堂中没有Feanor和Indis之子之间盘绕的低气压,而是充满了宛如梦境的魔法。Celegorm的朋友和老师们是一群快乐的Maia,它们如流水般形态不定,从高挑美丽的Eldar到各种野兽,再到树木、岩石和沙尘,有时还会化作风抱着幼小的精灵在树梢上飞翔。Celegorm长大之后没法再被带到天上了,但同样能踏着轻薄的草叶在林间飞驰,在最黑暗的洞穴里视物,森林的每个角落都在窃窃私语,他能轻易地分辨出它们都来自什么物种。

与之相对的,被无数珠宝装点的Tirion就显得乏味而冰冷了。他起初还经常回家,但他的身体总是忘不掉被魔法包围的感觉,他会忍不住从数层楼高的窗户跳出来,以为自己还能轻盈地落在土地上。被坚硬的大理石地板狠狠上了一课后,Celegorm越发厌倦故乡和名叫“Prince Turkafinwe”的外衣,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Curufin呱呱坠地那年他已经有两年没回去了,一位化为鸽子的Maia把来自Maedhros的长信扔在了他头上,提醒他如果连这个场合都错过,那他以后大概再也不用管Feanor叫Atar了。

但在Orome的森林里,时间行进的轨迹非常模糊,它既是永恒也是瞬息万变的。Celegorm想着:好吧,那等我明天探索完东边的那个洞穴就回去。他说到做到,唯一的差错是他从洞穴里出来时Curufin已经可以背十四行诗了。

距离产生思念和美,Feanor没有把像想象中那样抓着把锤子把他逐出家门,反而尴尬的是他。面对Curufin陌生而无兴趣的眼神他跑出门去,用草和细树枝先编了个小笼子,顺手抓了只叫声好听的小鸟塞进去,当成见面礼送给了这初次见面的弟弟。

那时候的Curufin和现在还蛮不一样的,证据就是他愿意为了这敷衍得让剩下几个哥哥都翻起了白眼的礼物对Celegorm露出微笑,还甜甜地叫了他哥哥。

于是他顺利地应付过了这次家族社交危机,又回到了森林之中。这件事情在他这里就算是翻了篇,踏入森林的那刻什么小猫小鸟小弟弟之类的事情一股脑都从他脑中蒸发了,时间再度变得没有意义,直到下一封长信被砸在他的脑门上——这回是Maglor写的,信里带着封精致的请帖,Maglor和另一位陌生女士的名字亲密的并列在一起。还没等他调动起脑中尘封的知识拼出那串陌生的字母,Huan从他身边窜出来,一口把请帖吃下去一半。

没错,就是那一年——也有可能是那几年,那十年——他获得了年幼的Huan,正致力于把它养育成Valinor最优秀的猎犬。Maglor和他那位名字被吃掉的女士与之相比微不足道得像昨天他在蒲公英前打的那个喷嚏,但他还是通过一枚硬币决定了要出席。后来回想起来,Celegorm觉得那枚硬币上说不定附着Moringotto的魔法,否则他无法解释为什么离开Tirion这么久之后他还能从衣服里找到它,以及如果不是它的决定,那件事情也不会发生。

Huan吃掉了Curufin的小鸟。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离奇的事情呢?Celegorm完全想象不到那只鸟能好端端地陪伴Curufin差不多五年。Curufin经常打开笼门让它出去放风,傍晚它自己又会回来。那天对新地方充满好奇和挑战欲的Huan从王宫的草地上转了一圈,给他叼回一只死鸟,那血淋淋的场面让他的新嫂子不由得惊呼了一声。Celegorm心里觉得城里人真是大惊小怪,她却说,那不是小Curufinwe的朋友吗?

得知消息的Curufin没有哭,尽管他的年纪依旧很小,冷漠的种子已经开始在他身上发芽了。但他也没有埋葬那只鸟,而是将它冰冷残缺的身体放回了笼子里,不吃不喝地望着它。Celegorm替他的狗道了歉,然后又押着Huan和他一起跟Curufin赔不是,Curufin都无动于衷。Celegorm两天内吸取各方建议进行了十二次道歉,最后得到的不是责怪也不是原谅。

“你可以和它说话对吧?”Curufin指着夹着尾巴趴在地上的Huan,“替我问一下它,为什么要攻击Calion?”

Celegorm愣了愣,开始磕磕巴巴地向Curufin解释因为Huan是一条猎犬,扑向任何活着的小动物就是它的天性。这也是为什么他们的餐桌上会有鹿肉,以及他能给大家一人带回来一条上好的毛皮披肩的原因。

“那它会攻击我吗?因为我也是活着的?”

Celegorm皱起眉:“不,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Curufin不再说话了,他的目光又回到了鸟笼里。鸟尸的血已经流尽干涸了,一小片尚且干净的金黄色绒毛在夜风中微微颤动,至多再迎来一个早晨,它就会开始褪色、腐败,这个过程应该在土壤之中体面的进行,而不是暴露在一个孩子的视线之下。

第二天太阳还未完全升起的时候,Celegorm去抓了一只和Calion八分像的小鸟——鉴于Calion也来自差不多的地方,它们之间可能还存在着一丝亲缘关系——放进笼子里,然后用手绢包起Calion快马加鞭回到了森林,向Orome寻求帮助。死亡离Valinor的Eldar们非常遥远,Feanor的家族很难得地与其稍微有些交集,因此Celegorm朦朦胧胧地想起应该有个地方安放死亡的灵魂,他想请这位大能者找回Calion的灵魂。

但Orome只是温柔地告诉他,鸟类没有灵魂,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不复存在了。

这是多么简单又显而易见的道理,和Orome曾经告诉他的知识没有什么分别,但Curufin的声音像魔咒般缠绕着他的神智。Orome向他解释Eldar与走兽的区别,后者的生命会使世界更加丰富圆满,是给予世界和Eldar的赠礼,他的脑子里却满是本应毫无意义的情景:一只年老的乌龟向他诉说河流变迁的历史;求偶的鸟类争执嬉笑;雌狐产下幼崽,用身体慈爱地庇护它们……Calion的身体在他手中忽然重逾千斤,他低下头,使命的痛苦使它在身体被撕碎的时候都未能闭上眼睛,如今那干枯的眼珠直勾勾地与Celegorm对视着。

那天他又逃跑了,不过是从森林回到家中。

·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情。”Finrod听完这漫长的叙述后,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可我从未听说过你曾经与Orome决裂。”

事情还不至于发展成这样。Celegorm纠正他,不过是从那时开始,他住在Tirion的时间开始逐渐变多,但因为他实在厌恶家族里的破事,最终他一年中呆在这两个地方的时间变成了五五开。然后他和Curufin之间的歉意变成了真正的亲情,Aredhel和Finrod的几个弟弟也因为狩猎和Valinor最帅气的猎犬Huan的缘故与他成为了好友。从此再也不敢狩猎?不不,没这回事,其实我们也没有真的那么在意,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你会因为远方可能会有一个Orcs家族将失去他们的丈夫、兄弟和儿子而心痛得想要把那个差点用斧子把你劈成两半的战俘放回去吗?而且我们总不能让吃肉这件事把我们逼疯。只是——

“——那一天我忽然发现,森林看起来不再有曾经那么美丽了。就好像从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中醒过来似的,狩猎对我来说仍然是充满刺激和乐趣的活动,但……”Celegorm顿了顿,发现自己脑子里的形容词供不应求,只得唐突换了个话题结尾,“哦,那只新的鸟,后来我回去的时候发现笼子开着。应该是被放掉了。”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故事呢?”Finrod问。

Celegorm弯身拿起地上的酒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是Nargothrond这个乏善可陈的地洞里为数不多的优点。但这是沾了南方温暖气候的光,猴子也能在这片土地上种出好庄稼。他今天晚上喝得确实有点多了,不过至少脑子和舌头都挺清醒的。不像Curufin,他们开始喝酒闲聊前,Finrod就提醒过他重伤初愈少喝点酒,但他还没喝到Finrod提醒他第二次就醉得趴在后者大腿上不省人事了。Celegorm眯起眼睛,透过一层薄薄的疲惫的朦胧,打量着国王抚摸Curufin黑发的手。

“你不是问我吗?誓言对我们来说是什么样的东西,我不能代表别的兄弟回答,一般来说我们给出的答案肯定天差地别。比如你摇醒Curvo问他一个同样的问题他肯定会回答别的。不过对我来说就是‘他’曾经说的那个东西,使命。”

“我想Orome所说的使命,和我们平时说的使命不是一回事吧?”

“对,不过你能理解意思就好——唯一的差别就是,Calion,那只鸟的使命是与生俱来的,誓言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不过……”Celegorm含了一口酒,咽下去,“这么说起来,我们原本的那个使命又是什么呢?”

“……在Valinor过着平静的生活,之类的?”Finrod微笑着,“就像Calion如果一直呆在鸟笼里,就不会遇到之后的事情了。”

“但它本身的使命就是为了更强大的生物死去,而不是在笼子里平安终老啊。一只野兽就算有幸找到了个永远不愁食物和水源的洞穴,一直呆在里面不出来,迟早也会被闯入的天敌或是竞争者袭击。在这天到来之前它也会觉得在这个安全的地方永远生活下去就好了。”Celegorm说,“所以天赋的使命是在当事人无法预料的情况下实现的……还是说,不管当事人怎么做,都会实现?”

“真是如此的话,思考这个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

“啊,我确实是这样想的,不过要做到完全不在意本身也挺困难的吧……比如说Curvo。”

真费劲啊。

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喝了三大瓶酒,才讲到了最重要的部分——不对,可能是因为那三大瓶酒才绕了个大弯子……Celegorm必须得承认,比起和动物谈论吃喝天气,与昆迪交谈要困难多了。而且面对着Finrod那张笑眯眯的脸就更困难了,说到底这家伙有在听人说话吗?

“不管是Calion,还是祖父、父亲、Tyelpe母亲的离开……在我们兄弟之中,他其实是最看重一切的。过去我们兄弟背负着同样的东西,谁也无法安抚谁的失去。但来到Nargothrond之后,他改变了很多。”Finrod那副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的脸看着真是让人无名火起,Celegorm顿时有点后悔,可是在这里停下未免太迟了,“所以我——”

Finrod手下抚摸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Curufin似乎是脸朝下趴着难受了,苦叫着翻了个身,睁开朦胧的眼睛。时间在Finrod和Celegorm身上打了个结,他们同时陷入了一阵停滞中,直到Curufin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脑袋下面枕着的是什么,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我好像听到了我的名字。”

发现Celegorm看着他,Curufin迅速挪到了远离Finrod的沙发另一端,还问了个生硬的问题。Celegorm不由在心里“啧”了一声,Finrod的笑容很快又恢复了灿烂。

“Turkafinwe刚才说,Nerdanel夫人以前给你做了很多裙子,他很怀念以前你穿着裙子叫他‘哥哥大人’的时候。”

“啊?!”

“Findarato你怎么知道这件……不,你在胡说什么?!”

那真是个混乱的夜晚,Curufin满脸通红地向Celegorm兴师问罪,过了好一会儿才从Finrod笑得直不起腰的样子里回过味来。Finrod赶在Curufin转移目标之前先一步跑出了书房。被满脑子酒精的驱使着,Nargothrond尊贵的国王和他的堂亲在(Nargothrond概念下的)大半夜里跑过了大半个王宫,Celegorm实在受不了被夜班卫兵们看弱智的眼神笼罩着去追赶他们,很快便跟丢了。无可奈何之下他把王宫上上下下找了个遍,最终在厨房的仓库里找到了他亲爱的兄弟和堂亲,互相依靠着在一大堆土豆上睡得死沉。

明天醒来的时候Curufin肯定会羞愧得想要撞墙,但他肯定撞不成,因为没脸没皮的国王又会嬉皮笑脸地找出另一个点子,让他抓狂得想要在撞墙之前先把国王送去Mandos。然后两人又开始新一轮折腾,Nargothrond的时光似乎就是被这种无聊且无休止的恶作剧和争执推着前行的。在踏入这片国土,接受Finrod的馈赠之前,Celegorm从未想过他们被诅咒的生命还能如此渡过。

“……所以我其实很感谢你,Findarato。”

不论这是选择还是必然,请让这鸟笼中的宁静持续下去,不要让誓言的火将他也点燃。

天知道Celegorm把这句话酝酿了多久,又恰好能赶上一个把这件事想了起来又喝得半醉的时候,要是现在没能说出来,下次Finrod听到它的机会可能就在几十年后了……但是算了,就这样吧。

Celegorm把一个可能会砸中Curufin脑袋的土豆移到了Finrod头上,然后静悄悄地走出了厨房仓库,沿着一条无人的小道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现在还是装作不认识这两个酒鬼比较重要。 Chapter five Curufin在朝会上昏倒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他一定是被那个建议Celebrimbor向Doriath的公主提亲的傻子贵族气昏的。

他醒来之后,大家惊恐地发现事情好像不只是气昏了那么简单。这把突如其来的怒火好像把Curufin的坏脾气连同锐利的神智都一把火烧干净了。他醒来的时候眼中绝望而茫然,并且好像承受着某种不知来源的剧痛,国王亲自去为他治疗,房门关上后久久都没有再打开。这下在朝会出席的人都吓白了脸,纷纷开始有意无意地在和别人的交谈中声明自己向来尊敬Prince Curufinwe的智慧和人品,对他没有任何意见也从未与他结下矛盾,今天没有昨天没有将来更不会有。这个时候与Finduilas在一旁说话的Celebrimbor忽然提起,从前镇守北方的卫兵中有些人,会因黑暗长时间的影响而精神受损,永远被不存在的痛楚和悲伤折磨,四周的气氛就更不安了,被众人视作始作俑者的傻子贵族闻言更是嗷地一声也昏了过去。Beleriand最大国度的王廷就这么变成了一群油锅上的无头蚂蚁。

如果不是离Angband远,这群软脚虾怕是十年就要亡国了。

Celegorm默默想着,他刚才带着Huan出去绕了一大圈,回来后事情还是没有进展。顶多只是有几个人脸色苍白地说自己感到了异样的不适回去休息或者找医官了。Celegorm觉得自己和Huan的存在可能给这些不知道为什么心虚得要命的家伙带来了不必要的压力,可他也没法静下心来接着去外面等,猎人的嗅觉告诉他事情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复杂,复杂到什么程度呢?他又说不出来,他只知道,能撑着剧毒从陷落的Himlad行军至Nargothrond的Curufin不是那么容易倒下的。

又过了一段时间,大家逐渐开始感受到中午的饥饿了,Finrod才从门缝里探出了那颗金灿灿的脑袋。不知为何他成了一副好像没睡醒疲劳的样子,看到门口的人群显而易见地愣了一下。

“你们都在这里干什么呢?”

大概是等你出来兴师问罪的。Celegorm想,谁都不想被说成是心虚逃跑了。

“不用这么担心,他已经没事了。各位请先回去吧,今天的事情没讨论完的问题改天再议。”

Finrod朝人群摆摆手,他们立刻如蒙大赦地散了,好像Curufin的房间正不断地往外辐射黑暗能量摧残他们似的。Celebrimbor落在了大队伍最后,他以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半个身子还埋在房间里的国王。Finrod打了个哈欠,对他笑眯眯地挥了挥手,他皱了皱眉,也跟在Finduilas身后离开了。Celegorm抓紧机会,赶在Finrod缩回去把门重新关上之前抓住了他。

“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我也答不上来啊?不过现在暂时没什么问题了。”Finrod见他满脸不信任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真的,我在里面呆了这么久是因为他睡着了一直拽着我头发不放手,我好不容易才偷偷把头发弄出来,现在我要赶紧塞回他手里才行。”

“……”

“你要是实在信不过我就进来看看吧,小心不要吵醒他。”

Finrod的话说迟了,Celegorm急着从他身边挤过去的时候,Curufin已经醒了,正满脸茫然地坐在床边,看起来衰弱得好像刚刚和Morgoth进行了一场单挑。他看向这边的眼神令Celegorm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是错觉吗?他觉得Curufin好像变了个人。这令他想起了一则从前在Himlad的士兵们之间流传的故事,死于Angband的灵魂一旦被Morgoth的黑暗所玷污就无法再回到Mandos,它们会像一股浑浊的气体永远在Bleleriand的大地上徘徊,试图诱骗或抢占生者的身体。

“你还不能起来,给我躺回去。”在Celegorm呆滞的时候,Finrod急忙跑回床边把颤颤巍巍地试图离开床铺的Curufin摁了回去,“这是国王的命令。”

“足够了……我已经没事了。”

没有自信却依旧傲慢的熟悉语调稍微打住了Celegorm恐怖的妄想,这里不是北方,而是洋溢着温暖与和平的Nargothrond,根本不可能会有什么怨灵来袭击Curufin。他的弟弟依旧是他的弟弟,可能只是从前累积下的对那些草包贵族的不满一口气爆发……“Curvo,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

Curufin甩给他一句敷衍的回答,然后重新投入到和Finrod争论他究竟是该在床上再躺十天还是立马下地恢复工作的问题中。如是以往Celegorm此时已经默默地退出房间带上门远离他搞不懂的暴风圈了,他现在也确实走出了房间,但这是为了不让敏锐的Curufin发现,自己刚才从他脸上瞄到了伪装破裂的一丝慌张。

和这个精明的弟弟相处了几百年,Celegorm熟知他的作风,和一般人印象中不太一样的是,Curufin很少说谎。他擅长的是搬弄事实,不管经过几番省略加工和美化,事实仍旧是客观存在的,比纯粹的谎言听起来更加可信且不易被秋后算账。Curufin纯粹说谎时也不如拿事实诱导他人的样子那么有底气——这点在旁人的肉眼中几乎不存在,只有Celegorm能看出来,而他本人不擅长隐瞒的反应本身也会被Curufin发觉。然后,Curufin会在Celegorm面前严防死守,嘴硬到底,只要Celegorm不对他上严刑逼供就永远别想知道他隐瞒的事情。

因此,他需要一些特殊的手段。

有时候Celegorm也会觉得自己大惊小怪,小题大做。Curufin从小比别的孩子成熟,如今他孩子都好几百岁了,来自兄长的操心说得好听点是亲情,说得不好听点是窥视他人私生活。就算Curufin真遇到了什么无法解决又难以启齿的问题,Celegorm在偷偷得知了这个秘密后,被他原谅又漂亮地动用才智解决难题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可Celegorm无法对此坐视不理,在没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前,Curufin先前衰弱的模样就会像噩梦一样纠缠着他的心思。

Celegorm过去曾有一段时间不在乎任何事情,家人对他来说和路边的石头无异。是Curufin往他的灵魂里掺入了杂质,从此他不再能像风一样了无担忧和牵挂。要抱怨的话这总账还得算回Curufin自己头上。

这么想着Celegorm的信心和底气都更充沛了一些。他来到王宫的厨房,午饭刚刚过去,厨房里只有一两个厨师坐在角落里休息,Celegorm光明正大地吹着口哨走进去,拿了一些午餐剩下的面包。厨师们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自然也不会发现有好几只老鼠跟在他的脚边一起溜了出去。

Curufin和Finrod的争吵以一个折中的方式结束了——Curufin要休息十天,但是可以在房间里工作。Celegorm和老鼠们的讨价还价也得出了个差不多的结果,他用三块面包换来了老鼠们替他监视Curufin一个晚上。这是Celegorm第一次找老鼠为他做事,因为Nargothrond里的动物原住民实在太少了,除了贪心又难说话的老鼠之外,只有连话都听不懂几句的壁虎。幸好在一夜无眠的等待后,老鼠们还是守时守约地回来了,领头的老鼠还叼回了一小块漆黑的东西放在Celegorm脚下。

Celegorm发现那是一小块碳化的纸张,在他手中轻轻一捏就变成了碎块和粉末。

老鼠们叽里咕噜地叫起来。在Celegorm听来意思大体是“人走走走走走走走走坐坐笔纸沙沙烧纸纸沙沙沙沙烧烧纸沙沙沙烧纸纸纸……”他思索片刻,起身去几乎不怎么碰的书桌边取了纸和笔,随意写画几下后将纸揉成团丢进壁炉里,领头的老鼠一边吃着面包屑一边对他发出了赞许的吱吱声。

Curufin不可能这么轻易地烧掉重要的公文,如果是不怕被人看见的东西也不用特意烧掉。

Celegorm又找出了一个信筒摆在老鼠们面前,它们整齐地摇起了头。

也不是信件。除此之外Curufin平时还会写(或者画)什么?Celegorm一点头绪都没有,自从右臂留下永久的损伤之后,Curufin就不再接触工匠的事务了,这其中也包括规划和制图,而且这些事情本身也不值得他无视自己衰弱的现状或是堆积的公文优先完成。

“他这样做了很久吗?”

点头。

“通宵?”

还是点头。

“……纸都烧完了?还有剩下的吗?”

领头的老鼠用爪子指向Celegorm的床,然后比划了一下自己不足十厘米的身高。

“我有件新的事情想让你们帮忙,成功的话我会帮你们把厨房里的老鼠药和捕鼠夹都偷走。”

Celegorm深吸一口气,换用更清晰的语言向老鼠们描述了一个对它们来说都异想天开的计划。

·

Curufin划掉又一行刚写下的字时,羽毛笔从因用力过猛从他的指缝间滑出去,掉进了床底的阴影里。那个瞬间他心里产生了强烈的“随它去”的冲动,顺便还想把Finrod先前帮忙搬到床上来的那些东西——纸堆,垫板,墨水瓶以及他自己统统一起扫到床下在永远安逸的黑暗中陪那只羽毛笔永眠,但随即他脑中疼痛的嗡鸣变成了某种虚幻的嘲笑声。他还是不得不瞪大了眼睛,避免自己轻易地恍惚间昏迷过去,一边缓慢地移动起仿佛塞满了玻璃渣的肢体。

Curufin效仿着Celebrimbor出生时,助产士叫那个曾经是他妻子的女性深呼吸、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理所当然没有任何好转,脑袋反而还更晕了,上当受骗的心情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不过他最终还是成功地像个笨重的木偶似地动了起来,将视线探入床下,搜寻那只羽毛笔的踪迹。

羽毛笔就躺在床底的边缘,一眼就能看见,可在它旁边还有个更加显眼的东西——一只无所畏惧地与他对视的老鼠。

Nargothrond中有句带玩笑性质的俗语叫“财富比老鼠还要多”,只能说这群穴居人还挺能苦中作乐的。Curufin现在没有时间和心思研究为什么他很仔细地保持着卫生的房间里也会有老鼠出没,是他高估了自己的洁癖水平还是老鼠们低估了他打算立法强制养猫把它们赶尽杀绝的决心,他把手伸向羽毛笔,完全没有料到下一刻那只老鼠竟将羽毛笔叼起来呲溜一下窜出去,从房门缝下柔若无骨地逃走了。

Curufin不顾全身上下每根骨头强烈的抗议,下意识地打开门追了出去。老鼠自然不可能听懂他的咆哮,可他一瘸一拐地推开门时那家伙竟然就在不远处的原地等着他,那副黑溜溜的眼睛看起来还有些无辜的意味。Curufin刚把腰弯下一半,它又适时地跑掉了。

这只老鼠在耍他?老鼠……这只是个老鼠而已,有这么聪明吗?

那只令人厌恶的生物第三次把羽毛笔从他面前带走了,Curufin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阵恶寒,他离开房间已经有一段距离了,再追下去说不定真的会因为倒在走廊上无法动弹被路过的侍从发现。说到底他追出来有意义吗?他的意识在每一波疼痛上涌的时候发出诘问,这段距离足够他在床铺和书桌之间往返将近二十次,就算每次只取一支新笔他现在都可以拿羽毛笔玩飞镖了。

他看着那只停在不远处好像刻意等他来追赶的老鼠,又回头望向走廊末端半开的房门,毫不犹豫地抛弃了那只沾满老鼠口水的笔,拖着下肢往回走。

可能是他走得太慢了,也可能是他已经没有力气用来让脚步发出额外的响声了,他像精疲力竭的幽灵般探进门时。Celegorm还在他床上专心致志地埋头寻找那些被他揉烂或撕碎或涂成一团漆黑的废纸,浑然不觉他已经携带着和疼痛一样洋溢满身的愤怒静悄悄地中途折返了。

“Turkafinwe。”

Celegorm一惊,把手上的纸塞进了嘴里。又在Curufin无情的凝视之下默默吐了出来。

“和你的老鼠一起滚出去。”

Curufin从牙缝里挤出他目前能够表达出的最恼怒的语气,暗自庆幸因为自己实在头痛所以把写下来的东西都划掉了,不用放大镜仔细研读个把小时不可能看出他在写些什么。

“……不!我不走!”但他没料到的是,Celegorm脖子一梗,偏离了自己一贯来的行动逻辑。被逮了个正着的他毫无心虚的样子,更像是被Curufin的不满鼓舞了。他挥舞着刚刚差点吃下去的纸张,像高大的石壁般站在Curufin面前,“除非你告诉我这些都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没见过人写字吗,我的右手还没完全残废呢。”

“不对,虽然我现在暂时想不出来该怎么总结但就是不对!你在瞒着我们急着处理什么事情,这一定和你昨天昏倒有关,因为你前天看起来还一切正常。”

“……”

Curufin都快忘了,Celegorm的逻辑思维能力虽然稀烂,但他偶尔会抛开逻辑自己擅自到达真相面前。明明前几次他都没有招惹上Celegorm的怪物直觉,为什么偏偏在这焦头烂额的时候被缠上了?

“Curvo,我很担心你。我看到这些……呃,涂鸦就知道你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困难。说出来让我帮助你吧,以前在Himlad我们也是这样帮助彼此的不是吗?还是说——”

一如的洗脚水啊,当然不是,那叫帮助彼此吗?那明明是我在帮你收拾烂摊子吧?

“——你不是Curvo?”

Curufin听见自己的脑子里发出了“咔啪”的断片音,像是发条被拧过紧绷的临界点彻底失灵一样:“啊,啊?”

“虽然我不愿相信这种无稽之谈,但你看起来真的很奇怪,昨天昏倒之后你突然就变了一个人。我不相信你是因为倒下来时把脑袋磕坏才变成这样的。”Celegorm有着苍白的皮肤、头发和眼睛,被他这样认真的凝视有种汗毛倒竖的诡异感,“你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装作Curvo的样子?”

Curufin循着不祥的直觉垂下眼,果然发现Celegorm的另一只手不自然地放在后腰附近,以他对Celegorm的了解那个地方一般会别着好几把大小不一的短刀或是匕首。

“喂……等等,你不是认真的吧?”

“真正的Curvo在哪里?”

Curufin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可他的精神和反应能力已经残破得不能更残破了。他只觉得眼前Celegorm的身影忽地一晃,下一秒他的后背不知为何就撞到了墙上,Celegorm用高大的身体将他禁锢在墙壁和阴影的包围中,那只先前在后腰摸索的手上果然多出了把狩猎短刀。Curufin几乎是绝望地从那刃边认出了自己的设计,他给这把刀设计上能切碎伤口的棱和深入刀身的血槽时可没想过这玩意有一天会被拿来对着自己,还是因为Celegorm脑子有病。

他算是搞明白了,这个世界唯独在整蛊他时是那么的不遗余力。

【分歧点(6):要不要对Celegorm老实交代?】 【A:这还有不交代的余地吗?】 【B:别吧?指不定说了真的会被当恶灵干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