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15年写在微博上的,挖出来存一下档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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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他比起这里他会更喜欢伊瑞詹的。”
“您这话说得好像他是在伊瑞詹长大的一样。”
Maedhros神情和蔼,淳淳善诱:“不,我是说氛围,我记得他从小就喜欢工匠云集的地方胜过提里安的宫室。而且你看,就算他总有一天要恢复记忆,他现在也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而已,小孩子需要多和亲人在一起,不能总把他丢给侍女照顾。”
对面的精灵微微皱起了眉头,Maedhros在那蔚蓝的双眼里读出了明显的……嫌弃,对,嫌弃,他叹了口气,Maedhros仿佛听到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这么一大家子人关键时候都死哪儿去了”这句话。
“要说亲人的话我觉得没有人比您更适合这个职位了,毕竟他曾经也是在您的照看下长大的。”
“不,这个问题先不论——我并非不想照顾他,而是我这里确实公务繁忙,抽不开身。”
“哦,您确实有太多需要和Findekano殿下一起处理的公务了。”精灵面无表情地指出,“Nelyafinwe殿下,您可是他哥哥。”
“而你是他儿子啊。”
尴尬的沉默像一张从天而降的桌布,兜头把两个精灵罩在里面。
在Meadhros身后安静地堆着积木的年幼的精灵好奇地朝他们的方向仰起头,眨巴着灰色的眼睛。
Maedhros用余光瞄了一眼小小的身影,又把目光转回这里除了他之外唯一的成年精灵——他的曾经可爱的小侄子,现在一点都不可爱的伊瑞詹领主,Celebrimbor身上。然后他有些苦恼地发现也许是因为太久未见,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和对方交流的诀窍,或者说他没有料到Celebrimbor经过了数千年生而向死死而复生的蹉跎之后,还对某个词汇所带来的一切联想耿耿于怀。
Celerimbor的情绪没有半分流露在面孔上,他静静地望着茶杯中自己的倒影,像是对上面几不可见的涟漪产生的兴趣。Meadhros斟酌了片刻,刚想开口,他毫无征兆地离开了座椅,朝被积木堆包围的小精灵走去。
“Tyel——”Maedhros的声音有一半消失在他的喉咙里。
成年精灵高大的身影遮蔽住了幼童和他搭到一半的城堡——对于一个不足三岁的幼儿来说,他在实施的显然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大工程,有些歪斜的白塔比他自己还要高,城墙把他围在了里面,像是把小狗小猫一类的动物装在挎篮里。
Celebrimbor在他面前蹲下,用一种仿佛是考究的眼神打量着这个过于年幼的建筑师。
这个情景对Maedhros来说何其熟悉。
Celebrimbor的长相显然沿袭了过多某人的成分,有一瞬间Meadhros产生了一种时空倒转的错觉。当时他踏着劳瑞林刚刚舒展开的金辉前去拜访自己的弟弟,然后看见一大一小两个精灵隔着一堆积木大眼瞪着小眼,时间静默地流过他们身边。
然后成年的精灵拾起一块困在自己的城堡中的幼童够不着的积木,递到他眼前。
“叫爸爸。”
Celebrimbor用长条状的积木戳着小精灵的脑门,面无表情地说。
Meadhros:“……”
幼童欢天喜地地伸手接过积木,甜甜地抬头笑了:“爸爸。”
“Nelyafinwe殿下,我想我可以照顾他。”
·
那一天,提里安王宫里的侍卫们看见伊瑞詹的领主空着手来访,走的时候肩膀上却多了一个啃积木的小精灵。正当他们努力回想着那是哪家的孩子怎么看着有点眼熟时,他们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的Nelyafinwe殿下像一阵赤红的旋风杀了出来。
“Tyelpe!我后悔了!把你爸还给我!”
然而领主的宝马脚力强健,Celebrimbor往身后越来越小的皇宫方向望了一眼:“啊,大伯好像还有话没有说完。”他看着坐在身前啃积木的小精灵,“是你的奶瓶落下了吗?”
小精灵津津有味地啃着积木,看起来并没有听懂Celebrimbor的话。
“算了,回去给你做个新的。”
“好,爸爸。”
Celebrimbor抽走沾着口水的积木,屈指在对方看起来毛茸茸的发涡里弹了一下。
他露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
·原文地址:https://archiveofourown.org/works/4580847
·一篇关于精灵语和苏格兰盖尔语的很有趣的脑洞文,文中陌生的单词均来自苏格兰盖尔语
·Curufin/Feanor CP向情节有,不适者勿入
·灵魂翻译预警
·Alternate Universe - Canon Divergence,文中的Feanor并没有死于星下之战。
PS:想要围观作者主页需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她就没有写过几个正常的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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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们只在某些单词里面保留了使用i的复数形式,它们大部分比较短,有趣。”Fëanor评价道,浏览着以复数形式被整理出来的单词构成的长长的列表,“我想知道这个使用n的复数形式是从哪里来的。”
“是形容词的词尾吧?”Curufin提议道,一边专注地往纸张上写下更多词语,腾格瓦字母竖直的笔画紧密地挤挨交错着,几乎要盖过彼此。
这个部族的语言比他们预期的要奇特,他们不得不想尽办法节省笔、墨水和纸张的消耗,尽管他们身边携带了补给品。Fëanor刚从Amrod和Amras的通信中得知有一个特殊的流浪辛达精灵部族穿过森林,到达西南部的边界的消息就急忙离开了Himring。他们尽快穿过Himring,从东边绕开Nan Elmoth,然后跨越Celon河才来到了森林的南边。
“或者这和某些外部因素有关。你说你们曾经去到过Ennorath的大部分地方,对吧?”他说,以基本的礼节抬眼看向他询问的对象。
Curufin用笔尖轻敲纸面时,两个辛达精灵兄弟用困惑——还有一些烦恼的眼神看着两个不受欢迎的外族人注一。他们已经花了整个下午来听写一个又一个的单词和它们的复数形式了。
“是的,我们曾经去到过你们称作Ennorath的地方的最南边,在那里的东南部停留过很长一段时间。”Ruairidh,两兄弟中比较年长的那一个回答。
“这就能解释的通了。但这也有可能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演变分支。”Fëanor若有所思,目光在两兄弟的脸上逡巡,好像他能在他们脸上找到难题的答案,尽管这个问题对他们来说完全没有意义。他转向埋头书写的Curufin:“样本还是太少了,我们没法分析所有Nelyarin分支的演变。“他有些烦躁地说,“谁知道Beleriand到底有多少个不为人知的部族?还有山的另一边呢?”
“不介意的话,能跟我们说说你们的旅途吗?”Curufin问,看起来并不在意他的父亲的挫败。
“可——”Ruairidh刚开口。
“明天再说。”Fëanor唐突地插进来,“我今天想把这些列表都整理好。”
Eachann——兄弟中年轻的那个——倾身向前,手肘撑在右边膝盖上,用手托着脑袋:“你说你想要调查、记录我们的语言……就用这种方法?”他问道,抬起下巴指了指Fëanor左手边一沓厚厚的纸张,他们平日里使用的语言被转换成了陌生的竖线和螺线,就记录在里面。
“是的。你们的语言有着很……独特的词汇。很多词汇我从来没有在曾经接触到的Sindarin或者阿门洲的语言里看见过,还有音韵也是。腭音比Minyarin里出现的更频繁。还有大量的鼻音,但是却没有齿间音……难以置信地迷人。”
“迷人。”Eachann重复道,干巴巴的语调表明他不是很相信Fëanor的断言,“你不会是想……剽窃它们?”
Fëanor露出傲慢的笑容。“我可不是会耍那种小手段的人。”
Curufin因Eachann的问题分了会神,搞混了Ruairidh刚刚说的词语:“能重复一遍吗?”他不得不问。
“Tea-ch-dai-rea-chd注二.”Ruairidh重新拼了一遍。
Curufin点头,将词语写下来,他把部族里偶尔用来铭刻碑文的字母转换成了腾格瓦——这些文字虽然粗陋而文意不明,但体现出了这个部族对音韵与生俱来的理解。最值得注意的一个特点是,他们的子音和母音一样旁边有着区分开闭音节的符号,这是这个语言的一个显著特征,而更多细处的拼写问题只有的等他们回到自己的领地后才能继续分析。
他们在正午前刚刚到达这片营地,这里部族的领导者见他们没有恶意,便允许他们进行他们的研究。这个部族正在做启程的准备,他们将要渡过Sirion河,再从那里到海港去。父子俩可以打听一切他们想知道的问题,只要他们不去干扰别人的工作,并和营地保持一段距离。
Ruairidh和Eachann自愿帮助他们,他们对父子俩有些好奇,但是那和语言学方面无关——他们的兴趣并没有那么高雅。那个恐怖的、在Losgar和Alqualondë发生的事情走漏风声之后便声名狼藉,被流言传述成只知破坏的疯子的Fëanor就坐在他们对面的一根倒塌的树干上,他的左脸上覆盖着狰狞的烧伤的疤痕,身上穿着被沾着泥水和灰尘的衣服,一个打开的墨水瓶放在他的右大腿上。像渴望着人生中第一个童话故事的小孩子一样热情而率直地询问着他们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而且你不害怕吗?离开你的领地,在这附近游荡。”Eachann别有意味地问,重新坐直身体,浅绿色的眼睛凝视着Fëanor,“这里离Doriath的边界不远。”
“我能保护自己。”Fëanor说着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一副对不管是追随者的怒火还是敌人的憎恨都习以为常了的样子,“而且据我所知,你们和Lathrim的关系也并不是那么好。”
Eachann什么都没说,但他的意思已经足够明显了。
Ruairidh调整了一下他头上的平帽,挡住开始西斜的太阳。“……你记下的那些词语中,有一个是用你的名字造的。”
“不只是你的名字。”Eachann紧接着补充道。
Fëanor抬起头。Curufin手头狂热的书写也停了下来,期待跳跃在他与父亲肖似的,明亮的铁灰色眼睛里。
“夜晚——Feasgar。”
Fëanor仅仅“哦”了一声作为回答,虽然他刚刚了解到‘fear’这个词在部族的语言里不再是“灵魂”的意思,而是单指‘男性’。但他现在无法判断这两个词义,和夜晚这种自然现象之间有什么联系,于是他点头示意Ruairidh接着说下去。
“它由‘Fëa’和‘Losgar’的后半部分组成。”Ruairidh解释道,“它原来的形式其实是‘Fëanor at Losgar’,但这么说太长了,所以我们把它简称为‘feasgar’。”
“因为你们烧掉那些船的时候,我们恰好在离Drengist峡谷不远的地方。那大火燃烧着,而后慢慢熄灭,就像现在这往西边沉去的夕阳一般。”
Ruairidh点头:“还有‘losgadh’这个词它的意思是……燃烧。”
“再说一遍?”Curufin说,重新捡起了他的羽毛笔,将笔尖浸在墨水中。
“L-o-s-g-adh.”
“好吧,这是个很怪异的……巧合,而且——”
“我们不相信巧合。”Eachann断然道,“任何事情发生都有它的必然性。”
Fëanor挑起眉毛,在他的座位上挪动了一下,差点碰到了墨水瓶。父子俩同时伸出手去扶,他们的手在小小的陶瓶上交触在一起,脸上闪现过微妙的狡黠。这个神情没有逃过兄弟俩的眼睛,但没等他们细想它就消失了。
“那么,我来到这里也是必然的?”Fëanor片刻后说,重新看向Eachann。
“显然也是。”
Ruairidh清了清喉咙:“过会我们就要回营地了。”
“好吧。”Fëanor低下头,他的目光离开Eachann,重新看向他的列表:“我们今天完成了很多,非常感谢你们。”
Eachann沉下肩膀,不知为何,他莫名地感到有些异样:“你们需要过夜的物品吗?吃的呢?”
“不,谢谢,我们带了足够的东西。”
*
Ruairidh和Eachann离开他们,沿着低矮的斜坡回到他们扎营的地方后。Fëanor和Curufin打开了他们仅有一份的铺盖——只有他们两个结伴同行的话,就没有必要特意分开了——然后点燃了篝火。他们吃了一些兰巴斯,用披风包裹着自己,相互依偎着坐在树干上。虽然现在已经是春天,夜晚还是泛着渗人的凉意。
辛达精灵围绕着他们的篝火开起了宴会,从山坡上吹来的晚风中传来的歌声和宴饮的喧闹。在意识到他们在重复一有规律的小节后,Curufin开始试图把歌曲中的一些歌词写下来。而Fëanor正籍着身边提灯的光给乐曲作注释,以便Maglor将来研读。
歌声结束后,Curufin又看了一遍他在填满密密麻麻字母的纸的边缘写下的歌词。明天他会请两兄弟帮他校正:“我觉得他们在重复r-ii-v-i- ɲ注三这个词。”
Fëanor点头。“这里可能有些问题……但是鼻音总是不会错的。“他微笑着,Curufin也用微笑回应,“你累了吗?”
“有点。”
“那我们休息吧,吾爱。” Fëanor轻声道,把垫板和墨水放在一边,把Curufin拉进怀里,亲吻他的脸颊和前额,然后是嘴唇。
在Fëanor往篝火里填上更多的柴火,Curufin把提灯罩上之后,睡袋的羊皮外披上已经结上了一层细薄的白霜。Fëanor将儿子拥入怀抱,Curufin一向很喜欢他这样做。
“我们要等到他们启程后再离开吗?”
“如果时间不会很长的话。”Fëanor说,手臂环过Curufin胸前。
“我想早点让Cáno看到这些,他会为这些语言和它们写成的歌曲激动的。”
Fëanor若有所思地微笑着,他也想早点把他的发现与Maglor分享,但两个人同时离开他们的领地已经是极限了。而就像他给Maglor起的名字说体现的一样,Maglor是个比他更有才能的军事领袖。“是的。”他低声道,将脸埋进Curufin颈部的曲线里,“他一定会很高兴。”
他攥紧了拳头。
“我们一定会赢的。”Curufin很轻易地猜到了父亲的想法。他闭上眼睛,专注地感受着Fëanor身上的温度,他的心跳,和他身体的可靠的坚实。
“当然。”
END
注一:“不受欢迎的外族人”,原文为Dubhghoill
注二:teachdaireachd ——消息,形势
注三:ribhinn (i.e. r-ii-v-ɪ-ɲ)——少女
和文中已有释义的Feasgar, losgadh, fear一样,这些都是实际存在的苏格兰盖尔语词汇。Eachann 和Ruairidh 是苏格兰盖尔语中的男子名。
PS:作者称Sindarin的一部分原型来自威尔士语(并不是文中出现的苏格兰盖尔语),至于实际情况是不是这样只能各位自己判断了_(:з)∠)_
防雷指导:
(1)我当初在贴吧写这篇东西的时候,龙三下还没出来_(:з」∠)所以有大量不符合设定的东西,请当成平行世界看待(:з」∠)_
(2)大量!超大量私设!OOC!连载版借用设定!请酌情考虑往下拉!
(3)本篇CP恺源楚路,番外CP双源年下暗恋未遂,也……请酌情食用_(:з」∠)_
========================= Chapterone-Memorial
这家医院所属于卡塞尔学院。 在常人看来这是一所相当普通的医疗设施,因为某些难解的原因被建在交通不甚发达的郊区,从日人流量来看它能坚持着经营下去简直是个奇迹,可实际上前年它还新扩建了一栋漂亮的大楼,像一堵高大华丽的墙,将后面“空置”的旧院区笼罩在庇护的阴影下。
谁都料不到医院的地下停车场下还有足足八层,构筑出一个不见天光的苍白的世界。全世界最高端最好的医疗设施却都聚集在这里,路过的应该是工作人员的家伙们都脚步匆匆而安静异常。
恺撒不止一次地猜测过他们的内心是否和那从头包裹到脚让人联想到白色装尸袋的装束一样变态,每个踏入这里的人无论尊卑都会被他们那一双双藏在厚重护目镜后的眼睛不怀好意地打量,直到走过一处走廊的转角。但不能否认的是,凡是学院肯出钱养起来吃白饭的人,都是某领域上的天才。
两个多月前的某天起,这个隐藏在地下的世界上最豪华的医疗设施摆脱了长期以来的闲置,为某个人全力运转起来。
恺撒走到一堵密封的钢化玻璃墙前,将一束红色康乃馨放在地上。
这种事,他想,也许哪天自己的种马老爹遭遇不测了都不会发生,这也间接证明了那个人对学院的重要意义。
但他始终都没有睁开眼睛。
这间位于地下九层的特殊病房不如说更像某种古怪的实验室,防暴措施完备到可以关押住一群发疯的死侍。
恺撒的目光慢慢游移过一台台医疗器械,他读不懂的数据日夜不息地在屏幕上闪动,循着它们吐出的无数蛛丝般的纤细管道,来到那具苍白赤裸的身体上,有那么一刻,恺撒分不清是那躯体还是下面煞白的床单哪个更有生机。
源稚生。
恺撒的目光微微涣散,他眼前仿佛是那时的夜之食原,倾颓的天空下,闪电如狰狞的利爪撕裂了沉重的阴云,映亮了八歧大蛇山峦般的庞大尸身上,森银的鳞片仿若长明的银色花火——源稚生的刀刃上也跳动着那样的花火,超音速撕裂气流的声音犹如鬼哭,他面无表情地挥洒着极致的暴力,手中是森严嗜血的古刀,黑色的身影也像一柄古刀,切开凄零的风雨,刺入每个人的眼中。
不用身边的楚子航提醒,恺撒也知道,他们无法去帮那个象龟哪怕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忙。任何信念在交错的刀光面前都是笑话,再往前踏出一步,他们都要在刀的暴风中被搅成碎末。
源稚生刚刚才释放过两次“王权”,他的表现却和源氏重工那时截然不同,他整个人似乎从灵魂深处燃烧了起来。恺撒心中被前所未有的震惊席卷着,那才是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皇帝的身姿。
恺撒深吸一口气,他有些想念高希霸雪茄的味道,那熟悉的苦涩会为他冲散现在郁积在心中的另一种苦涩。但无论是这里的规定还是身为贵公子的道义,均不允许他这么做。
事实证明,他想错了。
燃烧过的皇帝把刀刃送进对面近乎完全龙化的人怀里,对方也在同时做出了相同的事,两个破破烂烂的人头颈相依,湿麓的鬓发贴在对方脸上。源稚生抬起另一边手,无力地轻拍着那满覆白鳞的背部,唇微微张着,似乎正有什么温暖的歌谣从中流溢而出。
一切都静寂下来,源稚女身上怒张的龙鳞也是,仿佛不远处仍然疯狂的战场被隔绝进了另一个世界。
源稚生的眼睛重新化为夏夜般的黑色,他将两把吃透了皇血的长刀拔出来,冲恺撒凄然一笑——这是恺撒第二次看见他的笑,比古龙熊熊燃烧的黄金瞳更有魅力,眼中却没有一丝光。恺撒怔在原地,看着他摇摇晃晃地——他的一边小腿骨应该碎得差不多了——走到面前,在他微仰起头与自己对视,将怀中已恢复了素白少年模样的尸身塞入自己怀里时也没反应过来首要的不是接受而是紧紧抓住那条伤痕累累的手臂,不让他像一道虚无的烟气般从眼前流走,化入夜之食原的永夜中。
恺撒在他身上已经看不见生命了,即使他还在呼吸,王血在迅速地收拢当胸的伤口,他还能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美,自恃美貌的女孩们都要自惭形秽。从头到脚都满溢着变态气息的医院负责人拍着胸脯对昂热保证过源稚生身体倍抗折腾壮得像头龙似的,三个月内还醒不过来他们就集体提头去见昂热。事实上那些足够正常人死一万次的伤也确实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自我修复完了,只差他从长梦中醒来,路明非已经在很乐观地开始计划如何跟人形巨龙搞好关系了,所有人中,惟独恺撒很绝望。
看源稚生最后的眼神就知道了,他拯救不了他,然后,其它任何东西都一样。
楚子航冲进火场殿后时,他感觉到了灼烧内脏般的愤怒,他以这种愤怒有了揍源稚生一顿并赶回去和他的毕生死敌并肩作战的力量。源稚生沉默地交出弟弟时他却是……无力,对,无力的,从各种意义上都牛得一塌糊涂的恺撒大少爷迷茫了。源稚生风衣翻飞的背影像一只潜夜的鹞鹰,在恺撒看来却像一只扑火的飞蛾,他恢复成深黑的眼瞳中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只映出了空冷静寂的彼方,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未来似乎让他看见了极乐的平安,恺撒无法弄醒他,曾经使他深深动容过的“正义”也不能,他的世界中只剩下了日本人笃信的宿命,宿命的尽头通往他所期望的真正的终结。
而现在恺撒更是希望源稚生能一直睡下去,在这堆管子中像个永远被结在茧中幸福地做梦的幼蛾,不用面对接下来要作为一个珍贵活体标本供学院珍藏的命运,身边连把可供切腹的水果刀都没有。
而且,更不用说后来源稚女的“尸体”突然暴起,全身龙化,似乎一下子复生到了全盛状态。恺撒和楚子航感觉全身血液都要被冻结了,可他只是将奋力往夜之食原最深处黑暗中挣扎走去的源稚生轻轻撂倒,丢给恺撒,自己拾起一旁倒插在地上的断臂或者说连着断臂长在一起的天丛云剑,代替他往毁灭夜之食原和圣骸的道路上走去,龙化的声带发出长鸣,听起来像是高昂澎湃的战歌。
恺撒无法向一个清醒的源稚生交代这个,就算只有徒手源稚生也能将他捏成一块肉馅饼。恺撒默然地用手指在玻璃上描画那单薄的身形,直到身后响起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
“哟,加图索少爷,您又来看少主啦?”
乌鸦双手插在黑风衣口袋里,向恺撒走来,与他并排站在玻璃墙前,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放在恺撒的花束旁。
这个男人还是以“少主”来称呼源稚生,一身日本分部的制式黑风衣打扮,每天花很长一段时间在这里看候着他。尽管他现在正在为本部的执行局打零工。
恺撒略略往下瞥了一眼,像框中凝固着一片碧蓝的天海,正是炎炎夏季中最明媚的时刻。乌鸦冲恺撒微微一笑,道:“不进去看看吗?像我们这样的人当然是不可能,但加图索少爷动动嘴就能办到了吧?”
恺撒看着他肆无忌惮的样子,总觉得他的下半句话分明就是“你不敢吗你不敢吗啊哈哈哈”,但他偏偏就是不说出来,连表情都规矩得毫无错处,恺撒连槽都没地方吐。
“不,让他好好休息吧。”
乌鸦眯了眯细长的眼睛:“休息?他休息得够多了吧……少主从前可是个勤奋得一塌糊涂的人呢。”
那是因为从前他还有必须努力下去的理由。
有他弟弟,有上杉绘梨衣,有整个蛇歧八家。
源稚生是一只妖美的恶鬼,背负着如山般的罪恶往没有尽头的道路上走去,他会对路边的旁观者微笑,让旁观者什么也看不见,然后支撑着他的精神和脊梁一夜崩塌,他在一次挣脱枷锁的舞蹈中尽情地疯狂地宣泄完生命后,便再没有醒来的义务了。
恺撒不解他都能想得通的问题,为什么乌鸦这个老臣下却想不通,还用难得的这么正经的口气喟叹。
但他忽然又听见乌鸦一手按在冰冷的玻璃上,近于自语地喃喃道:“……明明还有想要完成的事啊,不是吗?少主?”
恺撒微微诧异:“卖防晒油?”
乌鸦嘴角一撇,摇了摇头,不再理会他了。
Chaptertwo-Illusion
他如今身在前往东京的航线上,同行者是杀胚宿敌楚子航和废柴师弟路明非。
这样的阵容在不久前也来到过这个国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还是将日本从沉没的命运里拯救出来的救世主之三。他们半死不活地回到卡塞尔后以埋葬了白王和海洋与水之王,以及搞定了日本分部上下几千口人还拐回了他们英俊的执行局局长(‘为什么你们都认为后面那条才是重点?!’路明非吐槽说。)等各种理由得到了学院上下的一致尊敬和新闻部狗仔的不懈围堵(‘方便透露一下源稚生学长的三围和爱好吗?’)。当焦头烂额的恺撒终于找到时间把从日本捎回来的手信分给学生会里眼巴巴的众人时,诺玛用她亲切的声音告诉他,他又要跑一趟日本了。
还剩一块骨头的白王和沦为他的奴隶的海洋与水之王几乎把日本脆弱的国土整个掀翻,两位王滔天的力量席卷了半个太平洋,在这种兵荒马乱之际,居然有另一条古龙的反应被监测到了——位置离他们的决战战场近得令人心惊肉跳,尽管只是一息而逝,诺玛还是很肯定地告诉他们,至少是条三代种。
……三代种。
在牛逼烘烘的校长看来初代种之下的龙类不过是一群吱吱叫的小弱鸡。但诺玛善意地提醒到,这次爆发出来的反应有些异常,并且不是一个刚苏生的龙该有的——也许听起来颇不可思议,这也许是一条从未有过记载的未知之龙,从远古时期至今一直很好地隐藏在日本这一弹丸之地不为人知,具有他们先前屠过的四大君王和白王都不具备的成熟的力量和与智慧——前不久才遭遇重创的日本分部精英尽乎全数覆灭,如果不是总部不计前嫌的帮助可能连重组起来都困难,他们也许无力抵抗这样的敌人。
经过一番纠结的讨论,学院还是决定把他们三个征服了白王和它快乐的血裔们的英雄派遣往日本。路明非吐槽道,算了吧,只是因为没人有对日本分部的经验以及有经验的那些人这辈子都不想重返日本国土了吧?就算曾经的恶狼现在只是一条掉牙秃毛又瞎眼的病狼。装备部集体拥护这个决定,一个戴着防毒面具穿着连体防化服的可疑人物曾大力握着小组长恺撒·加图索同志的手,格外愉悦地说他们乐意提供“能把日本整个炸翻”的弹药和装备——他们似乎很乐于用施舍的方法来打击那些从来都是用鼻孔看他们的日本人的过剩自尊。
学院包下的豪华客机驶入东京的夜色中,开始缓缓下沉。
尽管校长的态度颇有些不以为意,可他心爱的湾流无论如何是不能再随便飞进日本领空招摇了。客机的速度和湾流无法比拟,但也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他们可以堂堂正正地过海关,以客人的身份进入这个国家,而不是在黑道头子的悍马上和警察叔叔玩生死时速。
舷窗外的夜色开始明晰,灯火若一地流溢的碎金,铺向视界的尽头——龙王带来的浩劫并未折损这个城市的美丽,不过那妩媚的容颜上依旧蒙上了一抹灰暗的哀伤。
“老大,你……”
临到降落时,路明非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含混地哼哼,一边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恺撒周身,犹豫地说道:“……精神不振?”
恺撒不由看了一眼旁边早已直挺挺睡过去的楚子航,对他的结论从何而来表示不解。
路明非解释道:“不是现在,是最近,呃……自从你从夜之食原里出来。”
恺撒略一皱眉:“有吗?”
路明非心说有啊有啊当然有啊,就是因为你精神不振到近于神不守舍,学院里起初还在风传你从日本抱回来的不是人形巨龙源师兄而是红颜知己源师姐……你快结婚了自重一点老大!
想到将要和恺撒登上婚姻殿堂的女孩,路明非忽然也蔫了。恺撒无论何时看上去都像一头刚猛的头狮,向带领部族征战草原的辛巴,可他先前一直凝望着广袤如海的黑暗时,却让路明非觉得辛巴一夜之间老成了木法沙,蔚蓝的眼眸中沉淀着永远都不该属于恺撒·加图索的情绪。
小巫女之所以是小巫女,是因为她做的任何事都有她自己清醒的主张,路明非相信她的离去对她而言一定有重要的意义。但现在一切都这样了,恺撒都这样了,她真的还不回来吗?
于是直到飞机在成田机场踏踏实实地停稳,摇醒睡得像一尊罗刹像的楚子航一同下飞机,他们间都不再有人吭声。
卡塞尔学院日本分部从未像现在这样贴近“日本分部”这四个字,上一次三人组来到日本时蛇歧八家尊贵的少主亲自出马迎接,是因为他们的利用价值。那这次派人来迎接,就该是日本分部的义务了。
路明非和楚子航走在恺撒身后,毛茸茸金灿灿的意大利人一路散发着力压全场矮穷挫黄色人种的光辉,让人看一眼就能记上一辈子。有如此显眼的标志物在,不亚于在头顶扛了一块上书“我就是加图索家来的壕二代”几个大字的巨型招牌,
他们没等多久,就看见一个黑衣少年朝他们的方向匆匆跑来。
包裹在黑风衣中的身影笔直削瘦,柔软的黑发在耳边微微晃动。
恺撒脚步一顿——这叫什么来着,即视感?
那一次相见时,原本做好了一切装逼准备的源稚生先是被三人组完全视为空气,又被楚子航的黄金瞳一震,计划与变化彻底脱节的惊讶和一点点可怜毫无掩饰地出现在阴柔俊秀的脸孔上。恺撒走过他的身边,欧亚人种的身高差令他本能地微仰起脸,眼瞳漆黑微润,那样的神态令恺撒心中顿时涌起了一股对小弟的疼爱之情,大力地拍着他的肩背,擅自抽掉他嘴里的“柔和七星”换上了自己钟爱的高希霸。
恺撒没来得及关注他坐在悍马上时的身影,不过想想应该也是这样的,像一簇瘦高的竹,或是一尊夜色中的雕塑。和同为亚洲人的楚子航有些相似,但比他多了几分沉静和孤默,仿佛一直在等待着等不到的东西。
“请问,是恺撒·加图索先生吗?”
不实的幻想被击碎,恺撒垂眼,看见了一大捧快戳到他下巴的红玫瑰,和一双檀色细长的眼睛,毫不沉稳地闪闪发亮着。
“……”
对方从恺撒无语的目光中察觉到了自己站的位置不太对好像随时要扑上去和他热吻一样,略不好意思地往后挪了一步,深鞠躬,将花再度递出去。
“在下是卡塞尔学院日本分部执行局成员,源静司——将在这次任务中充当您的向导,请多指教!”
路明非愣了片刻,和楚子航对视一眼:“……我们呢?”
“哎,哎?”少年歪头,从恺撒的臂肘边看见了后边两人的身影,在恺撒接过花(为什么是红玫瑰?)后连忙满脸尴尬地去和楚路二人握手,“真,真是抱歉!刚才没有注意到二位……”
没注意到个屁啦!路明非翻了个白眼腹诽道:你个当向导的还会不知道一共几个人?别以为我看不见你看老大的眼神很不对啊!
后来路明非森森地想起,源静司献花时的眼神他似乎在学生会的蕾丝白裙少女团身上看见过,不由搓着胳膊吐槽了一句:他怎么能指望日本分部里有正常人存在?
不过少年转身就殷勤地帮他们提起了行李,热情地招呼他们跟他走,路明非那颗极度匮乏人格尊严的心又迅速被安慰抚平了。
“现在分部中事务繁忙,暂时只能派出我这个闲人来迎接各位。”少年诚恳地说,“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不不不,已经很周到了。”路明非道,他似乎在少年面前捡到了一种名为“师兄的牛逼”的东西,“上次也差不多的,呵呵。”
一辆高大威武的黑色悍马,一个外貌阴秀细眉长眼的美少年……可惜差了个高马尾的忍者女孩,不过让他在忍者女孩和不用被警察叔叔追杀间选一个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向后者倒戈。
而且美少年的态度好得一塌糊涂,拎行李,开车门……路明非人生中头一次觉得,师弟也是很美好的存在嘛,你看楚师兄的脸也不是那么瘫了——呃,打住。
恺撒和楚子航一左一右像两尊门神一样夹着路明非进了后座,源静司为他们关好车门,自己坐进驾驶位。悍马的引擎低鸣,载着四人平平稳稳地驶离机场。高架桥两侧的路灯犹如没有尽头的长河,朦胧的流动着的光,簇拥着他们前往那个曾有一面之缘的城市。
源静司问:“分部已经为各位定好了酒店,那么各位现在是想先去别处逛逛还是……” 路明非刚想说什么,第一个音节还没出口,恺撒就摆手道:“直接送我们去酒店吧。”
路明非低声嘀咕:“这不像你的作风啊,老大?”
恺撒瞥了他一眼:“你还想回高天原体验一次生活?”
“呃。”路明非的脸色有点白,“老大,高天原……”
已经不存在了。
恺撒一怔,忽然想起这个城市被那场由“人鱼”畸态的身躯和贪婪的嘶鸣构成的黑色浪潮席卷过后,就有很多地方发生了改变,光鲜的外表下也有掩饰不了的事实。他和楚子航当时都未亲眼看见鱼人涌入城市的情景,后来听失魂落魄的路明非嘴唇颤抖地吐出一句“高天原被袭击了”时他同样很愤怒,但随着事态升级,他很快就不得不那句毫无修饰的支唔的话忘到了脑后,到现在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模糊而不真实的印象。
楚子航适时地轻咳一声,“你刚才说你叫源静司?”转移话题中和气氛这种事本来不适合他这个在自己主宰的狮心会里都说不上句话的人来做,不过效果意外地好,因为源静司很快用愉快的声音回答道:“Minamoto Seiji——用汉字来写的话就是源静司。”路明非和恺撒脸上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注意力成功转移了阵地——或者说这正是他们所期待的。
“姓源?”
源静司屈着一边食指有节奏地敲着方向盘柄,从后视镜里冲三人笑了笑:“嗯,我知道各位的意思。其实Minamoto在日本也不算是个很罕见的姓氏,和大家长那种不一样,那可是我这样的升斗小贝高攀不上的。”
楚子航道:“我们只是觉得很巧合。”
“但是巧合和巧合之间可差得远啦——对了。”源静司忽然道:“说到大家长,他现在在总部那边还好吗?情况怎么样?”
恺撒抬起蔚蓝的眼眸。
卡塞尔学院趁着白王之乱,蛇歧八家弱到史无前例地步的时候,将他们惟一的希望——身兼领导人和独一无二的“皇”双重身份的源稚生以“治疗重要专员”的狗屁理由扣押到总部。这可是个有可能挑起第二次日本分部哗变的敏感话题,源静司竟这么轻飘飘就说出来了,本来还未恢复到正常的气氛一下子又陷入尴尬中。更要命的是,他的口气如此诚恳无邪,任何人听了都不会有和他置气的动力,更没法往“单纯的关心”之外的方向联想。
“……他的情况很稳定。”
源静司笑道:“很稳定啊,那就太好了,凭大家长的血统一定很快就能彻底康复了。”
路明非叹了口气:“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可惜现在看来似乎是稳定在醒不过来的状态……”然后在两尊门神锐利的目光中默默捂上了自己八面走风的烂嘴。
楚子航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思考如何在不使用愚蠢的谎言的前提下把废柴师弟那虽然同是实话但却白烂得能把本部和日本人的双边关系毁掉一千次的发言揭过去。不过转眼他就看见源静司不以为意的微笑。“我相信大家长。”
他微侧着脸,此时的都市正沉浸在灯红酒绿的暖意中,各色人造光源在他柔和的的颔颈上勾勒出一段暧昧的光缘,给人一种柔软得仿同要化开的感觉,柔软之下却是笃信的斩钉截铁。
恺撒分明记得,自己并未在源稚生身边见过这个少年,但他的样子看起来却像是从久远的过去直到现在,他都没离开过千里之外沉睡的那个人一样。 “……他还有一定要做的事啊。”苍白唇边的一抹微弧映入碧色的眼中,“怎么可以就这样睡下去呢?”
这世上谁都有资格说自己了解源稚生,惟独恺撒不能。
源静司将他们送到东京半岛,建议他们先休息一晚——到外地出差的执行局高级干部正乘飞机连夜赶回东京,等明天他们都到齐了,再一起开个作战会议。
楚子航道:“有一条龙潜伏在东京,可你们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
源静司挠挠后脑勺:“紧张了也没办法因为它实在是很会藏。不过它最近虽然时不时都有活动,但从没有造成过大规模骚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笑着道,“听执行局的前辈说,它好像还碰巧阻止了一场银行抢劫。”
路明非道:“这三代种是活雷锋吧?我们真的应该屠它吗?”
源静司耸了耸肩,也不知道听没听懂“活雷锋”这个梗。
“不知道,谁叫它是龙呢?”他向三人欠身告别,钻回悍马中,驶离了三人的视界。
·
“源君你……很优秀,但我还是更喜欢比较有男人味的那种类型啦……”
女孩柔软的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只余那白皙的脸颊上一抹粉红的羞晕,与漫天飞舞的樱花相映美得难以言说——那是十五岁的源稚生最喜爱的景色,但他却好像在女孩眼角的一抹浮光中一寸寸石化,随风飘散了。
男、男人味?他浑然不知自己是怎样从校道上回到家的,只有一个念头像苍蝇一样在脑子里飞来飞去:什么才叫“有男人味”?他是成绩年级第一、剑道社第一、弓道社第一、空手道社第一……还不够?
后来他从乌鸦那混蛋遗憾又纠结的打量中明白了,那樱花般娇艳的女孩指的是他那张能吸引男人更胜于能吸引女人的脸。但同时他也明白了,自己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与“男人味”无缘。
他一如众望地接起了大任,惶恐而血腥的恶梦却更加频繁地侵扰着他;他想保护心爱的人,但蜘蛛切上早已浸透了弟弟的血——有一个年少无知的源稚生一次次从累累伤痕中站起来说“我一定会努力的我一定要努力”,身后是绝望的人影捂着满身溃烂的伤无声又哀伤地对他冷笑。
也许只有那个中二意大利男人才能最完美地诠释“男人味”这个词——他会在漫天雨幕中毫无顾忌和犹豫地爱上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并像世界的国王一样宣称自己对她身边那个位置的占有欲,他会豁出全部的力量和生命去完成一个无法被完成的任务或拯救一个无法被拯救的人。看着他的身姿会让人联想起怒斩八歧的须佐之男,相比之下自己就像黄泉里蛇蛆缠身不能见一点光的伊邪那美,“天照命”三字如同一个沉重的笑话。
恺撒·加图索——那个男人和他的同伴耀眼的背影连滔天的火海都遮挡不住。他的精神和生命力让源稚生觉得自己卑微极了,如果一只卑微的飞蛾也能用身躯点燃太阳。高剂量麻醉弹、重伤、缺氧和王权带来的消耗剥夺了他的思考能力,似乎是灵魂中本能的虔诚驱动着他挣断了一条手臂内所有骨节,默默献出全身近五分之一的血液。他忽然很想笑,伊邪那美最终看见了从地狱的火海中投出的天堂的光,后来恺撒一枪崩碎了他的小腿骨,像对待破麻袋一样踢打他泄愤,他心里还是麻木地高兴着,直到体内的皇血让他很快清醒了起来。
他在夜之食原,把最后也没舍得杀死源稚女交给了恺撒,好像把多年前珍爱的柔弱的弟弟和还未走向不归路的自己交给了一位仁慈的神明,他会将他们带往没有阴霾没有流血的世界。这样自己就能安心地投身饲喂地狱的恶鬼,以偿还他这短暂一生造就的无数的罪。
是啊,这样就好。
但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感觉?软弱,他从不否认自己是个软弱的人,但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软弱的感觉了。
“不行,加大电压!”
滚烫的液体溢出黄金的瞳,在颊边留下腥咸干涩的痕迹。
“不能加大了,这样可能会对他造成生命危险!”
有一种说法,是人类终生都在庸碌和愚昧中度过,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时才能看见自己的本心。他是一个体内龙血多于人血的怪物,竟然似乎也是这样的。
“不要紧,他是皇!”
其实他……
心口毫无预兆地被剧痛撕开,宛如古龙般流金的眼陡然挣脱黑暗。
稀薄的意识终于清明过来时,感官早已挣脱了噩梦的茧开始工作——鼻端萦绕着清冷的消毒水气味,耳膜被仪器的滴答声敲击得生疼。
一个魁伟的身影进入他的视界中,伸手拿掉了惨白的防菌面罩,露出直挺如刀的眉,黄金色的眼,脸孔上饱刻着时间的风霜却让人丝毫看不到名为“苍老”的迹象。
“卡塞尔学院日本分部,执行局局长,A级……不,S级专员源稚生。”
昂热对震惊得呼吸几近冻结的他挑眉道。
“你醒了。”
·
恺撒这一觉睡得很不好。
他们下榻的地方依旧是东京半岛酒店的总统套房,一切都和上一次来时那样无可挑剔,路明非的房间中依旧有美少女抱枕和满塞新番动画的电视机,吃过晚饭后这位师弟不知别出什么心裁居然要拉着他一起看动画。作为一个没有童年的人,恺撒睡眼迷朦地盯着电视机盯了一个晚上,结果连主角的名字都没记住,只记得那是一个举着阔剑的金发少女,眉目间英气凛然,恺撒起初觉得那样子有几分像诺诺,眼神一恍间那冲杀的姿态又和另一个模糊的背影重合在了一起。当他对睡眠的追求饥渴到史无前例地步时他向路明非道了抱歉回到房间,却又严重地失眠了。
他很难形容这样的声音。
缓慢的,黏稠的,行走在他敏感的耳膜上,仿佛能化成什么冰冷的实质。
不,不是幻觉!
他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同时从枕头下抽出沙漠之鹰和狄克推多——他的黄金瞳在黑暗中散发出冰冷的光芒,“镰鼬”们扑扇着无形的翅膀往四面八方分散开去。 想起这样的动静来自什么样的生物时,恺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死侍。
和它们一同出现的似乎更多是尖厉的哭喊声和由肉及骨的撕裂声,不过一旦它们安静下来,就只有黏腻的蛇尾在地上滑过的声音了,就像现在充斥着恺撒耳鼓的一样。“镰鼬”们还为他反馈来了这些家伙喉底暗哑的嘶嘶声。
很多、很多的死侍。
恺撒不清楚也不想清楚它们那被龙血烧坏的脑子里尽是什么念头,他的手放在冰凉的铜门把手上,一旦他就这样把门打开,恐怕要与不下二十双昏黄又贪婪的眼睛直视。
楚子航呢?路明非呢?
为什么他得不到任何来自人类的声音哪怕是呼噜和磨牙?世上好像就剩下了他一个人,和一群出奇地冷静的杀戮玩具僵持着,谁都不敢打破一刻静寂的平衡。 日本真是个倒霉地方……
他不敢确定这是不是一场噩梦,黎明的到来或许可以将他从恶鬼地狱中拯救出来,但在这之前他可能会崩溃在无尽延长的时间里。
“加图索先生!”
砰——恺撒猝不及防,险些被突然撞开的门拍平在墙壁上。 “加、加图索先生!”身穿黑风衣的少年气喘吁吁,慌忙将他从门后拖出来,“死侍!有死侍大规模活动了!”
恺撒醒过神来,震惊地看着源静司那被稀薄月光勾勒出的惊慌悚然的稚气脸孔:“你是怎么进来的?!”
“镰鼬”刚刚告诉他走廊里盘距满了死侍啊!人类通过那里不会被剥得连骨头都不剩吗?可少年看起来很完整,恺撒大力攥着他细薄的肩膀,那里也有属于活人的温度和轻微的震动传来。
源静司不解地看着恺撒目眦欲裂的样子:“就、就这样,进来的啊?”
“就这样……”
源静司微微喘匀了气:“我想联系你们但任何电话都不通,全城都停电了,我只能开车来找你们。外面的街道上有很多死侍,但幸好这附近好像还没有……”
是你在逗我还是“镰鼬”在逗我?!
恺撒抓狂地冲到走廊上,那里果然只有浓黑的寂静的夜色,凉气丝丝擦着恺撒的脸。
怎么……回事?
“还,还有……”源静司犹豫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加图索先生,我来的时候一个人都看不见,楚君和路君也不在……”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整个东京,好像就剩我们两个人了。”
这时恺撒瞳孔陡缩,一声咆哮冲上嘴边:“卧倒!”
他转身,沙漠之鹰的九发子弹贴着源静司的头皮尽数灌入从后面扑向他的黑影颅中,黑影爆发出令人牙根发酸的尖厉哭叫,往后仰去,但庞大的蛇一般的身躯却没有倒下去。
源静司也大叫起来,从风衣后猛地抽出一柄日本刀,一弧清光于黯淡的空中绽开,恍如雾气中的残月——那极长的弯刃上反射着不存在的光,竟呈现出一种不似任何金属的白玉般的奇特质感,近刀柄处有四字工整的凹纹——刀铭“龙牙利光”。
和那奇刀玉石般清冽润泽的美感背道而驰的是,源静司紧闭着眼睛乱吼乱叫毫无章法的一顿猛砍,天字第一号砍树机楚子航此刻如果在场也要给这个少年跪了,而路明非大概能看出蛇形怪物头顶连连飙出的惨烈Hit数。死侍在刀光的风暴中沉重地仰面倒下,泼溅出大量黑腥的血液——恺撒觉得“仰面”这个定义其实用得不对,因为倒在那里的已经是一滩碎烂的肉泥了,只剩半截蛇尾还算得上完整,正反面什么的都是浮云。
恺撒哭笑不得地拉住还在冲着空气挥刀的少年:“行了,够了。”
源静司双臂微微抽着筋,可怜巴巴地睁开眼睛:“吓,吓死我了……”
“……”
少年的嘴唇泛着青,在炼金刀具温润的刀光中显得毫无血色,他有些掌控不住语速:“刚才我见这附近是没有这玩意的啊?!”恺撒可以确定他是真的被吓到了,日本分部的执行员素质落差……是不是有点大?
“但现在可能有了。”
他刚才睡觉的时候没关上窗,地上那滩不太雅观的肉泥就是从那里爬进来的。 恺撒现在还有些懵,不过极佳的战场素质令他很快冷静下来。虽然“镰鼬”会误判——还是这样恺撒简直不敢相信其存在的误判——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现在看来还是源静司那几句没头没脑莫名其妙的话更贴近事实。
他从衣柜中翻出外衣草草套上:“你说有多少死侍?”
源静司的喉咙里好像正强忍着一股吐意:“数不清的多,像生化危机一样。” 恺撒系皮带的动作一顿:“它们是不是跟着你过来了?”
源静司惨呼道:“不会吧?!”
“所以……”
恺撒突然迅猛地往后挥动狄克推多,一股黏稠的黑血登时从黑暗中喷涌出来——血盆大口裂张至耳畔的女性死侍嘶叫着倒下,头颅与肩膀相连的地方几乎被完全切断。
由远及近,从他们看不见的任何地方,又似哀哭又似刮磨金属的嘶吼声形成回声的浪潮冲入他们的耳鼓。
他看了源静司一眼,吐出一个字:“跑。”
·
天知道恺撒现在有多希望东京半岛里也藏着一个蛇歧八家的武器珍宝馆,随手摸摸哪个沉寂的消防按扭他就能得到不限量的子弹和加特林重机枪。
死侍们用粗大的蛇化畸变下肢,和还保留着人类模样的上肢在宽阔的走廊上移动,姿势如同狗刨式泳姿一样笨拙可笑,但移动的速度竟一点不慢,尤其当它们有力地腾空跃起照面扑来时,你只能注意到一阵腥臭腐朽的气流和它们一直排到耳下的牙列上一闪而过的寒光,稍微的疏忽就会被一口咬下头颅。
恺撒换上汞核心穿甲弹的弹匣,沙漠之鹰的大口径枪口悍然咆哮,近距离击穿一个死侍发亮的昏黄双眼间的眉心,然后飞身一腿踢飞那两米余长的身躯,它惨号着坠下时正好压住了另一个正欲立起的同伴,狄克推多反手划过,收割了那个连惨叫都来不及的头颅。
恺撒趁攻击间隙吼道:“逃生通道在哪个方向?!”
两个人,两柄刀,子弹要倒数着用,还有仿佛在以几何倍数增长着的死侍——就算是老疯子昂热在这里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逃跑,而且现在他们也没有任何不跑的理由不是吗?
源静司脊背与他相抵,挥刀格开一只钢青色的利爪。他似乎从惊吓和惊恐中恢复了一些,挥刀的动作终于没这么零乱了:“在,走廊转角尽头……电梯旁边。”
恺撒不由翻了个白眼,“成群的死侍”和“电梯”两个词合在一起让他想起了什么很不好的回忆,他又甩手放出两枪——周围的情况暂时安定下来——他抓起源静司的手臂:“走!离开这里!”
他们都是气喘吁吁的,里衣和头发被一层冷汗糊在皮肤上,但脚步丝毫不敢放缓。来自四面八方的嘤嘤泣声像幽灵一般纠缠着他们,这样的情形放进任何一部恐怖片中都不会显得突兀,除了男主角身后护着的不是柔弱美丽的女主角——恺撒暗暗吐槽了一句,从前的某些人是怎么把“人鱼”脑补成一种美好善良的象征的? 源静司摸到一扇关闭的门前,后退一步,用肩膀撞了进去,同时手中的炼金刀具猛力往前一送——他差点和一个硕大的黑影脸贴脸亲吻在一起,但这回恺撒没听见他尖叫。
楼梯间里回荡着海潮般汹涌的怪声,一脚踏入其中就好像一脚踏入了极地的冰海里,刺骨不安的寒意攥紧了他们的脚踝,顺着骨头和血肉侵入四肢百骸中。 源静司的牙缝里好像正冒着胆怯的凉气:“下面……好多。”
于是恺撒的一个猜想就被证实了,这些死侍是从楼下爬上来的——也许真是尾随着这小倒霉蛋来的也说不定——恺撒他们所住的总统套房本来所处楼层就比较高,刚刚被他们杀伤的家伙们都是同伴中体格偏小行动迅捷,杀伤力也偏低的那一小部分,就算是凭着这么有限的武装和视力范围他们也能解决,不过再过一阵或他们主动往下走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恺撒道:“往上走!”
“哎,哎?”源静司软弱地说:“……加图索先生,请问您的‘镰鼬’可以当‘风王之瞳’用么?”
废话,当然不能。
恺撒明白他拐弯抹角想表达的意思,往上跑到顶楼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死路,到最后他们的选择只有一个,跳楼。东京半岛的楼高在钢筋混凝土的森林里不算特别出众,但在没有缓冲的情况下要摔死一两个恺撒·加图索还是绰绰有余的。
恺撒咬咬牙:“总好过呆在这里!”
源静司沉默片刻:“那请加图索先生跟在我后面吧,在楼道里不便使用枪械,近身战对我们日本分部的人来说比较有优势。几位专员的安全也在我的职责范围内。”他拍了拍单薄的胸膛,高中生般的脸孔让他看着就显得匮乏说服力,当然,看不到也一样。
恺撒看了他一眼,顺手枪口往下崩掉一只朝这里窥探而来的爬虫类眼睛:“要是需要你们保护学院还有必要让我们来帮你们屠龙吗?”
“加图索先生是小看我吗?”源静司道:“虽然我胆子是……不太大,但我也是经过正规血统评定的A级专员,在刀术上是‘镜心明智’流的‘见许皆免’。就、就算是这么黑也是不要紧的。”他梗着脖子道。
恺撒敏锐地捕捉到了另一个意思:“你说你怕黑?”
“……不,没有!呃,好吧,有一点。”
恺撒笑了一声:“男人也怕黑吗。”
源静司赧然道:“适应……适应一下就好了,加图索先生你这话说得真过分,一个人有害怕的东西很奇怪吗?我还认识一个怕老鼠的健美教练呢!”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因为他小时候差点被老鼠咬掉了一根手指。”
死侍的呼喊似乎被甩在了更远一点的后方,令人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下来。
恺撒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好奇心,下意识地脱口问道:“那你呢?以前经常被关在小黑屋里?”
源静司尴尬地笑了笑,顿了片刻,道:“不,我……是噩梦。一个经常做的噩梦。”
恺撒理解地点头:“我也做过噩梦,那里面的事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一次。”他感到冰冷的讽刺,那位卑微的母亲和卑微的女孩,本来也都不能再在他面前死第二遍。
“这段时间可能是太忙了什么也梦不到,但以前几乎一闭眼我就会梦见自己在一个黑得什么都看不到的地方,被很多看不见的怪物当晚餐分食。”源静司道:“感觉很恶心也很可怕,但我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直到清醒地感受到它们欢呼着掏出我的心脏……然后就会突然感觉到冷,发现我不过是一个人躺着而已,身下都是成堆的骸骨,我只要随手一摸就能认出它们原来的样子,全是我认识的人。”
“然后呢?”
源静司笑笑:“然后我通常就被闹钟吵醒了,执行局上班时间特变态。不过梦下去我想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吧,大概就是摸着骨头努力地想它们和我是什么关系?”
恺撒道:“是现实认识的人?”
“是啊,全都是。以前和别人说起的时候他们都说我在开玩笑,还说什么‘我没有勾引你妹妹吧为什么这么恨我’?”
恺撒想了想:“我觉得这不像谎话。”
“也没有什么的,我想了想,执行局里一定不止我一个人做过这样的梦。”
“嗯?”
源静司的轻笑从黑暗中传来,声音格外清澈:“因为我们是斩鬼的人啊,经常有鬼的死灵来纠缠也不奇怪的。”
恺撒什么都没说。
源静司看起来比他们见过的执行员都要年轻,如果日本分部严格执行不招收未成年人做危险工作的条例的话恺撒可以推测他是二十岁,但实际上他更愿意猜这个少年正处于一脚要踏入高中校园的年纪,只是这一脚不慎踩偏掉进了日本分部执行局这种地方。他身上带着让人直视不能的呆气,想想要让这样一个男孩承担日本分部的工作真是……挺残忍的。除非源静司有什么不为他所知的本事能让他在这个信奉强者的地方过得不错。
男孩半开玩笑地说:“如果还有机会能睡个安稳觉的话,说不定还有机会看见加图索先生你死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样子哦。”
恺撒反应过来,源静司是变相地为他打了把气。
他们踏上最后一层阶梯,尽头的门紧闭着。恺撒给沙漠之鹰上膛,源静司握紧了龙牙利光的刀柄——走了这么长一段平静无波好像穿越进了异次元的路,在最后一步前,两人的神经还是野兽般紧绷起来。
也许是同时感觉到了什么,他们在看不见对方的情况下对视一眼,恺撒拉开了未锁的门栓。
压抑的云层仿佛正沉甸甸地压在人头顶上,光线十分稀薄,甚至和漆黑的逃生楼道里没有多大差别。
东京的夜向来比白日更要妖娆明亮,现在笼罩在它头顶的也许是自没有灯火和人烟的古时以来最黑暗不安的夜。
令恺撒自负的向来不是他的视力而是听力,但此时他的耳畔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烙印在视网膜上仿佛正散发着一层淡淡荧光的人形轮廓格外清晰。
形同死神的斗篷一般的巨翼裂风展开,缓缓睁开的眼中盛放着熔融黄金般的光辉。
恺撒几乎是与此同时地感到膝盖处一阵脱力,森严的威慑伴随着那双黄金之眼的遥遥凝视如海啸般冲开恺撒的精神防线!虽没有强行迫使人臣服的暴力,宛如带着一抹微笑的缓和而持续的逼压却形同一场精神的凌迟。
源静司颤声道:“三……三代种!”
那个人影,不,龙影应声跃起,纤长的腰肢和四肢舒展出舞姿般优美而轻盈的姿态,在恺撒耳边炸响的却是空气被高速撕裂的声响。
他大吼一声,暴血的指令让体内来自另一物种的血液狂暴地沸腾起来。弹匣中剩余的汞核心钝金破甲弹尽数射向那空中掠过的一道虚影,致命的弹头逼得它挥动翅膀在空中临时改变姿态,另一手狄克推多凝聚全力迎着它的头颅砍击。
他们连选择跳楼的机会都没有,但恺撒一点也不想用一条龙的利爪来代替水泥路面砸碎自己的头……那么就要战胜它!
暴血状态下他的力量不止上升了一点,就算是一块大理石板此刻横在狄克推多前也会被生生劈断。
源静司的黄金瞳燃起,龙牙利光同时从另一边直取黑影颈侧,刀刃上朦胧的白光仿佛被暴烈的旋风搅起——镜心明智流·逆卷刃流!
两道刀光即将相撞绞碎其脖颈时,那近人形的三代种发出一声低沉的长鸣,不合常理的巨大风压瞬间从它身侧炸开,坚壁般的冲击陡然瓦解双刀凶悍的攻势,冲击力把恺撒和源静司往两边横掀出去。落地时它双翼一拢,单只手臂撑地旋身,像一颗炮弹般径直朝恺撒迎面扑去。
……想各个击破?
像是数束长鞭在空中扬起的是漆黑的长发,纤匀的身体紧致修长显得无比美好,刀光一闪却映出了那密布的坚硬的银白鳞甲,那是连钢铁都无法击破的天生的铠甲。恺撒横过猎刀挡住那怒张的爪,满覆银鳞的蜥蜴般的脸孔有那么一刻和恺撒的脸接近到要同他分享冰冷的气息,如果不是有暴血支持着,恺撒会被瞬间灌输而来的龙威震得丢盔弃甲也说不定。恺撒用膝盖大力顶向龙人如超合金般坚固的肋骨,纤细的身体意料之中地未被撼动多少,但恺撒却成功地从下一道爪风下脱离出来,阿萨辛刺客的“寸手骑兵斩”切向鳞甲稍薄的肋下。三代种的单臂转过一个诡异的角度,像一条突袭的毒蛇擦过狄克推多的锯齿刃边,臂鳞和炼金刀具摩擦爆发出厉响和火花——恺撒的手腕瞬间绞入利爪中,狰狞的龙化脸孔上仿佛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柔和,残忍的巨力却登时粉碎了恺撒的腕骨。
剧痛令恺撒眼前一白,猎刀从脱力的手中掉落。
龙类古奥的语言如神庙钟鸣在他耳边回荡开来,无形的空气剧烈涌动,他全身的骨骼顿时发出不堪重压的爆响。风在龙言的指令下压力陡然增大,像一只巨手在恺撒身周缓慢地收紧四指,要将他碾碎在控制之下。
源静司仓皇从地上爬起,像举枪一样举起右手,愤怒的龙言凝聚成一声爆喝,缠绕在之间的气流化为一股利箭刺向三代种颈后。操纵着暴力的咏诵停滞了一刻,让恺撒从粉身碎骨的命运中逃脱出来,狼狈地退到一边。
他放下炼金长刀,双手言灵齐发,像西部枪战片里英勇无畏的双枪手。空气发出细厉的“嗖嗖”声形成密集的矢雨落在那矫健的身躯上。恺撒的“吸血镰”同时浪潮般奔涌上去。风变成了最残忍的刀刃,可想而知如果是普通人或混血种的肌体瞬间就会被穿成筛子再被“吸血镰”吞噬。龙类却不紧不慢地顶着冲击缓缓直起脊背,像享受一场热淋浴一样放任他们攻击,直到少年再度拔出能真正刺穿它的长刀向它冲来。它像回应一场邀舞一样随意向他伸出手,风的压力瞬间将他拍压在地上,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恺撒从没有这么深刻地体会过,龙类和人类的力量差距。它没有表现出十分惊人的速度或技巧,从头到尾仿佛都散漫得像在自家后花园里散步。却能在这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两个挣扎的对手,如一位傲慢的君主正接受着蝼蚁的叩拜。
恺撒眼前一片黑暗,不知是疼痛所致还是夜色益浓,龙类的视线在他的皮肤上烧灼,他居然能意识到那非人的大脑里在想什么。
不好玩。弄坏了吧。
“去……”
肺里的空气好像早都已经被挤压出去了,再艰难的喘息也是徒劳,恺撒听见自己的声带里发出嘶哑变质的声音:“去你……”
这时阴抑的云层中传出机械的轰鸣。
龙类仰起头,带着始料未及的惊愕,黑沉的天空中突然出现一道刺眼的光束,一架直升机像钢铁的流星从高空中扑向东京半岛的楼顶!龙类发出高昂的咏唱,无形的巨手将不速之客拦空捏碎,明亮的火光在头顶轰然绽放,灼热的气流搅起龙类的长发如巨浪中颤抖的水草。一个黑色的影子无声地从火焰中跃出,一弧沉重的刀光闪过将龙类从恺撒和源静司身边狠狠震开!
黑色的风衣后摆像乌云掠过恺撒发稍,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孔。在过去的这么长时间里一直如死尸般展现在他眼前的人伸手触碰过他的侧脸,白皙柔和的面容在火光中清晰生动。
“恺撒。”
源静司虚弱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大家长……小心,用这把刀……”
龙类的目光中掠过不甘和困惑,在冲击中踉跄后退一段距离后再度发出那役使风压的咏唱。但它这回面对的敌人不会留给它丝毫这样做的余地。
源稚生左手卡塞尔装备部荣誉出品的朴素超合金钢条,右手雾月般的炼金刀具龙牙利光,柔和精致的五官被封冻在冷硬如大理石的神情中,他的动作缓和自如,风衣后摆却在风流中剧烈波动宛如黑色的烈火——这只是他的自如而已,如同八阶刹那加持的速度让刀光融化成迷蒙的雾气,极致的杀机就是在旁人看来美得毫无杀机,只有被卷进那层银白薄雾的人才知道那是怎样的地狱。
龙类被逼压得全无机会发动言灵,也不可能闪避,体表的鳞甲在炼金刀具下层层崩碎,有毒的龙血溢溅出来,又被刀刃卷起的风暴揉碎成稀薄的水汽。
绝世的剑神,不可侵犯的皇帝,同时也是穿过无月之夜实行裁决的死神。他黑色的背影就像是黑夜的实体,腥风掠过他的发梢,苍白的脸孔在妖冶绽放的血花中显得艳丽无比。
恺撒的视界越来越模糊,只能微弱地觉察到那龙类被逼退到楼顶的边缘,源稚生抬手下达最后的判决——将装备部的钢条插入它的心脏时要把天幕都撕裂的哀嚎。
“……喂!恺撒!”
“恺撒!恺撒·加图索……”
这算……安全了吧?
有那样的人在,说不安全都难啊。
悬吊着意识的最后一根细线崩断,恺撒沉入昏迷之中。
Chapterthree -Revival(上)
恺撒再度睁开眼时,竟是在酒店安稳的床上。
细薄熹微的晨光在他身边勾勒出一段安静笔直的身影,黑色的剪影像一尊静穆的雕塑,他手持软布仔细地擦拭摊在膝上的一把日本刀,光洁如镜的刀面映出属于东方人柔和清瘦的轮廓。
恺撒并不奇怪这里会有个人,带着一身骨头都要碎尽般的伤根本不可能睡得很沉,只是昏迷状态过后意识一片迷糊不想睁开眼睛。他能觉察到有人细致地为他处理好几处皮外伤,将被子拉上他的肩膀,没有任何侵略性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很久才慢慢收回去,但是……
“你醒了?”
恺撒难以置信地看着源稚生大理石雕像般白皙而漠然的面容:“你醒了?!”
从火焰中走出的死神,同时也是从天而降拯救了他和另一个小倒霉蛋的英雄。模糊成色块状的记忆画面一股脑涌进恺撒的脑海里,令他出了一身不适的冷汗,过了好一会儿源稚生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恺撒才反应过来对方包裹在黑风衣里的手臂一直被自己攥着,几乎要拧断几个骨节。
“啊,对不起。”
“……”源稚生看了他一眼,点头道,“看来她没伤到你的骨头,很走运。”
路明非和楚子航不在,源稚生就换用标准的英语和他交流。恺撒知道他指的是那个以类人形态出现、操控风压的三代种,而且人称是“she”……这是说他看清了那家伙坚实鳞皮下的样貌吗?不过对于龙类来说,人形状貌下的性别根本不能当真。
恺撒把乱糟糟堆到眼前的刘海撸到头顶,源稚生切入话题的动作简直和他的刀法一样迅速,这让恺撒不得不花了点时间盘算合适的措词。
“是啊,我的狗屎运向来很旺盛。”当然也包括这次,这是加图索少爷心里认定了会显得自己很挫但又不得不直面的事实。他一手扶着有些涨痛的脑袋:“你,怎么会在这里?”
源稚生轻声道:“校长送我过来协助你们,我毕竟也是卡塞尔的执行部专员。”
恺撒的目光低垂在他的腰部附近,医院里那群变态不用提头去见昂热了,但他们显然不能用营养液把人养得很滋润,那里包裹在修身风衣里的轮廓,对于一个健康的成年男子来说消瘦得令人心惊:“但你……”
“我的身体没问题。”源稚生道:“就算有也比你们的好。”
“不,我是说。”恺撒下意识地道,“他们怎么会放你回日本?”
源稚生擦拭着刀刃的动作一顿,面无表情道:“那又怎么样?”
恺撒一怔,如果路明非在这里他真想按着他揍一顿,说话不经过大脑的破习惯居然真的让他传染过来了:“没什么。”
源稚生白得像玉石的手垂在床沿,他望着超合金钢条上自己的脸孔——二十多岁年轻的模样,微长的刘海下细长的眼眸半敛着,漆黑的瞳孔却像朽老的死水。
“如果可以。”他的声音低得有些沙哑,“我想永远躲开这个国家……他们,都不在了,这里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恺撒无声地张了张嘴,他想说点安慰的话,结果发觉自己看着源稚生那微有些恍惚的样子时反而连一个像样的苦笑都咧不出来了。
“抱歉。”他曾经像宣称世界的真理一样给这个词眼下过“于事无补”的定义,同样是在源稚生的面前,他漂亮地把自己绕进去了。
源稚生轻声道:“我都知道了,那不是你的错。”这句话可以笼统地概括他们自飞机坟场见的第一面以来所有经过的事,恺撒丧气地理解为,这是源稚生不愿再跟他交流半个字的表现。源稚生本来就是个沉默的人,和恺撒相对无言对他来说没什么特别的感触。但是对加图索少爷而言,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大失败,好像他引以为傲的口才一夜之间都喂进了狗肚子里。
气氛像放进了冰箱里的水一样渐渐生涩冷硬起来,正当恺撒无计可施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敲门声拯救了他。一开始两人都没有开口作答,静了片刻后房间门悄无声息地挪开一道窄缝,源静司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目光在恺撒和源稚生身上游移了一阵,似乎在纠结是不是要当成什么都不知道赶紧溜得好。
源稚生反手收刀入鞘:“进来。”
源静司手里提着一个便利店的大购物袋,惶诚惶恐,极其敬畏地对源稚生深鞠躬:“报告大家长——”
源稚生叹了口气:“蛇岐八家都不存在了,叫我名字吧。”
源静司皱了皱眉——他的眉眼和源稚生出人意料地相似,细长上挑,眼角有一抹柔和的弧度。源稚生看上去总是阴郁而难以捉摸的,他却神奇地让这种妖孽的长相带上了一种迷失小鹿般的天真缺线又可怜兮兮的气质。
“这,这个绝不行!”源静司呐呐道,“至少也应该是少、少主。”
“……叫局长。”
“好的,报告局长。”源静司笔直地立正,“您需要的物资和武器我都找来了,在悍马里,请大……局长和加图索先生前去过目。另外周围的情况很安全,我从总部回来的路上都没有看见死侍或者龙……当然也没有人。”
源稚生点点头,恺撒道:“是去侦查情况吗?就他一个人?”
源稚生瞥了他一眼:“你没醒过来,这里也找不到更多的人了。而且……言灵是序列号72的‘精灵之矢’,你是A级专员吧?”
“是的,正规血统评定A级。”
源稚生摆摆手:“别小看我们,日本分部任何一个合格的A级专员的办事能力都能顶你们总部执行局一半的人手。”
恺撒觉得少年脸上有那么一刻都要放出“大家长你现在叫我切腹都此生无憾了!”的感激涕零的光芒:“我的言灵可以随意制造定向的风刃,在足够开阔的地方有效攻击距离有500米,威力和加图索先生您的‘吸血镰’是相近的,自保绰绰有余——所以都说了,加图索先生您别小看我。”不过这个小倒霉蛋的言灵居然比他的“吸血镰”还要高阶恺撒倒是真没想到。
各种开心的源静司从塑料袋里拿出了面包、巧克力和饮用水递给源稚生和恺撒,恺撒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进食了,又经过了一番如此剧烈的体能消耗,现在胃里空得只剩咕咕冒泡的酸水。连带着他高贵的食欲都开始向便利店贩售的庶民食物投了降。
源稚生低头认真地看着哆啦A梦面包、Hallokitty巧克力和咸蛋超人的饼干一包包被抛在恺撒的床上,只从中勉为其难地拿出了一瓶凌波丽的矿泉水,漠然的脸上渐渐有了种纠结的感觉。恺撒看了一阵,突然有种把嘴里嚼成面糊了的哆啦A梦笑喷出来的冲动。
恺撒咽下面包:“有烟吗?”旁边的源稚生挫败地重重抹了把脸,扭过头去。
他至少一天要抽六包烟,这件事在日本分部里很有名,得到的评论大致都是“大家长那么年轻能干兴趣却像中年失业大叔一样啊”之类的话,久而久之他也不太好意思请别人去帮忙买烟了,总之身边的人诸如乌鸦夜叉甚至是樱都会帮他记着。现在被恺撒大大咧咧地说出来让他有种心里有什么被戳破暴露了的感觉。也没发现恺撒正盯着自己的耳廓,那里透着一点淡淡的樱花般的颜色。
“……烟?这这个……”源静司脸上的愉悦瞬间上冻:“我我我忘记大……局长的……”
“没事的,没有就算了。”
“真是抱歉!那个……局长,用这个代替可以吗?”
然后他战战兢兢地从袋子最底下拿出了一包pocky。
“……”
·
对一个烟瘾上头的人来说,没烟抽有片口香糖嚼着也是好的,口香糖也没有时……有东西叼着说不定也能凑合。
源稚生从恺撒床边站起来,走到酒店房间的落地窗前。浓黑的阴云像不祥的毒瘴从栋栋大楼的楼顶上和他的眼底浮过,阳光几乎被吞噬殆尽,室内的可见度和凌晨四五点时差不多,可他的腕表上却明明白白地显示着一个接近正午的时刻。
恺撒睡了近五、六个小时,醒了之后所幸看上去还是生龙活虎的。暴血后高纯度的血统从风压下保住了他的脊椎骨,不然有十个源稚生在这里看着也救不了他。将源静司叫出去后一个晚上他默默地像一尊雕塑一样看了恺撒很久,比常人要超出百倍的视力轻易地揭过黑暗的面纱,细细端详过那每一寸完美如古希腊英雄雕像般地中海人种的轮廓,没有刻意压制的心跳在胸膛里“砰砰”鼓动,又在那紧蹙不安的眉峰缓缓的平复中冷却回常态。
但他现在有点不太希望那双蔚蓝的眼睛睁开了。
他尽力让自己无视那落在自己唇间的目光:“你觉得我们这是遇到了什么情况,加图索君?”
pocky吊在他薄削的唇角边晃了晃,恺撒的瞳孔也跟着动了动。
他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低头做“我什么都看不见”状啃饼干的源静司,干脆背过身去。
恺撒咳了一声:“这是我想问的才对。”
“事态报告。”
“是,局长。”源静司立刻把饼干袋塞到身后,“东京市内大致没有变化,连便利店里的东西都是完好,便当盒上印的日期是显示是昨天。但就是市民都消失了,供电和供水都中断了,一切通讯设施都使用不能。”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经过了一家宠物店,那里的动物也都不见了。”
源稚生点点头:“我昨天在机场下飞机也是什么人都看不见,后来我开走了那里的一架NHK的直升机,结果就发现你们在那种地方。”
恺撒挠了挠头,他发现自己也想来根雪茄。当然只是雪茄,五根pocky捆绑什么的就算了。可他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临时套上的,里面是不伦不类的真丝睡衣,只有腰间硌着一个硬硬的东西,那是空匣的沙漠之鹰,已经隔着衣服被他捂出了热度。
“死侍呢?龙……你杀了她对吧?”
源稚生把快要化掉的pocky塞进嘴里,又取出一根放入唇间:“龙?哪有龙?”
源静司小声地提醒:“就昨天您……”
源稚生漠然道:“那不是龙,是死侍。”
“死……”恺撒挑眉,“这个玩笑不好笑。”
源稚生神色凝重:“我也不觉得好笑,加图索君,但我没有感觉到龙威。如果是真正的三代种我在直视她的时候就会受到威压。你也知道,龙威不是纯血龙种的专利。”
当然,恺撒身边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不知道楚子航如果现在在场的话会不会有种无故中枪的感觉。“血统不稳定,有龙形畸变倾向的混血种可能会具有能释放龙威的黄金瞳。”恺撒沉声道。
“没错,他们一旦失控就会变成你们昨天看到的那样了。龙族的基因自三代种之后逐渐衰退,反而是与其他物种杂交得来的高级混血种力量可以直逼三代左右王爵,如果他们发生的是龙化畸变那么就可以被称为活生生的龙,前提是他们被血统反噬后还能有清醒的意识。”源稚生道,“你觉得她的神智清醒吗?”
源静司怯怯道:“局长说的是英语吗?为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恺撒冲他耸耸肩:“其实我也……”
源稚生冷冰冰地道:“那是因为你们没有好好上过课吧?”
“啊,我、我还没有去本部进修过!”源静司欣慰地举双手投降。
源稚生居高临下的目光顺势扫到恺撒身上,后者挑了挑眉,重点好像有那么两秒又跑偏到了pocky上,他严肃地清了清嗓子:“……但是我能理解,继续。”
“局长的意思是说那是个很接近龙的死侍吗?”
源稚生轻声道:“可能比我们以前斩过得鬼都要高级。”
“怎么会这样,这里真的还是东京吗?”
恺撒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相信源稚生也想到了。
夜之食原……或者说,尼伯龙根。
炼金的结界,不能用世界法则理解的空间,同时也是龙王的圣殿。
这个世界上曾一度有许多这样的地方,那是龙类社会还兴盛着的时代,那些古老的智慧爬虫们将他们看中的人类奴隶带入他们的世界。龙族辉煌的文明造物对一个尚未开蒙的种族造成了极大的震撼和冲击,他们用敬畏的口吻和极尽夸张的语言将那样的圣景描述给他们的后代,这就是传说中各式各样的神域的由来,而尼伯龙根的存在又是飘忽不定的,所以人们便理所当然地开始相信神明们居住的地方在他们无法触碰的云间或深海里。
如果这里真的是个和东京空城一模一样的尼伯龙根,恺撒可能还会觉得放心一点,甚至会有出去后和别人炫耀“嘿你知道吗?我前几天晚上眼睛一闭一睁就进尼伯龙根了!”的心情。
但这是不可能的,不是吗?
尼伯龙根超越法则的代价是需要庞大的驱动力来维持其存在,这样的代价只有初代种级别的龙类能够支付得起……但是日本唯二两个有此资本的龙类,白王和海洋与水之王,都死得爆出龙骨十字来了,以白王圣骸作为能源中心的夜之食原都倾垮了。怎么又能在东京制造出一个全新的尼伯龙根来呢?别告诉他是诺玛失手了,现在正有一个叫EVA的师姐在试图用一切方法通知他那个所谓的小弱鸡三代种其实是在日本度假的天空与风之王——现在已知唯一,不,唯二除了尼德霍格外情报不明只能确认为“没死透”的龙王……这可真疯狂。
用路明非的话来形容大概就是“你特么在逗我!”吧。
“既然是死侍,就要做好可能要面对一大群的准备。”源稚生下了另一个结论。
“那,那还有一条龙吧?我们该拿它怎么办?”源静司不安地搓着腰旁龙牙利光的刀柄。
源稚生蹙着眉:“我们会在这里绝对和它有关,不先把它找出来还能怎么办?”
他不自觉地用上了以前教训犯2的乌鸦和夜叉的口气,可少年执行员明显没有那两人惊人的脸皮和韧劲,源静司迅速埋下烧起来的脸,手慌脚乱地说了好几声“抱歉”,又说“我,我去给加图索先生拿几件衣服来”,像个不小心闯进男澡堂的大姑娘一样逃了。
源稚生一转身,发现人已经连影子都不见了,不知该用什么反应面对比较好。
恺撒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下床走到源稚生身边,一脸忍笑忍得很辛苦的表情:“不用这么严厉吧?人家可是你的脑残粉啊。”
源稚生其实不太喜欢恺撒和他站得太接近,那样他们的视线会因为身高差而无法平齐,源稚生要微微扬起脸才能正视恺撒那耀眼的面容,这会让他有种被无形间逼迫着又魔怔了般无法挪开视线的感觉。从旁边也一样,那差不多要吹拂到微长的鬓角边的气息嚣张地逗弄着人形巨龙敏锐的神经。
源稚生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一点距离:“我……好像没见过他。”应该是吧,虽然有种异样的熟悉感。
有可能是他忘记了,从前鼎盛时期的日本分部里有两车皮如狼似虎的A级专员,经常跟着源稚生到处跑,源稚生连他们的姓氏都没记全。更别说这样一个神态怯怯的少年,就算是血统评级A级也很难在日本分部生存下去吧?而他现在还好端端的在这里,难道是因为跑腿效率很出众……他默默扫了眼手中的pocky觉得对这个猜测还是持保留意见得好。
他的思维飘忽了一会儿,没注意到有一只不怀好意的意大利爪子悄然探到他的颊边,飞快地在苍白的唇角蹭了一下。
恺撒满意地看着人形巨龙瞬间瞪大了那双懒散迷茫的眼睛,被惊吓得忘了怎么发声甚至是思考。一时间那个人似乎完全不是能用肉体击穿炮青铜的超级混血种,而是一个因王子毫无预兆的邀舞而手足无措的辛德瑞拉。他神差鬼使地将刚刚从那禁忌地方刮下的巧克力酱舔进嘴里,高贵的皇血一股脑倒涌向富有阴柔之美的脸庞,冰封千里的苍白霎时间艳如玫瑰。
后来他回想起这一刻时简直被自己堪称犯傻的勇气感动得一塌糊涂,对人形巨龙做这样的事危险性应该不亚于在EVA学姐面前竖中指吧。
虽然源稚生并没有对他挥舞出攻城木般的拳头,只是毫无威慑力地低吼道:“你在干什么啊?!”
“嗯。”恺撒把眼睛转向一边,“味道还不错。”居然是草莓味的,恺撒对甜食没有偏好,不过这句是真心话。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这是加图索家族继承人必备的心态吗?”源稚生局促地用袖口擦着刚才他碰过的那一小块皮肤。
“好吧,不开玩笑。”
恺撒收敛起嘻笑:“也许你不在乎这个,我可能也不够这个资格……但我还是要说——我们等你很久了,欢迎回来,源君。”
恺撒看样子是像给他一个意大利式深深拥抱,但碍于身上的味道还掺着死侍的那份,想了想还是对他伸出右手。
微弱的光芒将那个阴郁的青年笼罩在更深的阴霾中,但恺撒看见他五官柔和的脸孔上有了一丝犹疑的迷茫,仿如绝望的阴郁却好像模糊了,隔着那层恺撒看不透的黑暗,他似乎在短得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刹那微微一笑。
他回握住恺撒的手。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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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岐八家的前大家长对他的脑残粉小弟说: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要主动去找那条龙然后抽他丫的。
于是恺撒面前就出现了成堆的军火,真让人怀疑蛇岐八家是真垮掉了还是假垮掉了,源静司笑嘻嘻地说不管是黑道生意还是屠龙生意这些都是必要的嘛当然什么时候都要备有十年的份。
恺撒仔细地往岩流研究所开发的特制大口径手枪里填装水银爆裂弹,这样的枪从威力上而言差不多就是一门小钢炮,像恺撒这样有大猩猩臂力的男人都不敢说能做到双枪齐发,更何况他的手腕还没有恢复,多揣一把不过是省得填弹麻烦。源稚生与他并肩坐在悍马的后座上,他们的脚下堆放着成捆的冲锋枪、霰弹枪和日本刀,散发着武器特有的铁腥味和森冷的寒气。前边源静司身旁的副驾驶座上用安全带固定着一套白铁炼金盔甲,像沉默的第四位乘客立坐在那里,它的空腔里装满了成袋的C4炸药。
阴霾下的东京不再是漂亮的运动系女孩,空旷的道路上弥漫着一层灰雾,两旁林立沉寂的高楼里似乎也飘荡着一层灰雾,像是一些特质的灵魂在这诡异的气氛里获得了短暂的生命,以黑黢黢的窗户为眼往外窥视着这个世界里唯一躁动着奔驰着的悍马漫无目的地穿行在街道上。
源稚生一点不关注窗外,低头摆弄着一挺RPG-7式的火箭筒,黑洞洞的40mm炮口时不时往恺撒的脸边戳。源稚生踢开脚边的一个铁盒,里面并排放着三发火箭弹,弹身上居然标注着炼金武器特有的十字符号。
恺撒道:“这是什么?”
“水银爆破导弹,和你用的水银爆裂弹差不多。”源稚生取出一个装在RPG-7上,简洁地解释,“它爆炸后会发射大量可以重度杀伤龙类和死侍的炼金弹片和大片水银烟雾,三代种以下的龙类被打中后会瞬间被腐蚀得只剩一副骨架。”
源静司补充道:“但是一定要注意使用距离,不然对使用者本人也会造成水银中毒的危险。”
“这东西生产成本太高,以前岩流研究所就没有制造过多少……这三发已经是全部库存了吧?”
“是的,新任的岩流研究所所长在炼金研究方面不如宫本志雄所长重视,大概以后也不会有……”源静司忽然抬头,“那里……有鸟?”
不说眼下的非常情况,东京市区内平时也不常有一大群飞鸟掠过天空的景象。而且每一个投射到视界中的黑影都有着比鹞鹰更宽大如同恶魔的斗篷的翅膀。
源稚生迅速打开悍马顶盖站出车外,RPG-7对着“鹰群”发射!随着昂贵的炼金导弹凌空的爆炸声,“鹰群”里炸响了愤怒的咆哮,那似乎是狮虎一类动物的嘶吼,却更加的疯狂令人不寒而栗,在这里的三个人都无比清楚究竟是什么生物的声带能发出这样仿佛来自地狱最深处的鸣叫。
“……死侍!”源静司惊恐地抓紧方向盘,“很、很多!”
龙形畸变是所有死侍畸变中最罕见也是最高级的一种,也许它可以被形容成一种进化,进化的末端是近乎于世界上最强大生物的身体素质,除了大脑之外的地方都能以神为名——真不知道这样的样本什么时候居然变得如此廉价了,炼金导弹发挥了很显著的效果,十数个影子像折翼的雀鸟那样坠落,污血染黑了灰云的边缘。但是更多的家伙躲过了致命的炼金弹片,穿破水银的烟雾,像一场疯狂的流星雨朝小小的悍马飞扑过来——既黏糊的蛇类之后恺撒又找到了第二种令他无比反感的生物,就是蝗虫,他们现在正目睹着一场史上从未有过的暴虐的血腥的蝗灾。
不飚车不超车的模范司机源静司拼命打转悍马的方向盘,高速的调头令悍马五大三粗的车身倾斜出一个危险的角度,然后没命地往相反的方向,刚刚回到车里的源稚生重心不稳撞进恺撒怀里,RPG7差点整个戳进恺撒眼眶里。
蛇岐八家的先祖们是得到古龙恩赐的伟大古裔,而他们都拖着一截蛇尾,竭尽全能不过只能让自己的样子和爬虫接近了一点。而现在在他们曾经生活的国土上,他们的子孙正身陷于一群近乎完美的人形龙群中。恺撒几乎不敢睁开眼睛,光那兴奋嗜血的呼号的浪潮差不多就能代替龙威让他崩溃——源稚生的话一句没错,它们大多有着旌旗般铺开在风中的长发和白日中看起来更明显的玲珑曼妙的体姿,在不为人知的过去或许都是美得令人过目难忘的女孩。但如今这里只有疯狂的罗刹,严重畸化的四肢下连接着无坚不摧的利爪,从高空投射下来时能重重地踏裂沥青路面,随时准备着撕裂悍马中的三人。
源稚生没功夫顾及恺撒困着他腰部的一边手臂,从他手下抓过一把填满水银爆裂弹的手枪:“开车窗!”然后将三发子弹送入一个仅靠腿力就赶上了悍马的死侍颅内……死侍?他觉得叫“母龙”更合适。
恺撒发动“镰鼬”,弯腰捞起一挺霰弹枪,无形的妖精指引着他的枪口轰炸另一边攻击者的面部,将它生生震退,它的尖叫在黑暗中被风吹向远处湮灭,更多躁动的风声却很快奔涌上来。
常规武器面对这些家伙实在是太柔弱无力了。
战场太开阔。源稚生想:这对他们不利。
龙形死侍的鳞甲和骨骼比蛇形死侍更坚固,蛇形死侍的视、听觉弱得近乎于没有而它们的感官甚至可以比源稚生的更锐利,成熟的飞行能力更是让它们有可能回避一切来自人类方的攻击。源静司空出一只手发射“精灵之矢”,这次他咏唱的时间长了一些,积蓄的气流将两个死侍狠狠地震飞出去,他将嵌了电子引信的C4炸药当成手榴弹来用,但这一切对披覆银甲的女武神们却很难构成哪怕是一点破皮见血的损伤,被甩在车后的它们很快又能凭借肉体的力量赶上来。
要想个……
大地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办法!
高亢的龙言在空中回响,震耳欲聋,终于有一个身高和翼展看起来比同伴都要突出的龙女厌烦了这场追逐游戏,像个尊贵的女皇一样悬停在半空,她的子民从低空掠过银色的脊背和翼构成奔涌的河流,然后她向这片土地下达了古老的指令。
恺撒向来很不喜欢说脏话,但他抓狂地觉得现在只有世界一切脏话的结晶才能准确地描述出他的心情。
世界好像被装进了一个疯狂运转的搅拌机里,地面像一张脆弱的纸被撕开一个巨大的豁口,巨大的石笋如指天的利剑在车头前方轰然拔地而起。源静司在脑子都快被震成一团糨糊的情况下仅靠着混血种略优于常人的本能左右闪避,源稚生和恺撒紧紧抓着对方和车顶扶手才勉强不会像皮球一样在后座上来回颠倒翻滚。
而且这不是最糟糕的,一波由地面而来的冲击结束后铺天盖地的火焰、冰锥和风刃当头倾泻下来——不仅龙形畸变成了大路货,杀伤性的高危言灵也是。
源稚生艰难地装上了第二发水银爆破导弹:“言灵·盖亚之触的……间歇时间很长!先甩掉她们!”
源静司知道这是下达给他的命令:“明白!”
“喂喂……”这是说到就能做到的事么?
源稚生不理会恺撒微弱的吐槽声,用手肘推了一下他的胸肌:“你去替他开车……‘精灵之矢’需要多长的咏唱时间?!”
源静司飞快地瞄了一眼后视镜:“三十五……不,三十秒!”
“很好……”
这也许是日本分部执行局内特有默契,恺撒还在努力地想让自己理解源稚生的用意,源静司已经飞快地用天书和局长大人达成共识了。恺撒只能按照字面意义照做,曾经有个身段如缎的忍者女孩做过他现在这个动作——在狭窄的车内爬过前后座——不过腰大膀圆的恺撒注定爬不出人家那种灵蛇般的优美感。
等他像只笨熊一样栽过去后,源静司轻巧地跨到副驾驶座来,将白铁盔甲的头盔和护肩递给源稚生穿戴上,一边从车窗丢出C4炸药震退了一些死侍。
“加图索先生,拜托你啦。”他冲恺撒一笑,开始飞快地念动言灵。
源稚生再度推开车顶窗上半身探出车外,热浪裹挟着冰风,流星般密集的攻击从他的眼前和身边坠落,可他大理石般白皙的脸孔上没有一丝犹疑。
“恺撒!前面的十字路口,右转!”
路口……那里矗立着一栋折角形的写字楼,像一面巨大的黑色玻璃幕墙。恺撒心念瞬转,大力反转方向盘,他的车技比源静司好得多,悍马晃出一个漂亮的飘移速度不减地冲上另一条道路。
空中追击的死侍却没有这么轻松灵敏,写字楼短暂地阻挡了一下它们,悍马则立刻加满油门瞬间拉出一百余米的距离。
“17、16、15……10……”
源稚生再度架起RPG7瞄准,绕过大楼令前方死侍的速度不得不减缓,后面的又很快追上来。死侍群的密度短时间内密集起来——水银爆破导弹在它们最集中的地方炸开,大片高浓度的水银烟雾令它们发出惨痛的哀嚎难以前进!
“……4、3……1!”
源静司吟咏出最后一个龙言的音节,抬手成枪,巨大的风流释放出去!
风神发出怒吼,街道两旁的一切被卷入毁灭的漩涡中——高耸密集的楼群仿佛在空气的压力下要往后弯折下去,狭窄笔直的空间让风的威力成十倍地放大,像一堵无形的坚壁横推过去。这是令龙形死侍们猝不及防的,空气构成的海啸已经席卷到它们面前,将它们全数扫向远处!
而悍马的车尾在小路口一闪而过,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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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灵之矢”与恺撒以前了解的言灵都不同,在吟咏出第一个龙言的音节时它就开始积蓄用于攻击的气流,而不是等到咏唱结束后才生效,所以源静司可以通过控制积蓄时间来造成密集的风刃或是大规模的暴风——不过后者显然会给他带来巨大的消耗,健康的血色一下子全从少年的身上褪去,剩下皮肤惨白得就像支撑着他的那套白铁盔甲。恺撒踩下最后一脚刹车,打开车门时他身子一晃就摔出了车外。
源稚生伸手扶起他:“辛苦你了,没事吧?”
源静司一怔,受宠若惊地拼命摇头:“没、没问题!能为大……局长效力是我的荣幸!”
恺撒也从车上走下来,他看起来比那两个源氏黑风衣男状态好得多,只是胸腔里翻腾着一股晕车后的吐意。为了贵族的风度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源稚生和源静司叽里咕噜的日语对话上,除了几个在高天原当牛郎时学过的词语他自然是什么也听不懂,不过片刻后他揉了揉眼睛,好像发现了什么很不可思议的事。
虽然那两张白皙的脸孔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丝毫变化。
……是睡眠不足的原因?还是他对亚洲人的面部特征认知太少了?
不过现在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
他把提到嘴边的疑问又咽了回去。
东京这个极度繁华的大都市中居然藏着这么破落的角落,地下酒吧隐蔽而灰暗的招牌脱漆的厉害,带着点摇摇欲坠的意思。源稚生走进未关的门中,阴暗中吹来一阵飘扬着颓靡气息的暖风,仿佛三位不速之客到来前一秒,里面还沉浸在夜晚燥热的狂欢中。
源稚生认得这个地方,因为他偶尔很喜欢找某个偏僻的没一个人认识他的地方喝得烂醉……这里碰巧得到过蛇歧八家大家长的垂青。
恺撒随手拉来一把扶手椅坐在门口投进的微薄光芒中:“我们不算是得救了吧?”
源静司小声道:“如果它们能被风吹死的话就算。”
“对龙形死侍,还是会飞的龙形死侍来说,暴风虽然能有效逼退驱散它们,但造成的实质伤害还不如冲着它们的脸射光一匣子弹。”
“但是我们基本不会有机会朝着它们的脸……”恺撒咳了一声,“打完一匣子弹的不是么?”
“也许我有一个办法。”源稚生双手支着下巴,缓缓道,“可能很不现实,也需要你们的力量。”
“说来听听。”
源稚生迎着两人求知的目光,把那个电光石火间产生的念头以尽量科学的口吻描述出来。
恺撒和源静司的表情不知不觉间都变成了“OAO”状。
“……我说完了。”
恺撒静了片刻,目光复杂:“很冒险啊。”
加图索少爷对于“冒险”的定义向来超脱常俗,能被他如此诚恳评价的主意对旁人来说一般都是——惊吓。
“大家长请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吧!”源静司嗷嗷地扑上去,“虽然我相信大家长的力量,但您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做啊!”
“都说了不是大家长……”源稚生一句话把少年打击得再起不能,“而且你的言灵不能这么用啊。”
“大家长我会尽力的!”
源稚生脑子里本能地闪现一句话:这倒霉孩子放弃治疗了。
但那双黑如曜石的眼瞳那么清澈,藏不起一丝一毫的异心,虔诚和专注下的倒影就是那其中的一切。像一个纯粹的孩子,最容易欺骗也最让人不忍心欺骗。
源稚生不禁伸手去抚摸那稍矮于视线下方的柔软发丛,轻声又笃定地说道。
“相信加图索君,有他在我不会有事的。”
如果恺撒现在嘴里含着一口茶他一定能喷得一滴不剩。
人形巨龙……好像说了一句完全不像人形巨龙的话?
Chapterthree -Revival(下)
被“精灵之矢”唤来的暴风击散的死侍又集结起来。
除却身为人类时掌握的部分武技会有残存的印象外,死侍的理智和大脑发达程度完全和畸变等级有关。低级的畸变者只懂得最基本的杀戮,这样的情况一直被保留到蛇形畸变等级,即使高浓度的龙血可能给它们带来了呼风唤雨的力量,它们亦不懂得该如何使用。而龙形畸变者与那些可悲的同类相比显然有了由身及心的不同,尽管根植在被诅咒的龙类血脉深处的暴虐和破坏欲依旧统治着它们的绝大部分神智,但它们内部已经形成了严密的等级制度和群体意识,这证明了它们至少拥有狮、狼一类生物的狡猾。
诡异的甜香在空气中流溢。
这是它们从没体会过的诱惑的味道,若有若无的印迹弥散在空中,被它们极其灵敏的嗅觉器官捕捉到,令它们浑身的血液异样不安地流动,溢出吞噬冷静的高热。
高高低低的龙鸣交相呼应,传到那位前不久释放了能引起地壳异变的言灵“盖亚之触”的死侍耳中,代表女王的军队正在快速地朝异香的源头集结。
往它们的领袖足下集结。
它在数十米外开便停下脚步,遥遥望着那个孤默的身影,滔滔龙威像无害的温水冲刷过他身边直至平息下来。
削瘦的人敛眸站在东京少有的一处临街的拆迁楼前,这样的情景映在冷金的瞳中,如果有心智的话它应该会觉得有几分萧索。苍白的手边垂着苍白的长刀,一线猩红划破无瑕的雪色,蜿蜒着浸润刀身,淌落及地。
那便是甜香的根源,高高在上的男人看起来意外地单薄而无助,被来自炼狱的群狼团团包围,他就是抒解恶鬼们饥渴的最好的饵料。
源稚生忽然睁开漆沉的眼,一道弧光陡然切开那里深不见底的黑暗……那是长刀锋刃在空气中留下的日轮般的明亮残影,金属激烈刮磨的声音炸响。他逼近一步肩臂施力,将抵抗刀刃的龙爪震开。
这是狩猎开始的指令。
死侍们高呼着从四面八方涌来,去舔舐他挥洒在空中的血线,为了更丰足的血食舞出它们银白的利爪,像一群饿惨了的秃鹰。最好的猎物就近在眼前,它们失去了释放攻击性言灵的闲心和耐心选择了最野蛮也最不理智的攻击,源稚生手中双刀翻飞,准确地切断它们薄弱的咽喉,大力的挥动在空中溅洒出大片污黑的腥血,腥血中又飞出一连串激烈的火花,那是刀刃与龙爪相格的痕迹。只有皇的骨骼和肌肉才能挥洒出近于龙类的力量,在一群超乎常理的猎手中反而施展猎杀,在银白的爪风中像舞者一样轻盈而准确地闪避,这是源稚生才能做到的事。
十个源静司加起来也不可能和龙形死侍拼力,恺撒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放出“镰鼬”也不能获得任何有效信息,因为击打金属的声音已经密集如暴雨倾盆。
恺撒握紧了黑色的对讲机,手心中泛起冰冷的潮意。
但是死侍群渐渐适应了密集攻势的技巧,他也随时可能被埋葬在银白的坟冢中。
这就是恺撒所指的冒险,源稚生仅系着一线若有若无的保证,只身将自己投进地狱中。
信号弹拖着刺耳的尖啸在空中炸开。
甜美的血液的味道迷惑了死侍们对其它事物的判断……这个男人并不是真的孤身一人,这是一个为了引诱它们集结而故意摆出的陷阱!
源稚生往后退出一大步,夜幕般的双眼中燃烧起金色的森严的火焰,龙文的咏诵在空气中成数十倍地放大、扩散,仿佛有数十倍威严的古龙在此刻一同念动古老的证言。这些拥有近似人类幼童智慧的死侍们竟不约而同地在巨响中流露出震惊和犹豫……那是对丝毫不逊于近似纯血龙裔的它们的威慑!但那位高大凶悍的死侍却毫不犹疑地嘶吼出龙言,大地再次剧烈地震动,石剑贯出路面朝源稚生的方向突刺。源稚生腿部的肌肉和肌腱在西装裤下流水般波动调整,非人的力量令他如翱飞一般跃上半空致命的冲击在他脚下掠过,同时散发着柔和荧光的领域如海潮般铺开。
言灵·王权!
源稚生在空中反身踏上拔地而起的石柱,凭借着重力和反冲力像一只猎鹰俯冲下来。死侍发出嘶哑的怒号,它的肢体被突如其来的巨力困缚狠狠压向地面,北辰一刀流·霜降的清光从它身边掠过,切断了它的整只右翼和手臂。源稚生落在自己的领域中心直身站定,它则像它的同伴们一样在他面前跪倒下去。
那些蕴藏着巨力的肢体,宽大结实的翅膀沉重地伏在震颤的大地上,“盖亚之触”的效果还在继续,失去挣扎可能的女武神们被碾压进碎裂的大地中。
不管看过多少次,一位阴柔俊秀的青年令成群青面獠牙的怪物跪拜,战战兢兢地臣服的场景都是充满震撼性而不可思议的。
源稚生沉默地接受着龙女们的“参拜”,“王权”的暴力在他的意志下缓慢加强。这回的敌人不是源氏重工中的“人鱼”们可以媲美的,他必须集中所有精神支撑“王权”的力场。
对讲机另一段极快的龙文咏唱还在继续,风暴的降临还在酝酿当中。
还差一点……
在恺撒的视野中源稚生的白铁盔甲上流淌着黏稠的黑血,战场上只有他直立着,脊背笔挺得像一柄高傲的名剑,像个孤独的胜利者,但实际上已经开始摇摇欲坠。
恺撒的心跳开始焦躁起来。
生命在从死侍体内流逝,血液蚀坏它们的神经,从七窍中汩汩流出。本就稀薄的血色也在从清秀的脸孔上飞快流逝。
还差一点……?!
几乎被削去了半边身体的死侍突然再度暴起!也许是刚好失去了一边累赘的翅膀的缘故那刚强的肢体竟然能勉强抵抗“王权”的重压。而源稚生的脚步已经开始虚软,反应迟钝,一道沉重的爪风硬是将他的胸甲撕扯下来,他的身体往前踉跄即将倒入死侍怀里时,手中的长刀却狠狠往前一送贯穿了死侍的腹部,另一把刀同时刺入它的左肩。
炼金武器起源于青铜与火之王诺顿手中,他用它们来裁决叛逆的同族,它们能在龙体变态的坚韧和恢复力下破坏被刺穿的肌肉和脏器,连它们的创造者最终都殒命于它们的锋刃之下。但这个死侍委实强到了出人意料的地步,在重伤和重压下被炼金刀具连续贯穿也不能彻底剥夺它的行动能力,它那彻底被疯狂和震怒填满的大脑分辨出了源稚生的急速衰弱和超重力的利用方法。它挣扎着步步逼近,做出自上而下沉重的拍击动作,只要能将源稚生击倒在地,它仅凭现在的体重都能致这个男人于死地。
这个集合三个顶尖的混血种的智慧也没有预判到的情形,“王权”的领域开始削弱,其它的死侍也重新获得了站立的能力,群魔发出胜利的呼喊。
源稚生从腰后拔出身上的最后一把佩刀——源静司二话不说就交托给他的“龙牙利光”,就像龙女仿佛不痛不痒一般将腹间的刀刃抽出握在手中一样,银鳞下的切口渐渐平复。现代量产化的局限性还是体现出来了,在真龙般的身躯面前它们虽然能切破鳞皮,所造成的效果也不过和人类用牙签剔牙刺出血的效果差不多。源稚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的瞳中重新被黑夜占据,看向恺撒的方向,他知道恺撒在注视着他的眼睛。
就像在麻生真的玩具店外,溃散的夜之食原中,刚刚在地下酒吧中他走过微光下漂浮的飞灰走到他面前,无声地看进蔚蓝的眼底。
那个眼神的意思,大致可以概括为“别过来”。
也许在近距离的搏斗中,恺撒甚至敌不过这些龙人中的任何一个。
“卷刃流”的寒光从它的手中挥洒而出,将“龙牙利光”薄脆如玉石水晶的刀身震得微微发颤,他深深喘息一下,反手一刀斩断近旁一只几乎要擦到他颈部的利爪,独臂的剑士仿佛被寒光笼罩的狰狞的脸孔和沉重的一击刹那间逼至眼前。
源稚生的脸孔也是森寒的,“龙牙利光”的刀柄在他的手中翻转,刀身在死侍胸前展成水平,“天平一文字”由那彻底失去防御的右侧袭去。
龙形死侍有着狼群般的纪律性,这个头领必须被斩杀。
就算这撕裂银甲斩入胸腔的一刀的代价是放弃防御,被夺走的刀同时将割开他的咽喉。
忽然他听见了战马的嘶鸣。
那不过是错觉,失去了一切生命力的东京市区中他们找不来这种生物。但那个漆黑的庞然大物带着引擎的轰鸣和无数飞翔的嗜血的妖精强硬地冲入他和死侍头领中间时,他好像真的看见了一个古老的骑士穿过千年的时光之河踏足于他的眼前,长发和眼瞳都是熊熊燃烧的金炎,刀刃在那条穿着夹克的手臂上留下深可及骨的伤口,恺撒的大口径手枪照样对准了它的眉心。
“さよなら。”水银爆裂弹穿颅而过。
源稚生被横来一只修长的手臂拦腰抱起搁在车前,他的神智和力气一起回到身体里。他狼狈地去抓恺撒的衣领,吸血镰在空中刺耳地欢叫,他只得深吸一口被血腥充溢的空气。
“……你他妈的别开玩笑了!”
但在他咆哮之前,恺撒先发出了怒吼。话音将落,他的身后那栋灰暗的拆迁楼某层中爆发出炙热的火光和气流。
大量C4炸药同时引爆的威力让人感觉犹如置身超新星爆炸的现场,恺撒将源稚生木讷僵硬的脸摁进怀里,他俯低身体将油门加至最大,狂暴的“黑马”将一个死侍生生撞飞出去!
龙言的巨响在爆炸声中轰然震荡开来。
精灵以凭空汇聚的元素作为武器,但那已不能被称为箭矢,空气凝聚成一头狂暴的巨兽在那里升空,像潮水一样扩散开的风压逼压得人喘息不能——他们一直等待的时刻终于来临,拆迁楼虽然曾有着日本建筑的变态的坚固,但它刚刚经历过“盖亚之触”的暴虐,又被C4炸药毀去了一层楼中所有的承重此时正摇摇欲坠,风的冲击力狠狠拍击在楼体另一边,它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断裂倒塌,阴影朝着战场扑压下来。
源稚生被不动如山的身躯牢牢笼罩,他的视线里铺开一片波动的金发,令人联想起秋风中安逸的麦田。更远一些的地方是铺天盖地的阴影犹如天穹坠落,末日中的恶兽挣扎着用最后的力量高高跃起,穿破风妖们的身躯扑来。
他的身躯微震,手臂不自觉地环过结实的肩背,紧紧拥抱。
王的裁决再度降临。
浅浅的银光宛如无害的雪光瞬间铺遍视野,数倍、数十倍、数百倍……连谄媚的匍匐都不需要,残暴的野兽直接被碾压进地面,不止是惊恐的它们,一切都在那无声的指令下崩溃!混凝土块挣脱钢筋剥离它们的骨架,路面轰然塌陷下去,只有一架重型机车在碎裂的世界中能挣扎着前行——拆迁楼楼体倒塌在战场上,它的落地末速度上叠加着无数个充满破坏力的g,机车斜飞着冲出阴影的后一刻将四肢骨骼尽碎的死侍们永远埋葬在死亡中。
·
黑色机车的轮胎绊到了崩碎的路面,整个失去平衡被甩飞出去。
恺撒紧抱着源稚生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最终以背卸力停了下来。黄金色的眼疲惫地变回静谧的海蓝色。
源稚生的铠甲硌得他浑身发疼,但他却更深地把这个人抱进怀里。轻微的颤抖隔着彼此的衣料传来,源稚生那个也许应该被称为受惊吓的激灵,而他的是不折不扣的恐惧。
这辈子从他眼前生生丢失的东西太多了,每一样都刻骨铭心,卑微而善良的母亲即使身体还留存在他的怀抱里,灵魂也已经彻底消逝了,失去血流的身体冷如霜雪。所幸源稚生的心跳一直如此有力,和他的隔着胸腔渐渐融合在一起。
“你他妈的……一边说着相信别人,一边要送死是搞什么啊?!”
他掰起源稚生的下颌,强迫他抬起低埋的脸。污黑的暗红的血半凝着沾染在惨白的皮肤上,这形象糟透了,漆黑的眼瞳可还是一样清澈。
恺撒嘶哑地大吼:“你以为送死很了不起?!还是你觉得我就是二话不说就按你的意思滚远的家伙?虽然说你他妈的血统比我高一点我还用不着和你一起犯傻逼吧?!”
加图索家引以为豪的高贵冷艳风范在两句话里败了个光,中文不愧是一种博大精深的文化,恺撒像个天朝巷头街尾的小混混一样扯着嗓子大骂。即使他对这方面的了解仅止步于“你他妈的”和“你个傻逼”,但出口的感觉比其他他所知的语言都要顺畅有力得多,人形巨龙在古老文明的震撼下彻底呆滞,直到恺撒丢尽脸皮骂无可骂两人相视一阵后,他才慢慢开口。
“……对不起。”
“我最讨厌日本人的对不起。”恺撒道,松开了制住源稚生下颌的手。
源稚生无力地把脸埋进那浸透血腥的夹克里,沉默不语。
“你们日本人除了会干这些类似剖腹的混蛋事还会什么?”恺撒喃喃道:“你才活过来……他妈的要出了事校长一定饶不了我。”
“不会了。”源稚生轻声道。
恺撒瞪了他惨不忍睹的脸许久才咧了咧干涩的唇角,从地上和源稚生互相搀扶着站起来。他的脚边是那辆黑色的哈雷重机车,这是他们在地下酒吧旁边找到的,柜台的抽屉里有它的钥匙。它的主人可能是兼职暴走族的酒吧招待或调酒师,是个在城市角落求生存的渺小的人,不过刚才它却成了一辆拯救了黑道大家长的伟大的车。恺撒想了想,把它从地上扶起来,靠在沉稳的车身上翻找夹克的口袋。
“小倒霉蛋动作太慢……”恺撒掏出对讲机递给源稚生,“你该扣他工资了,不过在此之前别让他担心你的安危担心得要死。”
源稚生打开对讲机,过了一会儿疲累的脸孔上出现凝重的神色,细长挺拔的眉宇蹙起。
“……没有回音。”
“没有……”恺撒一怔,“什么?”
在这样的情况下,谁都无法下意识地把事情往好的地方联想。
“没有回音。”源稚生道,“不过连杂音也没有,好像是关机了。”
“精灵之矢”的释放两人有目共睹,证明在那之前源静司和计划中一样是没遇到任何问题的——没有死侍能抵抗皇血的诱惑,在它们眼里任何混血种和源稚生一比都是泔水。在这里活动的死侍群体确实可能比他们想像得要多,但它们应该都像饿了十年的狼一样扑向源稚生了,连在转角小巷中埋伏着等着在楼体坠落时带出脱力的源稚生的恺撒都被彻底无视了,按理说更不用说离战场更远一些的源静司的安危。
对讲机可能是被暴风吹飞到不知哪个角落摔坏了吧这小倒霉蛋?恺撒长出一口虚惊的凉气。
他望向重归寂静的道路尽头,天边的阴霾似乎更深重了,仿佛有一场暴风雨在云层后悄然酝酿。黑色的高大悍马随时有可能从街角平安无事地转出来,在此之前源稚生最好把他那身已经歪七扭八得不成样子的炼金铠甲处理掉,不然某人一定能当场嚎啕大哭出来痛斥自己救驾来迟——然后恺撒大概会被“精灵之矢”裁决……
这时一声极轻又极沉重的喘息掠过他敏感的耳畔,他下意识抽出另一把手枪朝着一个电话亭的废墟连续发射。那个像是空易拉罐一样被“王权”碾压成一堆怪异废铁的掩体后滚出一个娇小的银色影子。
那是一个死侍,不过金黄的眼已经昏暗了,全身骨骼碎裂令它连痛苦的抽搐都那么困难。它看上去是那么轻盈纤细,所以会被哈雷撞飞那么远勉强逃出了拆迁楼的倾轧。海藻般铺开的黑发掩盖了变形的脸孔,鳞衣溃落,像个正在失去生命的女孩。恺撒的记忆和现实有那么一秒的重合,他紧扣扳机的手指施不上力——而就是这短小的时间空隙中,死侍暴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
源稚生瞳孔一颤:“……危险!”他猛地撑起乏力的身体,扑到恺撒身前——仿佛是黑色的巨浪的烟雾从他的身后、垂死的死侍的呼唤中涌出,瞬间吞没了近处的一切。
一场令人无比疲惫的危机后恺撒的反应自然迟缓下来,何况他的各项战斗素质本身便不及源稚生,在他眼中视线就好像是低血糖发作时忽地就整个黑下来,源稚生突然压过来的体重让他往后踉跄一步。
那个惯来沉稳甚至平淡得不像带有活气的男人瞪大了细长秀气的眼——当然他没来得及低头看到这稀有的一幕——用力把他推开:“快走!”
黑雾无声地从两人身边涌过,漆黑的幕布兜头笼罩下来,剩下的只有回荡着恺撒急促的喘息声的空寂。恺撒的手臂下意识往前一捞,却没有入预想中一样把那个清瘦的身躯环进臂弯里,明明铁盔甲撞进他怀里的触感还停留在神经末梢上……
“喂!”恺撒大吼:“源稚生?!”
……但源稚生确实是忽然不见……消失了。
该死,大意了!不管那有多像一个可悲的女孩,但实际上它还是一条母龙啊。她的字典里不会有求饶和乞怜,只要还有一口气它们就只为猎杀和征服而活。它释放了一个恺撒完全没有印象的言灵——可能是没有被观测记录过的也有可能是他碰巧翘过了讲解这个言灵的课程,不过但凡是对恺撒加图索其人有半点了解的都会倾向于支持后一种结论——将一切用仿佛有带有剧毒的黑色雾气笼罩起来,恺撒放出“镰鼬”静立一会儿,黑雾完全没有散去的趋势。恺撒因此也无法判断那个死侍的生死——随着死侍的死去言灵会失去效果,连龙化的外表都有可能褪去,但在失去视野之前恺撒看那死侍的样子不觉得它还能活下去,龙血的治愈力到底是有限的。
他谨慎地朝着记忆中路的方向迈出脚步,耳边好像“镰鼬”集体罢工一样安静,他缓慢地驱使着它们,刚刚释放过凶性的风妖们显得很倦怠疲惫,恺撒要花几分力气才能让它们渗透到雾气之后更深的地方去搜索一个像幻觉一样消失了的人的蛛丝马迹。
直到他听见了一个有些紧张的呼吸声。
不同于死侍那种类似龙类沉重深邃的呼吸,是人类的声音。
“……加图索先生?您、您在用‘镰鼬’吗?”
不知道为什么恺撒刚刚想往呼吸声方向奔跑的欲望立马松懈下来了。
那个声音继续磕磕巴巴地试探着道:“如果您用了‘镰鼬’就回答……哦不,不用回答了总之我听不见。您先站在原地别动,我这里有定位,我来找您……啊!”
恺撒听见一声像是撞上路灯杆的闷响。
“……没事,我好像撞到路灯了——定位器快没电了,不过我离你好像不远了……”
恺撒揉了揉太阳穴,朝黑雾中某个方向伸手一抓,一手柔软的头发的触感。一个人影嗷嗷叫着像被抓着耳朵的兔子一样被从黑雾中拎了出来。
“啊啊啊……加图索先生是你吗?!”
“……对,是我。”恺撒松开对方的脑袋。
源静司挥舞着一个发光的东西紧张地道:“不,不对!和定位显示不一样……”黑雾浓到了在这种一抬头就能磕到对方鼻子的情况下,他们还是不大看得清对方的脸,互相间只能分辩出一个或瘦削或高大的轮廓,混血种明黄色的眼瞳像四颗昏暗的小灯泡悬浮在空中。“啊,好吧。”他讪讪地收起那个应该是手机的发光玩意,“加图索先生,这是出了什么事?这个雾是什么回事?”
“言灵。”
“死侍的吗?”
恺撒觉得他的神经瞬间紧绷了起来,源静司的声音尖利急促地拔高:“加图索先生,大家长呢?!”他连称呼都忘了换过来了。
“要是我知道就好了……”恺撒喃喃,日本一定和他命中注定犯冲,只要踏上这片国土他的自信和逻辑思维能力都在以股市崩盘的速度下降,他居然大脑空白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这个怪雾出现的时候他突然消失了!你不是有定位吗?!”
“……”源静司纠结地眯了眯眼,“不,大家长身上没有发讯器,只有你们三位总部来的专员身上有……而且路君和楚君的信号是早就消失了的,终端上现在显示的您的准确位置应该和我还有一百多米的距离。”源静司有些惭愧地半低着头,这个恺撒从不知道的定位问题应该是日本分部让源静司暗地装在他们身上的,源稚生身上当然不会有——毕竟他们既是日本的救世主也是把日本分部捅了个七零八落的罪魁祸首,他们留个心眼还算情理之中,不过在这样的情况下说出来就显得特别尴尬。而源静司到底把发讯器装在了他身上的什么地方也令恺撒有些怂,要知道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啊……
源静司看出了他开始下意识地摸索身上的原因:“发讯器在您的沙漠之鹰上……但现在已经失效了,接收器显示的东西都是错乱的。”他低声道:“加图索先生,现在您想怎么办?”
少年执行员吸了口气,对恺撒鞠了个十分正式的躬:“大家长嘱咐过,说加图索先生是一位优秀的领导者,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我应该听从您的指示。”
……源稚生会这么说?恺撒一愣,话说他一直以为源稚生对他很有看法,每次源稚生斜眼看他的时候都好像在鄙视他的智商。
“加图索先生?”
恺撒觉察到自己居然又不合时宜地走了次神,罕见地露出一点窘迫的表情,不过源静司暂时还没本事看透黑雾来嘲笑他。
奇怪,这不是恺撒·加图索的风格。
但源稚生就是有本事让加图索少爷变得善愁多虑又疑心重重,就像和一只阴沉但实际上又不木讷的蝎子做伴,它可以接受你无伤大雅的玩笑,但你还是要惯性地多花一份心思去揣测它的心思和动向,即使这么做会明显拉低你引以为豪的帝王般的果敢和雷厉风行,还不见得有什么成效——两个不同世界发育出的大脑,它们的脑波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他的意思……他早就觉得自己会阵亡?”恺撒嘴角抽了抽,“他没相信过我能把他带出来?”
源静司怔了怔:“呃?不……这个……”他好像不慎咬了下舌头,吸了口凉气,“加图索先生,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
“我觉得,大家长是相当相信加图索先生才会这么说的。”源静司小声却坚定地打断了恺撒,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用这么细弱的声音表达出这个效果的,“我们执行员在执行局中的任务就是无条件服从,大家长才是掌控全局的人。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要考虑比别人更多的东西——一个人的牺牲、一部分人的牺牲甚至在不得已的时候,连自己的牺牲对大家长来说都是必须直面的东西。只有这样才能让一个团体更长久地存活下去。”源静司的黄金瞳像夏夜中的金星一样明亮而带着锋锐的光,“可能在加图索先生看来这很不近人情吧?但大家长他必须得习惯于这样思考——反过来说,大家长是掌控大局的人,他的生命绝不能被当成赌注。能让大家长完全放开自己的生命冒险的人,一定是他能无条件信任的,有不逊于他的优秀的人啊,加图索先生。”
恺撒怔了一下。
“……加图索先生,我以前从没见过能让大家长愿意交托生命的外人——那么,您要怎么做,来回应大家长的信任呢?”
少年清澈的声音操着一口恺撒听惯了的不太标准的英语,恺撒不知怎么的,恍惚有种被一支冰冷细刃刺中背后的感觉——有一股异样的阴影从他心头掠过。
他似乎留意到了什么,但正当他皱了皱眉想要捕捉那一闪而过的念头时,风不安地流动起来。
一切原本是十分寂静的,两个风系言灵的使用者同时往四周扫视。无形的气体的运动对一般的人或是混血种来说都是难以捉摸的,他们可能会对被风放大的声音的方向敏感,但不能像恺撒和源静司这样,明显地感觉到凝滞的空气像袋装果冻爽一类的东西被一个外力往某个方向挤压抽空,幢幢黑影从他们身边浮过,像是幽灵组成的人潮从身边冲过。
空气凝聚起来了。
在说远也不算远的地方……一团不知该评价为高密度气流还是别的什么的东西在吞吃着更多的风,然后像气球一样膨胀、膨胀、再膨胀起来。
“镰鼬”们被惊飞,发出扭曲的嘶叫,如同林丛中栖息的胆怯的飞鸟。
恺撒能够收到的讯息一下子就变得杂乱无章,时近时远的风流的声音汇聚成哀哭。
“加图索先生……闭眼,闭眼!”
源静司在一系列杂乱无章的噪音中发出一声吼叫。
他们的头顶上,一双日轮般炽烈的硕大金瞳凌空显现!
·
源稚生握紧龙牙利光的刀柄,尽管他的五指正因使不出更多的力气而微微痉挛着。
和恺撒不一样,他的射击并不算好,因此也没有佩枪,他已经没有力气再使用一次“王权”了,这柄刀现在就是他唯一能用来保护自己的武器。细薄的刀身沿着笔挺的腿线垂在他的身侧,安静地等候着挥出的一刻,像一条蛰伏的蛇,银白的雾光缠绕在它线条流畅的鳞身上,似乎比源稚生先前看的还要明亮一些,甚至微微映亮了他柔和的下颌。
比起曾经和源稚生形影不离的孪生双刀,龙牙利光看上去好像特别不靠谱,它的刀刃极细极长,半透明的刀身在空气中划出一道优雅的银弧,这样的造型足够美丽,但异常脆弱,加上它似玉非玉的材质看上去似乎禁不起一次有力的劈斩。但源稚生拿起它时却从它轻飘飘的手感中感觉到了一种可依靠的踏实感。
仿佛在他第一次提起蜘蛛切之前更久远的时候,他就曾与这把刀相逢,在这把刀的内髓里深深刻下了自己的名字,它每一次清亮的颤鸣都是在为与他重逢而欢呼。
也许是真的吧?源稚生觉得他这辈子实在忘记了太多的东西,有些是一晃眼而过的,有些是本来应该永远记住但却被别的记忆占据了地位的——就像他把刀刺入弟弟的胸膛里只用了他们相处的时间的不到千分之一,但此后的十年里他闭上眼后看见的都是那一刻泼洒出来的血红,源稚女拉着他的衣袖腼腆而依赖地仰望着他的样子反而不太清晰了。他发现同样出现这个问题的还有他对恺撒的记忆。
第一次见恺撒是在那片荒凉的盐滩上,他坐在悍马的保险杠上盘算着如何给总部专员们一个下马威,像一个对新搬来邻居不满的当地孩子王——湾流庞然的钢铁躯体急速迫压过来时卷起的热风中仿佛回响着死神的马蹄声。
头发和气场都散发着一层金灿灿光晕的意大利人拥有风情游览团中最耀眼的外形,但源稚生从来都有认人不看脸的习惯——这使他后来有一段时间才能想起来恺撒的脸是什么样的——恺撒留给他的第一印象就只有那几下力道过大的拍肩和一根戳到鼻子下来的一根名贵的雪茄。但与这模模糊糊的一点陌生人的交道相比,恺撒那之后表现出的令人忽视不能的中二和二,和他留在源稚生身上的伤痛似乎都不重要。
源稚生觉得自己可能是对想不起来恺撒那时的样子耿耿于怀……不过这有什么好纠结的呢?源稚生有点想自嘲,二货就是二货,给他披上多少层熠熠生辉的身份都一样,一举一动都散发附加A+级精神污染的电波。用脚趾头都能想象出那傻不愣登的豪爽笑容,就像蒙塔利维那毫无顾忌的大晴天一样。
那意味着无知,意味着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发生,意味着从他们将来的道路上还有无数种交错的可能性。
无数种可能性……这不是SS级任务只是本部和日本分部每年的例行交流学习、“龙渊”计划因为查出迪里雅斯特号发动机里卡着女博士的丝袜故障临时取消、他能跑得更快一点在月读命降临之前将潜水器从海底拉上来……就像他说过的,他们也许能成为朋友,成不了朋友,也好过变成敌人。恺撒对此的回应是“命运是扯淡的东西”。但他想恺撒似乎把那次电梯井里彻底决裂的分别忘记了,这就是为什么源稚生还没了解他到能猜测出来的地步,加图索特色主义的中二和二又回到了恺撒和他的交流中,令他怀疑的同时又有点怀念。
这不像是临时结盟了,倒像是在他昏迷的时间里恺撒在电灯杆上撞坏了头……想要与源稚生和解了。
是这样吗?
……他们还有抛开过去重新相识的机会?
在恺撒看不见的时候,他终于无法压抑这个念头自己跑出来了。大概是因为在这样想的时候他不能很好地保持惯有的冷淡表情,所以自我掩饰的本能帮他忽略了这点。
源稚生用力地摇头,让自己清醒起来。
在目不可视物身边又没有他人的情形下意识很难保持绝对的集中,看不见的敌人不知是否也懂得揣测人类的弱点,用这样的方式来寻找源稚生的死角……可惜他现在本来就全身都是弱点了,根本不用大费周章,随便来一个低级死侍差不多都能把他杀死。他改用双手持刀,慢慢根据着记忆中的地形挪动脚步,但是很奇怪,本来该是无法通过的方向走起来都像平野一样,他不自觉地用脚尖碾磨着地面,本能地想确认自己是不是在眼前一黑的几秒中掉进了什么奇怪的地方。
没有,什么都没有。
源稚生毫无阻碍地前进着,步幅不知不觉间变大,即使他有过静待其变的想法。
什么都没有……也许这是理所当然的,那个瘦弱的死侍发出怒吼的时候已经没有可能与他们为敌了,释放言灵是她最后的挣扎吗?那些疯狂的家伙确实干得出这种事,无论如何也要得不到的东西一起陪葬,可是一个将死的家伙,还不过是个死侍……能做得到这个程度吗?
异样的声音穿透黑暗,传进他的耳朵里。
他几乎是与此同时地发出了一声极低的惊呼,拔腿笔直地往前冲去。
他漏判了一点。
尽管那是之前考虑到了的,但接二连三的变节让他们不得不把预定的很多东西都抛在了脑后。
——如果那声吼叫不是发动言灵的标志呢?黑雾从四面八方如海啸一样扑来的时候很难瞬间便想到,这样诡异的攻势可能不是她发出的。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潜伏着一切的始作俑者……死侍在呼唤它,那可能是这片无人的世界的主人的存在。
……龙!
源稚生猛地侧身铲滑,他直线奔跑的速度几乎可以和超级跑车媲美,连风声和子弹都能甩在身后——皮靴底因为过于强烈的摩擦发出难听的声音,水泥和硬橡胶间仿佛要迸出火花,龙牙利光像一条暴怒的毒蛇绷紧身躯顺势刺向空中——迷蒙的银光在短短一刻的阻碍后直径破开了从源稚生头顶极速划过的黑影的身体!坚硬鳞列撞击刀身的声音像一场暴雨从源稚生头顶倾泻而下。
刀身脱出时源稚生反身挥刀刺入地面阻停了惯性的铲滑,手臂被巨大的力撕扯得好像要断开,他沉重地喘息了一声。
这一系列动作流畅得像是好莱坞动作大片里的情景,但是这里没有替身也没有威亚,险些撂下源稚生脑袋的更不是什么塑料模型。源稚生明明都嗅到了大型爬虫类身上腥腐的气息,但却没有听见那家伙被直剖开腹部时发出的哀鸣,或者沉重的物体坠落的动静,他看向龙牙利光,雪亮的刀身上并未沾染上想象中的污迹。
那是……什么?
皇的战斗总是结束在电光石火间,源稚生第一次觉得他斩中了幻觉。
砰——
一个巨物朝着他的位置猛压过来,源稚生撑起身体向旁边翻滚,倒插入地的龙牙利光发出炼金刀具特有的微弱却极具穿透力的寒光,一个柱状的黑影——它本该被黑雾妥善地隐藏住踪影——被短时地映出形体,在源稚生惊愕的目光中“融化”掉了。
是的,融化,源稚生找不到比这更适合的词来描述视网膜上一闪而过却清晰得能让他记一辈子的情景。他原来所在的地方被碾压出一个大坑,但造成这个的东西却好像瞬间在黑雾中解离消失了,源稚生连它消失的声音都没注意到。
他的心脏失频地跳动。
这个……
·
龙威绝大部分的精神镇压效果是通过对视实现的。
恺撒闭眼的刹那感觉周身一凉,源静司拉上他就拔腿狂奔——这个不靠谱指数大概跌破了日本分部下限的少年刚刚作出了一个相当正确的决断,比曾有过面对龙王经验的恺撒反应更加快。黄金色的光芒犹如探照灯横扫过低处,浓密的雾气似乎被那不可阻挡的威势惊散,向两侧挤压、逃逸,形成一片明亮的空洞。这视线能轻而易举地剥夺人类对四肢的主导权,
而加图索少爷差点就要以这辈子最屈辱的姿势给一条大爬虫跪下了。
高楼上蹲踞着那银白色的庞然巨物。
怒张的双翼掀起燥乱的气流,包含那威严王爵怒意的嘶吼令大地胆怯地颤抖起来。它卷起沉重的风压,如一颗刺目的流星朝地面俯冲下来。
源静司顺手塞给恺撒一把新手枪,将他往另一边推了一把。
银白的巨兽正横掠过他头顶,犹如熊熊燃烧的战车凌空碾过,震荡随着光芒炸裂开来,几乎要隔着眼睑灼伤恺撒的眼睛。
再低级再迟钝的生物到了这时也该对情势有直观而明确的认知了。
他都快忘记了,此行来到日本,他的任务是屠杀一条龙。
……可现在的情况是谁屠杀谁?!
蛇一样的脖颈凌空摆成U形,银龙发出震荡灵魂的咆哮。
四周被巨龙的鳞光照亮,他们才得以直视近三、四层楼高的威严生物的全貌,不论龙类对肌肉和骨骼逆天的操控力,它们的自然体形本身是没有生长局限的。比起恺撒见过的别的龙,比如从长江的波涛中升起形同山峦的龙侍参孙,这并不算很惊人的体积,但这丝毫不妨碍它俯视人类。道路对阔大的龙翼而言过于狭窄,两侧的建筑物在刚强的骨骼碰撞下垮塌瓦解,钢筋混凝土的巨块轰隆隆地砸落,封死了四周,大片的灰尘扬起飘入黑雾中。
源静司急促地念诵龙言的声音响起,穿着黑风衣的纤细的背影起落几下跃到恺撒视野的尽头。“镰鼬”追随着他轻盈得似乎无视了重力的脚步,传来风衣后摆在风流中剧烈波动的声音,这无疑是他的言灵又一种使用方法,积蓄的风压给了他的跳跃短暂而有力的助力。
他的背影消失之前,恺撒看见他身后背着两柄长刀,和另一样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给手枪上膛,对着那高昂的头颅连发数枪。
对龙类而言剧毒的水银烟雾在脆弱的龙眼前炸开,没能用威慑镇压两个渺小的人类明显令他不悦,现在则只能说它的心情有差没有好——恺撒跑出了可以去冲奥运短跑金牌的速度,龙爪在他身后沉重地拍落,“镰鼬”们被激怒的尖啸由四面八方聚拢起来,无数气流构成的无形的身体在他身边瞬间压缩成紧密的风障抵挡住海啸般的冲击。
应当庆幸真实的龙类并不能像传说中那样喷吐出灼热的烈焰,言灵的权能不能掌控的地方它们也只能用肉体的暴力来解决。
令地面大面积塌裂的拍击接二连三地落下,恺撒好几次从它的爪缝间勉强逮到一线活命的空隙将自己塞进去,在下一波碾压到来前继续没命地狂奔。就像人类经常对眼前倏然闪过的老鼠没辙一样,令人类全无反击之力的庞大身躯对细小的移动目标也有局限性。银龙暴躁地挥舞耀眼的巨翼,将身体伏向了地面——附着钻石般剔透而危险的尖长棘刺的脊柱从龙翼的保护下暴露出来。
恺撒闪身跳进一块砸落的建筑物残骸后,扬起视线——
龙的光芒中闯入一道箭簇般的黑影,风将源静司推向空中,俯视巨龙一时无法防备的背部——他架起了RPG-7火箭筒。
最后一发炼金导弹径直打入龙的脊柱中!水银毒气像一张巨网将它兜头笼罩起来,炼金弹片在它最脆弱的神经系统里炸开,绞碎它密集敏锐的神经网。
龙哀嚎得有多大声恺撒就想欢呼多大声,耀眼的鳞光瞬间颓缩,眼前又黑暗下来。
人类的爆发力真是奇妙得不可言说,就像他曾在极渊的高天原中仅着一套齐格林装具出舱行走,身边还被层层凶恶的肺螺包围也好好地生还了一样。他和源静司甚至没有来得及确认一个眼神就明白了各自该怎么做,成功得不科学。他的腿有点软,而且不得不靠大口的呼吸来平静心跳以及不让自己眼冒金星,“镰鼬”告诉他那个一定不下三十吨的身体倒下时效果有多轰动,他心里依旧有一丝阴霾笼罩不去。
“……唔?!”
他的脖子突然从后方被紧紧地扼住!
他条件反射地向后肘击,可他的力道却撞进空气里,紧接着手腕也被不容反抗的力量攥紧,往关节不可能通过的方向拧转。
剧痛传来时恺撒咬紧牙关,力度之大使口腔内部泛起铁锈味。“镰鼬”组成的风盾迅速压缩在他身周,然后陡然炸开——“镰鼬”在变化成“吸血镰”前本不具有攻击力,但通过这样的方式可以制造出短暂的冲击——源静司那个怎么用都可以的言灵给了他一定的启发,他绷紧背部用力撞在那个不可见的敌人身上,他晃眼看到一片一晃而过的银色。
有什么东西被撞飞出去——恺撒飞身扑上去,像暴怒的雄狮,他的膝盖撞进肋骨下柔软的部位,狄克推多朝那被一丝刀光勾勒出来的颈项的轮廓刺入。他的动作没有任何犹疑,生生掰断他胳膊的力量可能在任何一秒将他反制在手中——
当。
金属与地面碰撞的声音。
恺撒身下突然一空,落空的攻击力道过大将他带着往前倾斜,同时沉重的风声由上方迅猛地落下!
什么……
本能先于思考一步行动,他迅速向旁边翻滚,银白的影子裹挟着黑雾从飞扬的金发边紧贴着掠过,血流轰轰地冲击着他的耳鼓,猎刀的锋刃顺势向上朝那短暂脱离伪装划去。
他确定,他无比确定他看见了一只裂张的爪,看见了贲张的银色鳞片上流过狄克推多青白的刀光——他可以用脑袋担保狄克推多砍到了硬物。但挥出的刀锋带出了轻微的风声,他的攻击轻飘飘地被空气化解。
“消……消失……”
他无法控制这个带着力竭和惊讶的颤抖的音节从牙缝里发出。恺撒平时算是个浪漫过头的家伙——对于这点有时他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大概是因为他把“现实”二字都倾注进特殊时刻里去了,他无疑是个天生就该手握刀兵走向沙场的人。可即使如此,他亦不能冷静地面对此情此景,而不联想“幻觉”一类自我安慰成分过高的词眼。
龙言的念诵响起,尖啸的风化为箭击穿他来不及防御的重击。
“加图索先生,您没事吧?!”细长的黄金瞳在恺撒有些模糊的视线里投下一小片令人安心的光。源静司拉着他持刀的手将他拉起来,恺撒感觉到他抖得很厉害。
“龙……龙不见了!”源静司不安地喘息着,“我击中它的要害了,但它倒下去的时候变成黑烟消失了——它没有死!”
对,它没有死。
它应该变成了和人类相近的体型,潜藏在了这片黑暗中……更大的威胁,因为他们连它的影子都没法捕捉了。龙类不移动的时候,“镰鼬”也不能觉察到它的方位,而一旦它做好攻击的准备,混血种的反应力与它能达到的速度相比实在是太弱了。
学院研发的汞核心穿甲弹可以给三代种以下的龙类造成致命伤,水银爆破导弹没理由比用手枪发射的汞核心穿甲弹破坏力更低。恺撒的思绪非常混乱,要分出大量的注意力防范不知会从何处到来的袭击已经是他的极限。源静司持着一把量产的炼金长刀和恺撒靠背站在一起,感觉不会比他的情况更好。
“你没事吧?”恺撒怀疑他快要站不住了。
源静司干笑一声:“没事……应该没事,发射距离太近了,沾了点水银。”他的声音很低,几乎只是声带无意义的轻颤,但是他知道恺撒是能听见的,“它一定受了伤,但是还不是很重……它能消失,我们看不清它,也无法攻击它。”
言灵。
龙类被与世界上任何一种生物划开界限都是因为龙言中具有的超自然力量——不然它们也不过是个头特别大,生命力特别顽强的一种普通爬虫类。
当代最富争议同时也是最有权威的屠龙英雄——虽然恺撒背地里更喜欢用“老疯子”来代称他——卡塞尔的校长那沧桑而雄厚的声音在恺撒脑海中响起,或者说他在半强迫着自己回忆昂热在少有的公开讲座上提过的内容,如果没有特别的身份和出色的才能,恺撒·加图索的课堂缺席率足以让他的留级年数打破芬格尔创造的惊人上限。他唯独没有缺席过昂热那根本不能算进课时里的演讲。而且他承认,老疯子就是老疯子,他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随便得要命,同时又正确得令人不能反驳。
打败龙,首先要战胜的是它掌握的言灵。
……令它失去使用言灵的力量。
恺撒想起了副校长那张老不修的脸,生平第一次觉得那简直和蔼可亲得没救了……但是混血种发出的“言灵·戒律”不可能束缚纯血的龙类。
言灵会极大地消耗使用者的精神力,可他们不知道龙的精神力极限和他们的极限相比哪个更接近。
剩下的就只有……“重伤。”
源静司的声音在恺撒耳鼓中炸响:“重伤它……才能阻止它消失。”
……可最大的问题本身就是伤不到它啊,一连串的悖论构成了一个无解的蛇环,兜转半天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困境里。
恺撒本来就对日本没有什么好感,如果让他选择一个埋骨之处他宁愿把骨灰撒进茫茫宇宙里也不愿长眠在这片被白王之血浸染的土地上,再者说眼前的“东京”大概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那个忙碌的大都会……源稚生,换成他会怎么想?那位最后的王在某些意义上,拥有着令人胆寒的力量和勇敢。
……不,办法是有的!
“加图索先生?!”
恺撒突然转身跑进未知的黑暗中。
·
恺撒!
地动山摇的咆哮引爆了源稚生脑中的惊悸,他只本能地想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那幽灵般的攻击并不特别针对于他,狼狈地躲窜一段时间后皇那惊人的记忆力和方向感就发现了,只要他远离这片看似没有任何障碍的黑暗中的某条“边界”,身边就是暂时安全的。正当他想拖着近乎脱力的身体往安全的方向躲避一阵时,“边界”内部——说不清是近还是远的地方——爆发出强烈的光线,如一柄势不可挡的巨剑,在重重雾障上留下贯穿天地的明亮的裂口。
他看到巨兽扬起蛇状的颈项和镶着重重交错的锐角的头颅,巨翼撑开致命的阴影。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那森严而冰冷的龙威照样闯入了他的意识,冻结他的灵魂。
龙的敌人不是他——但那耀眼的王爵显然在发泄它的怒火,对象会是谁不言而喻。
……他有危险。
他几乎没经任何犹豫和思考便返身冲入了那充斥着恶鬼的地界。黑雾在他挥起龙牙利光的一刻再度凝滞,令他寸步难行,仿佛一头扎进了逆向的鬼影簇拥而成的人潮中,无数沉默的目光带着冷漠和恶意钉入他身上,龙牙利光在空中划出一片明亮的轨迹,驱散向他的脖颈和心脏伸来的贪婪的鬼手。
他的思维和视线都没有了平时的皇的锐利,体力不可忽视的过度流失似乎将他的感知力一并带走了。连克制眼皮的下坠都变得有些困难,有些东西却好像越来越清晰了,如同直接映照在他的大脑里一样。
炼金导弹深深打进龙薄弱的致命处,在它的身体里绽开血雾和破碎肌体的死亡之花。它嘶哑地,愤怒地,痛苦地发出濒死的哀号。但源稚生看见随着那耀眼的鳞光由空气中褪去,龙庞大的身躯缓缓消融进四面八方涌进的黑暗中。
他好像听见了阴冷、湿黏的嘲笑声。
不,他们中计了,它还没有被击败……
银色的影子无声无息地逡巡在两个力竭而紧张的人身边,像一位死神手中巨镰反射出的一抹不实的光。
拥有一头光辉的金发的男人毫无预兆地突然脱离同伴的保护,狩猎者冷金色的蛇状瞳孔中放出贪婪的光芒。
黑雾化成凝胶状的实质朝他的脚步挤压过来,牢牢地攥住他的肢体,一开始他好像在冰水中奔跑,而现在他连呼吸都很困难——也许,这很像被打进水泥桩里的感觉,越挣扎越濒临窒息,龙牙利光刀锋上缠绕的雾光也不再对黑暗有恐吓作用,它被逐渐吞没,变得黯淡而钝拙。
·
只有在它进攻的一瞬间,它的实体才会暴露出来。
当身后掠过一丝异响时,“镰鼬”们尖啸着一拥而上,无形无状的身体压缩成汹涌的涡流,将那脱离黑暗庇护的银色杀手绞缚在陷阱中!恺撒感觉风妖们的束缚就是自己充满愤怒的双手,他折不断龙的骨骼,但死死地扼住了银色鳞皮下柔软的脖颈,掐断了搏动挣扎的血管,不给声带任何颤动呼唤非常理力量的机会——蜥形细长丑陋的头颅艰难地抬起一个微小的角度,冰冷如镜面的爬虫类的眼中倒映出人类的身影,猎刀的轨迹从还能活动的手臂延伸出来,一闪而过——
“镰鼬”们发出一声崩溃的尖叫,一只银白的爪锋陡然撑破了陷阱!
·
源稚生的声音和呼吸被堵滞在喉咙里。
“镰鼬”绝望的呼啸刺入他的脑海。
不……
穿破风障的银光径直刺向男人一时失去防备的胸膛。
……不!
绝望在深渊般的眼瞳中燃起金红的烈焰。
“——恺撒!”
寒光在恺撒喉前几寸地方颤动着。
光是愕然已无法准确形容他现在的表情——类人模样的龙捂着咽喉踉跄后退,发出痛苦的嘶嘶声——爪缝间赫然突出的是一截细薄的刀锋!它刚才险些依着惯性一并穿透了同一高度上的恺撒,却像有意识般停了下来。龙类黏稠的红黑色的血顺着刀弧汩汩流下,染污了一片清亮的雾光。
那个人站在黑暗的尽头,扬起的手还没完全放下。
恺撒呼吸一窒。
黑雾从他的脚踝、腰际和臂弯间胆怯地退却,尽管他的战衣似乎也是黑暗铸就的,和身后的虚无几乎融为一体。但另一方面他的身影又如此明亮,像一支锐箭刺穿黑幕,令一切都无处遁形。
天照女神,就犹如传说中手捧日轮的天照女神。
无声的嘶叫和沉雄的怒吼,王爵与皇,霜银与漆黑的两颗流星迎着对方的威势碰撞在一起。
并非任何言灵的咏唱,单纯的龙言回荡震慑着一切,皇体内更多的属于龙的那部分挣脱精神的束缚展露出狰狞的獠牙,宣泄着来自远古血脉的怒火——宛如传说中丑陋的蜥形人的龙类将穿喉而过的龙牙利光连同大团的血肉取下丢向一边,爪锋迎向源稚生的直拳。
源稚生晃身侧移,后脚踢起地上的炼金刀具,凌空抓住刀柄顺势砍在龙的单臂上。
恺撒给枪中的水银子弹上了膛,却根本不可能瞄准,他眼前只有一片模糊得不分彼此的影子。
源稚生感觉体内汹涌着一股超越常理的力量,它顺着血脉奔流在四肢百骸中。源稚生毫不吝惜地将它挥洒出去,可它非但没有竭尽反而沸腾起来,通过源稚生干哑的喉咙发出那来自远古的雄叫。
龙类的王爵现在的模样离威风凛凛差得太远,身体组织高度压缩至仅有一人左右高,后肢拉长直立,仍旧保留了龙形的巨爪、头颅和一身坚硬无匹的银鳞,像是硬把人的一部分强加在了爬虫类身上,可它仍有不可小觑的力量——龙牙利光的刀口下仅崩开了几片银鳞的边缘。近乎于龙,和真龙本身之间本来就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先前出现得死侍再多上三倍也不及这位贵族只手之能——但源稚生现在什么都不能思考,他凭借着直觉能引导出的仅有的力量,体内若有若无的血性的呼唤是那么邪恶而诡异,而他的全身心现在都在其掌控之下。
他像个发狂的夜叉,他的刀,看上去如此温和又秀美的刀锋刃上迸发嗜血的寒气,像夜叉无法按捺的利齿。
夜叉……就是龙啊,是这种古老又狡猾、能改变出无数脸孔的生物。
神是它们,魔是它们,皇是它们。
恩慈是它们,毁灭是它们,复活是它们。
龙牙利光,就是龙的牙。
碾压,抹杀,撕毁天地,屠戮亲族——没有龙的牙做不到的,只要你认为它阻挡了你,不可饶恕。
不能……在我面前伤害他。
足以与炼金刀具正面相拼的利爪都迟疑了,这个男人能从这身牢不可破的鳞甲下摘取一切他乐意伤害的部位,甚至是胸腔里砰砰鼓动的生命。
源稚生无法控制这样的一句话浮现在脑海里。
让一切都死去吧——
龙爪攀上刀背,将致命的狠力往下压,森寒的光从短时全无障碍的目光相接时撞进源稚生意识中。
他的心重重往下一沉。
一股寒意流窜入他的脊髓。
……他在干什么?
白皇后裔的精神力强硬地压下了他毫无顾忌的疯狂,好像在梦中行走忽然落入虚无的深渊,一阵紧绷的惊惧将他拉入刚苏醒的迷茫中。
这绝不是一段很漫长的时间,但蓄力为龙的心脏备好的一击迟疑了下来。
银色的影子顺势脱离了源稚生刀锋可及的范围,狰狞的口裂边浮现出形同微笑的冰冷弧度。
它陡然爆发出尖厉的呼啸——脖颈上炼金刀具贯穿而成的坏死创口难以愈合,但王爵高纯的血统硬是修补了它喉内破损的声带!
它的形体不再消失,而是快要从黑衣杀神身边退尽的黑雾再度被龙的咒语唤起狂性,漆黑的漩涡沉重地碾压下来。每一个能动的部位被暂成实体的雾流再次捆缚起来,这次再也没有挣扎的余地,重逾千斤的束缚让皇坚挺的脊背动摇,似乎带有报复性质的拧紧颈项的力度让源稚生眼前浮黑。
·
恺撒发出的子弹在突如其来的重压下偏出了一个该死的角度,然后他就彻底不能使用手臂了。
龙漠然望了他一眼,然后他就被重重掼在地上,五脏六腑翻腾起烈火灼烤似的痛苦。
他的视线反而很残忍地清明起来。
看见王爵用它的伟力,让源稚生单膝着地,他身上压迫着山一样堆积的黑雾,像一个恶魔在抽离他的灵魂。
镰鼬,镰鼬……镰鼬。
如果他能在肺里没有一点空气的时候吼出来就好了。
狂风可以将雾气绞死,不论是什么样的雾气。
他感到有东西在冲刷着体表,流动的,但又是干燥的。
他身边的空气在那时应该是被完全抽空了,所以少年的声音才会像在极远的地方快速的逼近,放大到带来恐怖震慑的地步。
静寂得快要被遗忘的源静司身边卷起海啸般的风流。
·
他的手指关节在龙牙利光的刀柄上紧攥出青白,炼金刀具支撑着他,不让另一边膝盖碰落地面。
颈椎就发出更加不堪重负的咔哒声。
龙不再暴怒,它冷漠地看着这个相似于它的亲族更胜于人类的男人,它想让他下跪,跪下时就代表精神上的障壁开始崩塌。
——到此为止……
龙忽然惊愕地往旁边闪避。
风,无数的风妖形成的弹幕横扫过束缚它的恶魔,让它千疮百孔地散去。
恺撒……
撕碎一切的风从他身边涌过时他无法克制体内刚刚熄灭的热流再度于脑海中死灰复燃。
龙被暴风压制了一刻,伸出五爪凌空一握,凝化为实体的黑雾缚住恺撒的脖颈将他提起来——
以不可阻挡的疯狂推翻关乎克制的一切。
“啊——!!!”
浓腥的鲜血泼洒在他脸上。
·
停下!
恺撒记得自己应该是这样喊过的。
他的意识空白了一刻,然后残忍地清晰起来。
黑雾被风压制的一刻再没有什么能控制源稚生和他的杀戮,但是银龙咆哮出嘶哑的音节,黑衣的少年被卷起,丢入龙的臂弯中。银色的枷锁将他禁锢在身前。
水银在A级混血种身上留下大片深重的腐蚀,早就剥夺了他一切可能的行动力——原本在黑暗中恺撒无法看见这个——蒙着灰暗的黄金瞳略略划过恺撒的脸孔,平静地回到前方。
原本属于他的炼金刀具上翻涌着毁灭的光。
“不!停下——”
他的心脏和龙的心脏贴合在了一起,在同一刻走向灭亡。
“——源稚生!”
结束了。
·
结束了。
炼金刀具切开龙的银铠,破坏掉关乎生命的一切脉搏。
滚烫的血液像汗和泪一样淌过皮肤,在一丝冷却的冰凉滑进领口之后,他睁开眼睛。
黑色。
视线清晰起来,源稚生的血液也冰冷下来,直至沉入冰海的温度。
源稚生无声地喃喃着,苍白的五指因过度的痉挛从刀柄上滑落下来。
失去支撑的身体——两具身体——倒落在他脚下。
怎么……
龙的尸骸在生命脱离的一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缩成灰白的怪异的骨架,它的怀中还紧紧拥着一片漆黑的单薄的影子,像一对殉身的恋人,空洞的眼眶仿佛流露出嘲笑。
龙牙利光贯穿了龙的心脏,也贯穿了它的主人的心脏。
……可能?
那张脸被水银和血污侵蚀得模糊,源稚生却无法忽视那抹和自己有些过于相似的秀气的轮廓,无法控制身体内部绞痛作呕的感觉令眼前渐渐陷入黑暗。
他没有看见,他眼中只有龙那泛着银色冷光的鳞甲。
源稚生像求救一样将目光投向这里唯一可见的活着的那双眼睛,苍蓝的色彩随着其主人的脚步朝他眼前迫近,他却在颤抖着后退了。
“不!”
源稚生在退无可退的时候,突然咆哮出来。
“我没有……不是这样的,恺撒!”
他抬起苍白得像雪原的脸孔,意大利人高大的身躯上沾满血污和伤痕,像一堵不可逾越的坚壁矗立在他跟前。他的瞳孔和身体剧烈地一颤,深邃的漆黑中焦点溃散。
恺撒的喉咙里梗着什么无形又干苦的东西,怒火凝结的堵塞让他发不出任何合适的声音。
“我没有……我没有看见。”
四周凝滞的空气开始悄悄地流动,从黑雾深处吹出细薄的雨丝,深不见底的阴霾像水彩颜料渐渐融化在无声的润洗里。唯一一片顽固的黑依附在恺撒面前的人身上,凝固的血污被冰冷的液体再次晕染开,像狰狞的裂痕顺着鼻梁和脸廓淌下。
“本来,他不在那里……”黑衣修罗嘶哑地喃喃,恺撒似乎能从中听见他的内里不断崩溃的声音。
“相信……相信我,恺撒。”
这是辩解?
恺撒一直以为源稚生是不屑于这样做的人,一字一字几近哀求的音节唤起了他心中某种冰冷的讽刺。
你让我相信你?
龙牙利光从源稚生手中掉落,他睁着空洞的眼,攥住恺撒的手臂。
……你让我相信你什么?!
恺撒扬起手——他本来应该挥出一记毫不留情的勾拳,可是力气不知从哪里泄走,到达源稚生身上时只剩下轻飘飘的一推。
源稚生却顺着那连一个柔弱少女都难以撼动的力道倒了下去,好像身上有什么看不见的支撑物在恺撒转身的瞬间被拿走了,同时也带走了这个钢铁一样坚强的人的生命力。
恺撒第一次,第一次发现这世上还能有这么让人绝望的事。
·
恺撒·加图索是一个领袖。
他的人生中就很少有不高高在上的时候,而他那副花花公子般漂亮的皮囊下也确实有和“加图索家族百年难遇的继承人”身份相配的素质。从某种意义他也认同一个理论——领袖不能倒下,只要有那一丝的可能。
所以他的绝望仅止步于感到有些绝望,他甚至没有流露过多的表情,脑子清晰地运转着,他知道自己现在首要的是休整,不能让身体先于精神崩溃在这灰暗的世界里。
但他睁开眼时却发现了一件事。
源稚生不见了。
他昨天扛着那个人走进随便一幢看上去像旅馆的建筑——虽然这个死寂的东京整个都像是他的私人财产,但他无心也无力再去追求什么高质量的生活,他保持着一种机械般的彻底的清明和彻底的迷茫,直到从这里异常花哨的装潢中明白这其实是个Love Hotel才有些可悲地结束了僵硬的状态,但是更加无法平静了。
那个人在艳色的被褥间蜷缩成一团,痛苦地喘息,像一片颤抖的阴影。他的身体中渗出烫人的高热,嘴唇和皮肤却透着过度受冻似的青紫。古代种的血——和那个少年的血——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龙族的强悍基因开始侵略这个躯体,但它面对的是皇,皇的精神固不可摧,虽然他需要一些精力和时间来排除侵蚀,这种时候,源稚生就像个柔弱的女孩或水晶制品,轻轻一碰下都会损坏。
也许他应该紧紧掐住那条白得扎眼的脖颈,直到手心下代表生命的鼓动完全消失为止,或者更直接地,拔刀往他脑袋上来一下——源稚生分明是最刺眼最不堪最挑战他底线的存在,如果他还有他向来引以为豪的正义感的话。
……但是看看你的处境,看看你在什么地方。你不够强,任何人在这样的情形下都不够强,你现在还不能失去皇的力量。有一个冷静得令人生厌的声音对他这么说。
不,恺撒·加图索从不畏惧独行,勇敢和正义便是他的铠甲,他的鞍马,他的宝剑。
这个人有值得你厌恶、痛恨的地方,但他现在实在脆弱,脆弱得不配当你的对手,恺撒·加图索从不加害于弱者……就像在那个坠落的电梯里一样。
脆弱的是人类还是个怪物呢?
……是人吧,你看你的手在他身边就失去了伸张正义的力量。
……
恺撒只觉得大脑好像自顾自地分裂成了好几块,一正一反两个决断,大家却分成了数个阵营,固执己见,殴得不可开交。
那些混乱纠结的,像是只有小说情节里才会出现的东西织构出沉重的网,恺撒还没能从中挣脱出来,就发现源稚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决绝得可怕的家伙大概是不费什么劲就解开了困住恺撒的死结。
他们为什么要试图互相理解和信任?互不相容就是互不相容,油和水在外力作用下可以短暂相拥但彻底的分离才是最后的归宿,想让他们成为朋友大概得把时间打回他们还是婴孩的时候,然后让源家搬到加图索家隔壁——哦,不对,源稚生是在实验容器里成型的,那个古老而高贵的姓氏原本不应该冠在他头上,除了一颗冷硬的心,源稚生其实什么都没有。
他抱着孤独而来,现在则抱着孤独走向不知何处。
恺撒忽然睁开了眼睛。
原本他的视界在由内而外的疲累和心神不定间在不知不觉地往黑暗中滑去。空气中回荡着他孤单的喘息声,每一口被抽进肺中的空气仿佛都带着剧毒,他才会发出这么痛苦的声音。
往未知之处延伸的思绪触碰到了什么,在脑海中那张绝望的脸孔沉寂下去后,他回想到了什么东西。
不对。
那可真是可怕,一瞬间世界崩溃般的醒悟几乎抑制住了他呼吸的本能。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什么都不对。
他冲出套房门口,冲出Love Hotel,冲到他都要习惯了的了无生命的东京中。他的脚步没有一刻稳的时候,跨过门槛的时候险些踉跄着一头扑倒在地上。
但是他没有崩溃,在他停下无意义的狂奔时,他像一尊坚毅的石像一样笔直地站住了,脸孔冰冷得像真正的石雕。如果旁边有东京的行人,他们一定会对这无言的疯狂暗地里指指点点,困惑这俊美得宛如远古神祗的外国人为什么会这样——仿佛一个过着完美人生的家伙某天一睁眼发现自己不过是做了个绵长的梦。
是啊……
恺撒掏出沙漠之鹰,没有用视觉也没有用听觉瞄准,枪口对准身后空荡荡的街道。
“你出来……源静司。”
“你出来,源静司。”
他原不希望能得到回应。但汇聚到身后的忽地流动起来的风声无疑让那最坏的猜测成真了。
灰雾深处凭空出现了一个脚步声,仿佛又那不实的水汽凝聚而成的一小片影子渐渐清晰,现出纤细修长的轮廓——最后一缕遮挡的雾气从灰风衣下摆悄悄溜走,恺撒的枪口不偏不斜地正对着的,正是那本该已是一具尸体的少年的胸膛。
他的脸孔依旧清秀光洁,不存在狰狞的大片水银蚀伤,唇边是矜持如贵族的浅笑。
黑黝的眼中现在流转着纯粹的冷金色光芒,瞳仁是倒竖的柳叶状,却并不令人讶异——这才是他理应有的样子。
血液哗哗地冲击着恺撒的思绪。
“白王族裔,三代王爵源静司。”
少年一手放在胸前,遥遥向恺撒鞠躬致意,轻盈优雅得像舞会上的王子。一丝不苟的礼节和依旧谦逊的语气和他说的话搭配起来简直像个国际玩笑。
“前面的不算——这是我们第一次相识,混血中的贵族,恺撒·加图索。”
恺撒冷笑一声:“这真是你的名字吗?”
“是我最喜欢的名字。”少年迎着黑洞洞的枪口缓步上前,微微偏着头,用细长眼廓里盛着的玻璃弹子般冷金色的瞳孔定定望着恺撒,“可惜我不能再将这个身份用太久了。”
他皱了皱眉,忽然又微笑起来。
“不过我真好奇,你是怎么发现的呢?”
距离近到他能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落在沙漠之鹰的金属枪壳上,像是有千斤重物挂上了手腕,正戳着少年胸口的枪眼不可反抗地被压下——恺撒另一手猛地抽出狄克推多,刀锋贴上少年王爵的咽喉。喉头本能地滑动了一下,一缕似乎格外浓稠的红色顺着皮肤淌进领口。
源静司无辜地挑眉,双手举过头顶。
恺撒沉声道:“因为我想起来了……你的脸。”每个音节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沉重地落在心脏搏动的节律上。
……他早就发现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会将之忽略。
在成田机场的候机大厅,在东京半岛里,在那个不知名的地下酒吧门口——有许多次他的心中会出现些许微妙的怀疑,但他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记忆的障壁被打破的那刻他几乎要尖叫出来。
“你的脸……和他一样。”
不,不是完全的,但相似得太可怕。
假如将十年的时光从源稚生身上抽离,那他的脸孔,恺撒敢肯定,应该是和眼前的少年一模一样的。即使是源稚生的双生胞弟源稚女都不具有这样柔美中带着凛冽刀意的轮廓。
少年似是嘉许地朝他眯着眼笑起来:“因为我想换个样子用,就借了那孩子的样子——实际对我来说这还挺有纪念意义的。”
源静司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像是年长者在唠叨那些古旧的家常话。
恺撒快要被轰轰冲击着大脑的血液搞疯了。他的额发中滑落出冰冷的汗水,握枪的手也是——加图索家的公子可以说是除了昂热和楚子航外人类屠龙战线上最无所畏惧的人,可他的心脏现在被冰冷占据着。
从他在东京半岛的总统套房中惊醒,不,也许是第一次远远望见少年的背影开始,他便坠入了一场荒诞不经的梦。正在做梦的人永远都意识不到梦境的荒唐,只有醒来之后才会察觉异常——可发现了真相却仍然脱离不了的……那是什么?
“源稚生……”恺撒遏制不住怒吼的冲动,“源稚生在什么地方?!”
源静司并不回答,鎏金的瞳孔带着笑意,却又好像漠然得近乎无机质。
恺撒意识到源稚生可能也是诸多幻觉中的一个。
真正的他不会脸红,也不会为恺撒·加图索敞开无防备的怀抱流露柔弱与疲惫,他们之间早有了一层无法释怀的隔阂,即使迈不出身为敌人举剑杀戮的一步他们也再没有机会成为朋友。恺撒想起了他甚至不希望源稚生醒来时的心情,本来就冷淡得像假人一样的人只剩失去所有生机和希望的眼神,恺撒觉得自己不能接受。
所以他宁愿相信那个真的是源稚生,哪怕只有一点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也不能让他落在一条龙的掌控之下。
源静司慢悠悠地开口:“那孩子是因你而离开的,为什么要问我呢?”
……是真的!
源静司慢慢放下开玩笑地举高的双手。
“而且,你有什么立场来对我这么说啊,人类?”
他换了一个称谓,少年清秀的声线锥进恺撒的脑海,狄克推多坚定的刀尖与此同时地剧烈震颤一下。
“大概我需要给你看一些东西。”他说。
·
源稚生在头部以下的肢体都不属于自己一般的糟糕感觉中睁开眼。
这不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算不上很久之前,他在源氏重工的电梯井里醒转,以为自己正身处于死后的世界里,他还在纳闷为什么没有恶鬼的亡灵扑上来将他这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分食,恺撒被火焰映红的面容就将他从浑噩中惊醒。
但现在他的眼前不是黑暗的,他就没有理由去期盼光明——他的眼前满满地缠绕着烟状和絮状的雾气,它缓慢、粘稠地流动,像虚无的鬼手抚摸着他的轮廓,意外地温柔和怜惜。
但撕裂的疼痛还是被身体回忆起来了,过度干涩的喉中挤出一声带着血味的呻吟。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离开可以说是十分狼狈的,或许说成落荒而逃还更为准确。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令他有点庆幸这个身体已经习惯了被过度透支,但更多的就不行了,在下一波过于剧烈的疼痛从挣动的心脏扩散出去时,他无法控制地跪倒在空旷的街道上。
虚无的寒冰和火焰在他的皮肤上轮番滚过,被折磨过的地方泛起不能触碰的疼痛,但那不是因为红肿或坏死,而是有无数不属于人体的角质物在真皮层里头挣扎。源稚生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装满了棱钉的帆布口袋,快要被从内里撕扯成一片片的了。
他捂着嘴剧烈地咳呛了一阵,指缝里渗出红的发黑的液体。
皇堕落了。
源稚生心中一片平静,死水那样绝望的平静,这样的事并非无法预料,或者说,已经发生过了吧。
这具身体再如何强悍也已经不能承受更多的龙血了,何况是不知几千岁的古龙的血,那简直像地狱最深处的岩浆一样毒辣,把他体内蠢蠢欲动的恶鬼的种子催发了出来。
他的精神依旧明晰,可这不过只能让他更深切地体会神经脉络被一点点挣破又急速重合然后再接受切裂的痛楚。
原本还侥幸着,结果到头来还是变成这样子了啊。
真难看啊,源稚生。
你逃不出去,永远都逃不出去啊。
他忽然抑制不住地想笑出来,也确实牵动了被角质覆盖僵硬的脸颊,发出陌生的声音,听起来竟像某种野兽的抽噎。
“你想要什么?”
他气若游丝,因为喉管和肺部也在毁灭与重生的夹缝中挣扎,但每一个字音都如此清晰,好像声音是直接由精神中嘶吼出来的。
“你的目的是什么?”
他对着灰白得仿佛死人脸孔的天空。
“是复仇吗?向我们这些背弃了白王的伊邪那歧的子孙的……复仇吗?”
黑色的楼房框出小小的一片天空,恰似一只漠然的眼睛。
“我就是……最后的皇。最后盗取了白王之血的人,来吧,来取走我生命偿还你的怒火吧!”
最后,他抽噎着说。
“……和他是无关的,请放过他。”
……然后呢?
他皱了皱眉,想抬起手来看看,却被一股柔软的拉扯的阻力困住了,他加了两分力——
“别乱动你个小祖宗。”
有什么硬物敲上他的头,伴随着一个女孩清澈的嗓音,移动脖子也是相似的困难。
他想到了粘在蜘蛛网上的飞虫,他的姿势应该没有四仰八叉得那么难看,但感觉应该是差不多的。
“再忍忍就好了——人类不是利益生物吗?怎么会有人类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哦?”女孩放缓了口气,试探着问,“太无聊的话来聊聊天吧?”
这句话可以无障碍地换成“跟蜀黍玩蜀黍就给你糖吃哦”。
“……”他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就半只手能数完的那么几个,沉默的樱和更沉默的绘梨衣……樱井七海?在执行局的专员训练营混出来的人都不觉得他们亲爱的教官是女人。
“别装啦,你该想起来了。”
……想起来——好吧,哪部分?
似乎没有哪一句感慨适合用来修饰现在的场面,他曾经期许过的,同时也是在后面漫长的岁月中想不起去期许的。
“好久不见,菊理。”
·
“我觉得我需要让你看一些东西。”
顶着年少版源稚生脸孔的龙类轻而漫不经心地道。
然后恺撒脚下就毫无预兆地失去了一切依托——地面扭曲成一个巨大的空洞,像一张贪食的大口将金发男人吞没进无底的黑暗中。
该死,言灵。
他没有听见任何言灵的咏唱,所以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这个世界的法则已然被源静司扭曲了,在他的意志下没有什么不可能发生。对于明知自己身陷幻觉却找不到方法挣脱的恺撒来说,这无疑比前方有一大波龙王正在靠近还要棘手。
他轻飘飘地下坠,像一片孤单的羽毛。
但龙类对这条逃不出它五指山的性命似乎没什么兴趣……他应该说幸好如此么?
一位高贵的龙族王爵,从远古巨龙盘踞的时代渡过漫长的时间和劫难存活至今,难道还会因活腻了没事干特意想找两个人来演出误会重重生离死别的狗血大戏给他逗乐?他一天不高兴起来就一天不放走?本应威势磅礴,从同族和异族间无尽的互相倾轧和吞噬中存活下来的至强者中也有这么无聊的家伙吗?
远古大爬虫的思维方式和人类的逻辑思维实在不是一个世界的玩意,恺撒只觉得头疼欲裂,脚下再度接触到实体时险些在一波晃荡中跌倒。
……这是什么?
潮冷咸腥的气息。
海水,呜咽的海水……和血。
昏暗不定的红光挣扎着闪烁着,它来自铁壁上成排的警报装置,这些专门昭示不祥的东西一边嘶哑地尖叫一边从破损处喷溅出衰弱的电火花,应和着它们的是托举着苍白色水沫的浪涛。仿佛沸开的火锅的海水凶蛮地冲撞着,带来沉重的震动——地面倾斜出了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恺撒摸到了一截变形严重的栏杆保持住平衡,飞溅的海水和狂风席卷中的雨水阴冷地沁入他的后背。
他分不出更多的精神来分辨海潮声中还混杂着什么更丰富的内容,是人类濒死的惨呼,还是机枪倾泻金属风暴的怒吼?他将目光放向不宁静的海面,那里翻涌着惨白的浪,浪中尽是腐朽的异状的身躯,数目堪比遮天蔽日的蝗群。
他知道这里是哪里了。
他曾从铁棺材般的迪里雅斯特号中目睹远古的军势从死亡中苏醒,用它们腐朽的身躯破开漆黑的海水,宛如群龙升空。
群龙升空后自然要扑向自由,这里是它们登陆的第一站。
须弥座。
恺撒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
其实这里差不多都能算得上是他的一个命运转折点。他和另外两个神经病就是从这个船坞中被投入八千余米的极渊中,像孤独又无畏的海女,旁边那个沉寂的绞盘机上就系着他们的生命。
尸守们已经抵达海面,但这个庞大的铁疙瘩没有丝毫运转起来的意思。
他现在站在这里,那下面呢?迪里雅斯特号里……
血腥的气息忽然从耳后吹来。
一只原本在角落中无意识地用它朽烂的食道吞咽尸体的尸守似乎觉察到这里有个失魂落魄到忘却了所有警惕的人。等恺撒回过神时腐朽深陷的眼窝已经和他近在咫尺——但下一秒那个头颅就往一边歪斜着滚落下去。
年轻的男人并未收刀,只简单地振落了刀刃上腐腥的液体。警报装置的红光在他清秀的轮廓上投下红黑斑驳的阴影。
恺撒哑然与那双深井似的瞳对视了两秒,却发现那其中并没有自己的倒影。
“喂……”他犹豫着开口。
源稚生像空气一样穿过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金发男人的身体,奔向停滞的绞盘机。
“……该死,这东西没有足够的人手怎么转得起来?!”
“夜叉不是说自己有两个人的力气么?我也有两个人的,乌鸦你能顶两个人么?”源稚生把握住直径超过一米的手转轮,手转轮后面是巨大的绞轮本体,和这组庞大的机械相比他就像撼树的蚍蜉——两个下属需要空出一只手来射击,防卫身后扑来的尸守,本身也是血统平庸的普通混血种,几乎帮不到源稚生什么。但源稚生浑身肌肉绷紧,瘦削的身体像一张勒紧的弓,巨大的绞轮在超级混血种的力量下开始了缓缓的转动,金属缆绳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雨水被他高温的身体和摩擦发烫的转轮蒸发。
他的脸孔是那样的坚定,好像海啸冲到了脚下也不会放开手,金属缆绳是迪里雅斯特号和须弥座间的“脐带”,但“脐带”的另一段似乎是正系在源稚生的腰上而不是这摇摇欲坠的海上平台上。
“少主。”黑衣的女忍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源稚生身后。
源稚生苍白的脸孔上现出一丝惊喜:“太好了,樱!你帮我们守住后面!”
樱犹疑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撤退吧,少主。”
“海啸还有七分钟才到,时间足够了!”
“这是政宗先生的指示。”
源稚生难以置信地大声道:“为什么?!”
“绘梨衣小姐……政宗先生已经把绘梨衣小姐派过来了。”
源稚生呆住了。
他的目光随着那片单薄的小船穿破尸守之潮,女孩的红发和红裙在暴风雨中妖娆地绽放,低垂的天幕坍塌了一角,月辉披撒在她身上。
“来不及了,少主。”
樱的声音被揉碎在风雨中。
源稚生呆呆地望着寒光在女孩身边盛放,领域扩散,海面凝结成巨大的冰莲。
他靠着绞盘机无力地颓坐在地,好像生命力也随着那群终于静寂下来的古裔——和那艘最终也未来得及脱离死境的潜艇一并被月读命封冻起来了。
“天知道他有多想救那群神经病啊。”
龙类的声音中似乎带着淡淡的讥嘲。
恺撒惊愕地转过身,发现自己忽然就坐在了宽大的车座上。
他刚情不自禁地想上前将源稚生埋进手心里的神情看得清楚些,一切忽然就变了,好像意识被强行地从躯体中抽出塞进了另一个世界,没有一点适应的缓冲。
开阔灰暗的冰海变成了车窗外斑斓的色块,这辆车像一头失控的野马在不算密集的车流中左冲右突,路灯在视野中被高速拉成了绚烂的光流。
侧座上年轻男人时不时看向腕表,挺拔的眉宇间凝固着不安。
这辆车是法拉利599GTO,应该是不存在后座这种东西的。
不然也不会有两个人被抛在后头的悍马里,只能趁着法拉利还没彻底把他们甩在对讲机通讯范围外时噼里啪啦尽可能快地说话。
“千鹤町断电了!大规模断电——连移动电话公司的信号站都断电了!”
“见鬼!还能更糟吗?!”
“真的……还能更糟!那帮暴走族已经出动了,现在我们打不通他们的电话!没办法叫停!”
恺撒心里咯噔了一下。
“谁让他们出动的?!”源稚生的音量有些失控,他说话总是低沉的,似乎不太在乎对方是否能听见,但现在就像是有一头狮子的鬼魂附在他身上咆哮,“我说过不要让暴走族卷进这件事里来!他们只会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
你们日本人说道歉总是太多也太迟,这种没用的话以后少说。
恺撒没由来地想到这句话——明明他都快忘了的。
“不知道啊!我们三个都没有命令他们出动,可他们忽然就出动了!现在还查不到是谁下的命令……!”
“真,那个我们在漫画玩具店遇到的女孩,她死了……”
源稚生紧紧攥着对讲机:“……还有什么?”
“我查到那些暴走族的资料了,他们是一个名叫‘赤备’的帮会,成员都是些十几二十岁的孩子,里面有些混血种。他们主要靠抢劫和偷车营生但都他妈的很有钱,买得起名牌跑车。最糟糕的是那群死孩子都磕LSD,磕了药的他们和神经病没区别……他们中的几个人可能杀过人。”
“……死在你的家族手里。你们发起的战争中很多像真一样的人会死……”
仿佛是一位年轻的执行员的少年和恺撒并肩靠在宽敞的车座上,轻声念诵道。
他的语调悠缓,像是在背一首清淡的抒情诗,但每一个字里都渗透着一股怒意——来自第一个说出这句话的人的怒意。
“……而且他们每个人都有枪,虽说是仿造的猎枪,但那些东西确实是致命武器。有情报说‘赤备’前几天买了7000发鹿弹……”
对讲机里发出沙沙的声音,樱在又一次加速后终于把两台对讲机之间的距离拉开到了极限通讯距离以上。
源稚生松开手,对讲机破碎的黑色塑胶外壳从苍白的指缝间掉落,他的双眼中泛着血红。
“……作为高高在上的皇你甚至听不见他们的惨叫。见鬼,我原本以为世上只有一个混帐的家族就是加图索家,没想到日本还有八个更混帐的家族!”
少年看着恺撒僵硬的脸,缓缓说完了这句话。
……
“去查,查出幕后的人是谁,带他来见我——由家族来负担真小姐的抚恤。”
恺撒像空气一样穿过法拉利的车门,走下并不存在的后座。
警车团团簇拥着这辆属于黑道的车,围拢了这一小块还带着几丝火星的废墟,那个湿透了的人靠在法拉利的车身上,默默地抽着烟。
“幕后的人如果反抗,就打断他的双手双脚再带来见我——处决的事又我来做。”
隔着灰白的烟和雨幕,源稚生的脸就像大理石一样坚硬。
是啊,抱歉这种话说出来总是太迟,那为什么还要说呢?
他似乎发出了一声不存在的叹息。
身后传来“噼噼啪啪”的火焰蔓延声,雨夜中沉寂的善后现场在蒸腾起来的高温中融化成模糊的色块,最终凋落成漆黑。
恺撒已经没有继续惊愕的理由了。
不管感觉有多真实,这些都是时间的幻影,火海的拥抱不能烧透他的一小片衣角。蛇尾人面,形容恐怖又肃穆的古雕轰然倒塌,熊熊燃烧的身躯从他的身体穿过砸落地面,溅起漫天火星。
他只觉得步伐有些难言的沉重。
源氏重工里隐藏的壁画厅其实很空旷,一切能燃烧的东西现在都在慢慢化为灰尘,他只有一个方向可去。
短暂利落的打斗声后,一个高大的人影拔腿冲往火海深处,方向和恺撒的脚步正好相反。
那一边的故事他已经很清楚——毕竟是亲身经历过的,但这片幻境的主角不是他。
电梯周围没有什么可燃物,火焰只在周围打转,所以这里的空气同样灼热却相对昏暗。
那个人的双臂被礼佛的紫绳绞死在身后,呆滞地靠坐在电梯门上,火场中氧气极度稀缺,他的呼吸中带上了粗重的喘息,胸口起伏。
不然他看上去真的和死人没什么区别。
年轻的皇帝可谓威严肃穆,一举一动仿佛带着赫赫风雷,叫人不敢逼视。恺撒不知道他每次逃开所有可能的视线后都会像这样恍惚,双眸的焦点丢失在虚空中——他只觉得这样子的他像是一只废弃的木偶。他的威势,他的庄严,他的凛然不可侵犯都是一根神奇的发条强加上去的,丢失了发条后皇看上去也不过就是这么软弱的家伙。
名为源稚生的木偶忽然就磕磕巴巴地自己动起来了。
再没有什么超然的意志加诸在他身上,他自发艰难地在束缚中转动手臂,咬紧牙关发力,恺撒都能清晰地听见那肉体中传来类似竹节层层崩裂的声音——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缓解疼痛,源稚生将那条软得触目惊心的手臂解脱出来,脱下衬衫,拔出童子切狠狠地切向腕动脉。
喷溅的血液瞬间就将衬衫染得通红,隐晦却又带着致命诱惑力的气味随着热风扩散开。
很快就将进入这里每一个死侍的嗅觉器官中。
·
一堆柔软的布料从头顶落下来,源稚生将它从视线前扯下——白茫茫的世界中突兀地立着一扇和式拉门,他想他认出了门框上精雕细琢的龙胆花纹,穿着红白巫女服的背影消失在门缝后。
源稚生低头看着自己苍白修长的双手,那里有着石雕般光洁的关节,对于一个杀伤力堪比高达的男人来说过于细腻的手腕向上延续的是线条流畅的手臂,然后到胸腹——赤裸在外带着大理石般质感的肌肤毫无瑕疵。更别说皮肉翻卷白鳞参差了。源稚生无言地回望了眼刚刚束缚自己的“茧”,那里只剩下一堆不知名的瘫软的絮状物,他只好抖开怀里宽大的浴衣——虽然那上面成片铺开的樱纹有些挑战他的下限的意思,但好歹是件衣服——套上后也走向拉门,犹豫了一会儿,推门走了进去。
宽敞的和室里光线昏暗,阳光被乌云稀释得灰蒙蒙的,小里小气地在和室里框出一小片可以视物的地方,那里摆着一张古朴的矮桌,黑发白肤,眼瞳鎏金的巫女端庄地坐在桌旁,手里却拿着一只高脚杯。
源稚生往隐没在昏暗中的角落环视一周,不用看清他也知道那里除了必要的壁柜外空得单调无比——他根本用不着思考自己的卧室里该是什么样子。
他走到自己往常习惯坐着喝酒发呆的地方——巫女的对面坐下。
“如果你觉得对着一条龙浑身不自在手上也很痒的话,你旁边有工具。”巫女抢在他开口前说。
源稚生往右手边一摸,将龙牙利光连着它精美的刀鞘推到巫女那边。
“这是你的刀。”
巫女晃着那只高脚杯:“不早就说过了嘛,送给你玩——你可没资格嫌弃它,这是康斯坦丁的手艺。”
她斜了长刀一眼:“而且我才不要这没良心的家伙,被你抓过一次后对你念念不忘对我百般嫌弃——不错嘛小稚生,现在男子力上升到连刀都要爱上你的地步了哟。”
源稚生干笑:“你还是这么喜欢用这个梗开玩笑。”
“谁叫你这家伙死板得一点吐槽点都没有,现在连这个梗都不管用了——天知道我有多想再见一次你十年前那个表情。”
“……喂,够了。”要是有什么能比被初恋的女孩当面嫌弃气质娘们叽叽还要糟糕,那一定是当时的女孩坐在你对面大大方方地承认她是故意的而且还对你当时石化裂掉的表情念念不忘吧。
源稚生用一声重重的咳嗽掩饰郁卒的表情,从各种意义上,这个话题都不适合出现在这时,他很想回避,却沮丧地发现自己居然不能面无表情地面对这么久远之前的事。
巫女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她不论想跟你说什么——即使是你闻所未闻的怪奇事件——你都无法回避,直到在她的目光中把自己的一切想法都倒空。
“你没有离开,一直在我身边,那为什么要修改我的记忆?”
“……我的天啊你们怎么都喜欢问这个问题。”巫女意味不明地咕哝了一声,“好吧,我承认有时候活得太久了就会习惯性地高估自己——但是我能好端端地在这里跟你说话就代表事情还是没有超出掌控的。”
她挑了挑眉:“但是你呢,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源稚生默然,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虽然从脸孔上来看他和巫女就像一对兄妹。
巫女接着道:“黑龙的血是谁留给你的——是谁要求你用那种东西去和自己的兄弟战斗?”
源稚生在听到“兄弟”这个词时微微一僵。
“……没人要求我。”
“他们才不会明着要求你,因为你个蠢货不需要他们要求就会照做。”巫女道,“他们请求你的庇护,然后把你推向绝境,而你根本不会拒绝。”
源稚生觉得她曲解了很多东西……但他不知道如何解释,也许解释了巫女也不会听。
巫女沉默了片刻:“……好吧,但是你必须承认他们很自私。”
“人类总是这样的啊。”源稚生轻声道,声调柔软。
“但这对你不公平,你应当拥有更好的,你应该比那些在你庇护之下的人更幸福才对。”
巫女摇摇头,朝进来时的推门顺手一指。
门边与滑轴摩擦的声音揪起了源稚生心脏上最脆弱的部分,他没有抬头,目光触及不到的情景自动倒灌入脑海中。
血腥,尘土,刀剑锋刃上放肆生冷的金属气息。
他飞扬的衣摆和金发上还残留着一缕战场上的风,那应当是一位凯旋的皇帝,刚刚从血海和尸首中立起盘绕龙蛇的战旗,即将在万众的欢呼中拥抱他美丽的王妃。
“那这个人类呢,你又是为什么对他念念不忘?”
·
源稚生被淹没在浓烟和烈火的浪潮中,死侍的身躯铸成高墙,所以远处的两人看不见这里还有个行将溺死的人,没有呼救,没有挣扎,生命正在从他的血管中流走。
恺撒虚无的手穿过那蜿蜒着暗红溪流的伤口,他不能穿过时间做到什么,源稚生用最后的力气将被浸透的衬衫扔向火场深处。火海中的蛇影欢呼着涌向甜美的陷阱。
这世上原来没有这么多狗屎运。恺撒恍惚地想。
源稚生微仰着脸,对着恺撒——对着他身后翻涌着火浪的黑暗无力地勾了下唇角,倒在了电梯中。
他在疼痛中蜷缩起来,躬起的曲线像一条垂死的人鱼。
恺撒面对这个远处看起来似乎是挣扎的姿势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在一切嫌隙还没有滋长起来的时候,恺撒就觉得源稚生太过沉默。他身上总带着凌人的气势,沉默在这份气势中变为他人心中巨大的威压,所以他才能镇压蛇歧八家的龙首,尽管这不是他所希望的。
也是因为太过沉默,他从不解释和推托,在他人面前绷着一张“没错啊就是我有本事你来找我算帐”的脸。到头来还是独自缩在角落里,被雨浇得湿淋淋的一身都是伤,一包接一包地抽烟或一瓶接一瓶地喝酒,努力透支生命似地仰赖皇血平复表面的创伤。
“孤独的乔治”大概是早就不想活了,它知道自己不能游过大海,它咬开铁丝网,远眺再也回不去的水坑作为自己的祭奠。但源稚生还在竭力地挥舞他的刀,不惜一切地想让另一个人活下来。
这是为什么?
你一直在伤害他——
源静司冰棱一样的声音和枪声一并响起。
火焰低伏在龙类的脚下,两个狼狈的人从他身后冲出火幕,恺撒沾满汗水的金发和黑风衣的下摆被风掠起。
身后传来肉体重重撞上金属的闷响和一声几不可闻的痛呼,货运电梯嘎吱嘎吱地沉了下去。
龙类与恺撒面对面静立着,他像个肃穆的贵族,火焰和恺撒的身影在他眼中投下一片玻璃碎片般的光屑。
然后他转身离开。
C4炸药的极限终于在火场的高温中被打破,金红的漩涡咆哮着席卷一切。
恺撒再度睁开眼时,烈焰已将一切烧成一片空白。
是的,空白,没有丝毫天与地的区别,刺得恺撒脑海深处酸楚起来。
他只能看到一扇静立的和式拉门,像一道突兀的界碑,切分两个对立的世界。源静司似乎没有留别的选择给他。
恺撒拉开那道漆黑的门缝,昏暗冰冷的怀抱接纳了他。
光强落差过大在他眼前造成一片绿色的闪光,浓烈的酒气混合在湿冷的水汽中扑面而来,他本想等视线清晰一些再移动脚步,但踏入这个仅凭感觉就能觉察出空旷的空间时身体就有些异样,腿在不受控制地往里移动。
“大家长,一切都准备就绪了。”
他听见自己说出了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和流利的日语,顺着恭谦低垂的目光看到胸前,他的金发不见了。
“嗯。”
坐在唯一一片光亮中的矮桌旁脊背笔挺的人淡淡应了一声,闪电在地上拉出他刀锋一样锐利而单薄的轮廓。低沉的嗓音里饱浸着酒气。
和风十足的房间里散落着空的红酒瓶,他一抬脚就踢倒了一个,骨碌碌滚开了,在榻榻米上滑过不大的声音。
一只手把玩着高脚杯的对饮者斜了他一眼,朦胧的自然光勾勒出他与对面苍白的青年相似的眉眼。
源稚生想了想又说:“抱歉,等我醒一下酒。”
但是他已经把身边的长刀握在了手中,漆黑的鞘,是那把相对来说出镜率不大高的童子切安纲,这把刀曾深深剖开他的腹部,他看着它的目光却像在注视一个无辜的孩子。
恺撒想起来自己刚刚吐出的声音属于谁了,乌鸦,那个流氓狗头军师。
“老大,你从来都没承认过自己会醉。”恺撒——乌鸦换了个随意一些的称呼又道。
源稚生像是笑了一声:“最后一次了,随便吧。”
乌鸦的眼角抽了抽:“您是我们的皇,皇是不会输的。”
“既然会醉,那为什么不会输?”
“……您能少说两句丧气话吗?”
恺撒觉得这狗头军师是想说一些缓解气氛的白烂话,源稚生身边好像缠绕着层层叠叠的丝线,他包裹在溶解了一丝微光和水雾的夜色中,面目不清。
乌鸦抬手摸了摸皮带上的手枪,自暴自弃地挠着后脑勺的乱发:“好吧——您还在对那个本部的金发专员,加图索家的少爷念念不忘对吧?为什么啊?”
源稚生的剪影闻声一颤,像风中的树枝。
“我不知道。”
源稚生慢慢站起来,动作有些迟缓,他身上不是惯常那套有着绚烂里衬的黑制服风衣,而是一件单薄的浴衣,挂在挺直的肩头看起来空荡荡的,樱纹由腰际到下摆,将雪白的布料染出由浅入深的暖色。
“说不定你比我更清楚这是什么感觉。”
想象一下这位狗头军师正在遭受什么样的三观冲击吧,不知是因为这身衣服还是源稚生的不加否认,他已经浑身僵硬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就像现在的恺撒一样。
源稚生听不到回应,自嘲地笑了一声:“是啊,明明就是个神经兮兮的蠢货……但我居然这么羡慕他。”源稚生的声音轻而飘渺,“有那样的出身,还能这么单纯自由,为自己而活,为自己而死,怎样都不后悔。”
源稚生转过身,逆着光朝他慢慢走过来。恺撒被这副不听使唤的躯体钉在原地,看着家主和家臣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直到逾矩的地步,但他甚至连转脸回避那个醉得有些恍惚的男人也做不到。
源稚生有着一副堪称漂亮的容貌,但他的阴沉、锐利往往冲淡了这份漂亮。身为男人,他似乎不够英俊,与混血种中的女性相比这份阴柔气又太不显眼。只有某些时候——那双深黒如静潭的眼瞳不再半掩半藏,被某种光照亮的时候——他才看起来有种慑人心魄的动人。
“像那样的人才能叫皇帝吧?”
恺撒从近在咫尺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脸——金发碧眼,俊美的意大利人的脸。
下一刻,源稚生扶着他的手臂,低下头把前额靠在他的肩膀上。
胸膛与胸膛间尚有一段距离,似乎是有人害怕遭到推拒,才选择了这既不算拥抱也不是依靠的接触方式。触感隔着衣物轻得近乎不存在,恺撒却觉得有什么沉重的东西重重坠在了心尖上。
“你没见过他在壁画厅的火场里的样子……很耀眼,像燃烧的太阳一样,隔得再远也能看见,那才是别人期许的领袖的样子啊——光明正大又无所畏惧,绝不会令人失望,不论深陷在什么地方都能坚信他能拯救你——相比之下我不过是只懦弱的缩头乌龟。”
沉默且无人理睬的龙类放下灰蒙蒙的高脚杯:“你已经足够努力了啊。”
“不,我只是没能成功逃走而已,我太想要自由了,所以到头来没能保护任何人。该承担一切的是我,但到现在只有我活了下来,他们都死了……他们都是为了我而死去的。”
暴露在阔袖外的苍白指节无声地收紧。
龙类轻声道:“他身上有你羡慕的自由对吗?”
“……”源稚生目光渺茫,干涩道,“是啊,也许是吧——要是能成为朋友就好了。”
龙类微阖上眼,冷金的瞳孔犹如通透淡漠的琥珀,但他似乎轻叹了口气。
“……只是朋友而已吗?”
源稚生沉默了一阵。
“我不知道。”他轻声道,“但他说过他有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孩,谈到他们初见的时候他的眼睛都在发亮——他说她开着敞棚吉普冒着大雨冲到男生宿舍楼下邀请一个疯子和她夜闯芝加哥……”
“那还真是个疯姑娘。”
“但是多棒啊,要是当时我还在学院进修我应该会抢在他之前跳进那女孩的吉普车吧。她像个莽撞的茱丽叶开着吉普车冲进每个男人的眼里和心里,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她。他们很相像不是吗?他抢下了她旁边的车座,她就会是与他最相衬的新娘——还有一场环游世界的世纪婚礼等着他们,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他欠我四十七场喜酒的请帖……”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带着酒气的粗重的呼吸声混合着室外淅沥朦胧的雨声仿佛反应出了某种慢性毒素,它悄无声息地渗透进空气中,堆积在身体中,然后在这致命的沉默中被触发。
在酒精的迷惑下,源稚生好像已经把这辈子所有的话都透支完了,这对一个忍受着生命在烈火焚烤和鲜血流失中消失也能一言不发的人来说大概比从成群的龙王碾压中完好无损地爬出来还难。
……但是还有什么,这些连条理都没有的话还没完,源稚生应该说下去的,可在最后一层窗户纸前他紧紧闭上了没有血色的唇。
他抬起头,慢慢从恺撒身边退开。
恺撒想拉着他,用枪指着他的头逼他说完被死死压回心底的话——虽然他明知已经没有这样的必要了,但有些事他只有听源稚生亲口说出来,他才能强迫自己碾灭那点事不关己的侥幸。
源稚生确实像一只象龟,剥去坚硬的武力外壳,就只剩了个愚蠢柔软的家伙。鬼知道他对着自己的水坑做出了多大的努力,他爬得艰难,在别人眼里却像是倦怠。扑进大海了连挣扎一下都没有就静静沉下去,迅速得都让人不知道该不该挽袖子救他。
“所以啊,朋友就好了。”
源稚生笑了笑,是恺撒在源氏重工里看见的模样。
“稍稍沾点光,好像自己也能昂着头活得光明正大前途无量了一样。”
他抚摸着暴露在浴衣领口外的胸膛。
“可惜连这个机会也没有了。”
沉闷的雷声终于击透云层,苍白的光打在那瘦削的身影上。
恺撒瞪大了眼睛。
源稚生的锁骨上布满了银白的细鳞,像是冷硬的水晶。
·
第一道银蛇穿越云层,喷发出炸裂的闪光时巫女从矮桌边站起,来到源稚生面前——她像拨开一层纱帘一样轻易地打散源稚生眼前的幻影,甩手去掉缠绕在指尖的浅金色光屑——昔日总是被她摁着揉头的男孩如今像白桦般清秀修长,需要她的仰视。她看起来就像他的妹妹,他在“妹妹”面前却神色不安,像个别扭的孩子。
他说得太多了,这一定是巫女搞得鬼,她想知道什么东西的话谁都阻止不了她,而且她喜欢听别人亲口说出来。
王爵的黄金瞳中没有威慑的力量,仿佛某种冷淡通透的宝石,可以映照无穷的时光却和任何情感无关。这反而是一种无害的表现,源稚生很久以前认识的她就是这个样子——这大概是那个高傲的种族表达怜悯的方式。
“……菊理,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么?”低头沉默了半晌,源稚生决定还是不抱怨了。
“你在这里喝过什么还用我说么?”巫女歪了下头,“你把自己搞坏啦,我要把你修好啊。”
“不,全部。”
“嗯?”
源稚生直视她通透的眼睛:“我想知道全部——对不起,菊理,包括你的目的。”
·
他想着那个雨夜里和小魔女的相遇。
当时他坐在宿舍的窗边,就着一个世界的不休的喧哗阅读一本他并不很感兴趣的散文集,优雅却沉闷的文字映在碧色的眼中,却没有一个能跳进他的脑海里。
连呼吸进肺里的空气都仿佛被这本书传染了似的黏腻不畅,他像是吸入了成堆的丝线,五脏六腑都在慢慢地被绞紧、腐化。
这样的沉寂,生来就是该被什么力量打碎、碾灭的。
他后来一直这样认为。
那位长发暗红的女孩就是在冥冥之中应了他心中那点不安份的人。
他迎着嚣张的喇叭声看向那辆疯狂兜圈的吉普车和它疯狂的主人,看着裹着白裙的窈窕身影从车座上站起来,看着雨水和车灯的光芒在她的脸庞和长发上混合成耀眼的黄金。
明明那么远,还有大雨和夜幕相阻,他却觉得自己看清了那张明艳的脸孔,她冲着金发碧眼的男孩骄傲地扬起一个微笑。
“芝加哥!我要去芝加哥!”每个男孩都会觉得她在朝自己招手,“有人要和我一起去吗?”
恺撒想也不想就抽出沙漠之鹰从窗口跳了出去,他的心脏狂热地跳动着,用句也许不恰当的比喻——就像被高束闺阁的少女猛然一眼望见了“那个男人”,他可以风尘仆仆,形容狼狈,但她们的眼中只会有他们的明亮的瞳孔,然后发现那里面藏着一个她们素未相识的世界。
她们的沉寂被一个眼神打破了,恺撒的夜幕也被她打破了。
女孩们终究没有撕掉累赘的衬裙和首饰冲出房门的行动力,但恺撒有,所以小魔女的副驾驶座就是他的了。无论什么时候想起当时自己的心情恺撒都认为自己应该是自豪的,再迟一秒大概就要有疯子抢先他一步了。以及,他认为自己应当是深爱着诺诺的,深爱着她野火一样无拘无束的生命力和她身上的谜团——诺诺不是需要骑士守护的,她自己就是一位流浪的骑士,带着明亮的眼神和自由好闻的味道,恺撒是自己争取到和她一同远行的资格的,他喜欢这样的感觉。
归根结底,恺撒是个叛逆,且一辈子不打算改正的人。
“恺撒,你喜欢我吗?”
听到这话时他有些恍惚。
诺诺也会……这么女人吗?
那天他们坐在常去的一间餐厅里,红发女孩穿着简洁清爽的白衬衫和黑短裙,像一朵素雅的百合。
约定好要用AA制这种一点都不浪漫的方式解决餐费后,诺诺一边低头切着牛排一边低声问他。
“也许不该用‘喜欢’这个词吧?”她难得纤细地道,带着那种她帮别人用塔罗牌占卜时的神情,似乎在微微困惑又似乎早看清了一切的微笑。
“‘喜欢’的定义太大了,怎么说都不会不合适。”她补充道。
“你今天是怎么了?”恺撒笑了笑,“如果是在考验我的忠诚,只用一个问题是你对我太有信心了吗?”
她摇了摇头,四叶草的耳坠在暖色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就算我对你没信心你也会做到,这才是恺撒·加图索。”她认真地看着恺撒的眼睛,“我也不否认你喜欢‘我’,但这个‘我’是你喜欢的那个我。”
“……这是什么需要破解的咒语吗?”
“说得简单点吧。”她笑道,“你并不爱我,你只觉得我能配上你——当然,这是因为你喜欢我,但这个我……只是一种感觉吧。”
魔女的特长就是勘破人心,只是恺撒从没亲身体验过未婚妻这手。
他也听不懂这貌似直白的话中的意思,只是像每一个男人一样下意识地反驳。
“爱本来就是从感觉上延伸出来的。”他镇静地微笑,“不论是你美丽的外貌进入了我的眼中,还是你顽皮的灵魂进入了我的心中。”
如果当时路明非有幸在场,他一定会被这幅小魔女温柔安静、老大文艺优雅的情景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他不知道有时这两人相处就是这么微妙。
“你喜欢的是‘你的诺诺’,你会明白的。”她依旧这么说。他们像是隔着一层玻璃你来我往,相互之间好像看得一清二楚又模糊不清。
幸好这样的诺诺很快就消失了,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又恢复成了那种会让人微微头痛的样子。她再也没有提过这个话题,直到她从恺撒的世界中毫无预兆地失踪。
恺撒可以说服自己不去在意这段小插曲,总之他的未婚妻和正常逻辑从不走在一条道上——她疯的时候他顺着她,她偶尔正经的时候他也能陪她谈人生谈理想,他从没有过失败,他有信心不会失去任何一个女孩的心。
可不知为何他记住了当时短暂的心悸。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看得清他的女孩的样子了?
这样的她不再像当初那抹强势介入恺撒人生的火焰。
……还是说,他认识的从来都只是“他的诺诺”?
“哦,原来这就是你的姑娘。”
少年轻快的声音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不错啊,很不错。既漂亮又聪明。”
没有那个人覆着樱色的身影,只有一张相像的脸孔冲恺撒漫不经心地笑。
源静司提着一瓶陈年红酒,指了指矮桌另一边空荡荡的位置,邀请他一起喝一杯。
恺撒当然没有动。事实上如果不是参杂着各种不明感觉的过度的愤怒让他的手不住痉挛的话,源静司这时该身首分家了。
“别这么紧张嘛,加图索先生。”源静司道,“我觉得我们之间的矛盾还没深厚到不能好好坐下来谈一谈的地步。”他的眼睛竟是小动物那样微微湿润的黑色,他又是那个没头没脑的少年执行员了。
猜测龙类的思考回路是没有意义的。
它们的世界里就只有征服、征服和征服,如果有一头龙连这样的意愿都不曾表露过的话,这证明它是一种比龙类更糟糕的生物——有神经病的龙类。
“你想做什么?”恺撒沉声道,如果少年不说他就会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说。
也不知道是龙类的这副样子完全没有威严感,还是加图索家族胆大妄为的基因一次性全数苏醒了。恺撒几乎失去了少年是个能分分钟弄死他的王爵的认知。
但龙类表现出了出人意料的直爽:“你不是看见了吗?稚生那孩子玩脱啦,我要给他收拾烂摊子——哎哎,还好来得及,烂摊子总比一具烂尸体好。”
龙类用了很欣慰的口气,恺撒的脸颊抽搐了一下。
“现在看来进展得很顺利——虽然你没有帮到什么实质性的忙,但还是很感谢你能配合——来喝一杯吧,喝完了我就送你回去。”
“……回去?”
“直接送到婚礼现场也可以哦——花车,祝福,环球旅行,让这么棒的新娘等太久可不是一个贵族该做的。”龙类笑道。
恺撒吼道:“那源稚生呢?!”
“他现在很好啊,比以前好多了,不劳挂心—一对了,我想我和小稚生大概给你造成了一些困扰,为了不影响你大喜之日的心情,我还能帮你把记忆整一整,死侍啊龙啊什么的忘掉就好了……”
“谁他妈的在问你这个?你想对他做什么?!”狄克推多哑光的刀身没入矮桌,刀柄在少年的面前凶险地颤鸣。
“我提醒你,加图索先生。”源静司浅笑,这副面容上带着暖意的样子真是好看极了,“这不过是出于人类那粗陋炼金术的产物,你用水银子弹来威胁我会更像样一点。”
他开玩笑似的伸出一根手指拨了拨那狰狞参差的黑色锯齿。
“人类本来是种挺可爱的生物。”源静司轻声道,“可惜有些太蠢了,还理所当然地觉得全世界都比你们蠢——你觉得我想对稚生不利,那不如再猜猜我想拿他干什么——抓着他来到卡塞尔的屠龙大军面前掐着他的脖子威胁你们缴械怎么样?哦别这样看着我,我还舍不得把那孩子推到你们一秒都不会迟疑的子弹下——而且那一枪还有很大可能是你打的对不对?”
无逻辑得可笑。
但恺撒脸上木然,龙类缓慢而清晰地吐着字句的同时那无邪少年般的微笑也在剥落,露出盘踞在世上成千上万年的古老生物的森严。
“……他会很伤心的啊,虽然他都不会相信自己在伤心。”龙类道:“你刚刚答应的话,我一定会做到,因为这是稚生希望的——但既然你那么不想做个无关人士安全地离开,想让我交代所有阴谋的话,我也不介意让你听一下。”
他挑了挑眉,对着恺撒抬起深邃的瞳孔,带着居高临下般的漠然。
“我给过稚生一个承诺,现在我是来完成它的。”
“开什么玩笑?你可是一条……”
源静司嘲笑道:“对啊,我是龙——从他带着另一个孩子闯进我的领域,而我又决定去把他们带出来时开始,他的生命就是我的东西了,我想怎么做是我的自由。”
龙类叹了口气:“那孩子真的很蠢,但是又……那么美好啊,美好得能让一条龙觉得你们创造的这个肤浅世界说不定也有没那么糟糕的部分——因为他我才选择活下来,作为回报我给他龙的承诺,我说过要让他拥有自由幸福的一生,那不论是怎样的代价都不能妨碍我。”
他的瞳孔中仿佛浮现出不安的漩涡,声音低沉。
“龙是一个势必消亡的种族,这世上又有那么多牵挂着他和他牵挂着的存在。所以我修改了他的记忆让他离开我,我认为人类的世界才是适合他的——但是我错了。”
少年摇摇头。
“错得很离谱,我孤独地等死太久了,我都忘了人类是一种多愚蠢又多自私虚伪的生物。你们觊觎、利用白色皇帝给他的力量,用权力和责任的鸟笼关着他,让他的灵魂在绝望中崩溃,又无法逃离——他在这个地方喝下了黑龙的胎血,把自己变成怪物,只是为了再一次去杀死自己唯一的亲人。这和我的亲族有什么区别啊——我让他成为人,而你们却在一步步逼迫他走向龙的道路。”
“……”
“即使是你也是这样啊,我看见在他心中你就像个神祇一样闪闪发亮。结果你连一点信任都不肯施舍给他。”
恺撒感到心脏似乎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着下沉。
源静司笑了笑,白皙的脸孔却好像冻结了一般。
“本来还想相信一次那个小笨蛋的感觉,结果还是不行呢。”
一样是既带着柔美又清瘦倔强的轮廓,雨幕中弥漫的灰白的光将少年那几分没长开的稚气抹淡,看起来就仿佛是另一个人坐在这里,冷淡而生硬地说着什么,刘海低垂着掩盖神色上的死灰。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原本恺撒脑子里堵着这句话,现在他用不着问,更问不出来。
他不信任他啊。
……所以那是龙类布下的陷阱——试炼吗?
可笑!拿那种事情……?!
但他无法辩驳。
他的怒火下好像填满了发霉潮沤的柴薪,他不仅没有得到热度和力量,反而被黑烟扑了一脸。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如神祗般俊美的脸孔上流露出一丝措手不及的狼狈。
源稚生拉着他的手臂的时候,他意识中还没有准备好“相信他”这个选项。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关在他心中的黑名单里还没获释。
他好像说过让源稚生相信他一类英雄主义的大话,结果到头来源稚生确实付出了他的信任,超级混血种的迷失和无措在他面前失去了冷漠的假面掩盖,但他却没有给那个人等价的回报。
他不能确定现在源稚生对他来说算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坐在悍马车盖上抽着女人烟的漂亮男人,疲惫倦怠的黑道大家长,无坚不摧凌驾人间的超级混血种,还是刚刚那个倚靠在他肩上的脆弱的幻影?
……不论是哪个源稚生,都要与他无关了。
王爵站起来,逆光的身影犹如一枚锐刺。
“滚吧,我不会再将他交给人类了。”
他如此宣判道。
·
“我好不容易把你整活了,你难道还要跑回去给那些人类关着当小白鼠吗?蠢货?”
巫女毫不留情地往源稚生的脑门上呼了一巴掌,疼得他抽了口凉气。
源稚生出神般的缄默让她有些不耐烦了,她回到矮桌边,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剑,对着空高脚杯划破了素白的手腕。
红得微微发黑,浓稠的液体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的创口中流出,手腕恢复原状的同时高脚杯被刚好填满了。
源稚生对这一点都不陌生。
他曾将一管相似的东西分成十多份掺进十数瓶烈酒中灌下,葡萄酒浆瑰丽的深红色被污染,每喝下一口身体内部都会泛起五脏翻搅的剧痛,同时力量汹涌地注入四肢中,皇血都不能完全修复的伤口被血肉填补——那是由死亡换来的新生,他一个人默默在纷杂的回忆中走完了不归路,咽下最后一口酒前他望着窗外的雨幕,不知对谁无声地念了句“さよなら”。
巫女将高脚杯递给他。
巫女的血和那支在冷藏中封存了不知多少年的毒血肯定是不一样的,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甜香,也许这也是皇血在死侍的感觉中的味道。
这是堕落的生物渴求的权与力吗?还是……
说不定只是单纯的希望。
“跟我走吧,稚生。”
·
唯一可以确定是,源稚生身上没有任何理论上可以吸引恺撒·加图索的特质。
他向来钟爱的是那些明亮的、嚣张的,无所顾忌地彰显着生命的自由和热度的存在。可源稚生身上的希望太稀薄了,这使他看起来总是灰蒙蒙的,仿佛随时都能融化在东京的雨幕中。
和他比起来,楚子航都能算得上无忧无虑的阳光少年……而且他,连性别都不太对。
恺撒深蹙起眉。
“成为朋友”这个词眼当然是完美的,但当某些事不再是单方面的秘密后,他就得考虑一些别的东西了。
一些他本以为和他这辈子彻底无关的东西。
“不会再交给人类?”他用不确定的声音重复龙类的话。
“你还不能明白么?”
少年扬起清澈的声线,带着不容辩驳的威严:“我是在救他——如果是你的未婚妻,你会乐意看着她在失去一切后又沦落为一个没有尊严和自由可言的囚犯和实验品吗?不可能的吧,你当然会去拯救她,会为了她不惜与世界为敌。这是个多幸福的女孩啊……可是他呢?他什么都没有了。”
恺撒的嘴唇无声地抖动了一下,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湮没在喉咙里的声音代表着什么,他本能地有些不想确认。
这样的感觉有些像很久之前,他将耳朵埋在女人失温的胸膛上,拼命地说服自己相信那里不是一片寂静的。
乌鸦曾经难得地绷着脸,褪去了所有掩盖真心的嘻皮笑脸对他说——我为什么要呆在这里?这不是当然的么,不过加图索少爷您不会明白的啊——虽然我既不是什么知己也不是漂亮姑娘,他醒来了也不会希望第一个看见的是我……但是既然只剩下我了,也只能委屈他忍受一下咯。
斯文败类把手贴上厚厚的防爆玻璃,皮肤边缘浮出的水汽模糊了那个静默的像个木偶的人形。
总好过谁都不在。他说。
是啊,他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连我都放弃他了,这世上还有谁能了解他的绝望呢?”
龙类俯下身体,直视恺撒深海色的眼睛。
“我要带他离开——离开你们所有的人类,离开你们的纷争。只有我能抹去他的悲伤和血脉里的污浊。他将完完全全地进化,成为我的血裔,得到一切他以前只能幻想的东西——自由、安逸,还有最完美的姑娘给予的最完美的爱情——甚至还有世界的权柄,哦,这不大可能,他不会喜欢这个的。”
龙类淡淡一瞥钉入矮桌的黑色猎刀,刀柄上紧紧攥着的五指不知在什么时候松开了,垂落在金发青年身侧。
他看起来就像个走失的孩子。
少年在薄薄的黑暗后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这就是你想知道的了——全部。”龙类冷淡地道,“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在这里即使是‘七宗罪’也杀不了我。但如果你想平衡一下被耍了的感觉一定要砍我几刀,随便你——稚生说过不要为难你,我满足他的愿望。”
“……”
“什么都不做吗?那好……”
龙类朝那扇纹满龙胆的木推门勾了下手指,那里滑开一道细缝,立刻就有光投射进来,在人与龙间的地面上划下刀刻般一道明亮的印迹。
“……再见,加图索先生。”龙类轻声道,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从黑暗中探出无形的手,拉扯着他僵硬的肢体向那道刺眼的细缝移动。阴冷的空气好像早就将他的关节冻得僵死了,他不由得踉跄了一阵,像个面对着高悬的断头台怎么也不愿挪出最后一步的死刑犯。
所以耳边传来莺语般细软的抱怨声。
“哎呀会长你快点啦!就算后面还要重来46次你也不能迟到啊!”
他呆滞地看着那个捶了他一拳,现在正仔细为他调整领结的女孩。
他认识她。
萝卜色的卷发,总会不经意拧起来的细而浅的眉毛——这是他的学生会里的一个女孩。
还有很多娇美的身影在他身边匆匆地来去,她们提着雪白裙边快步行走的样子让人联想起蓝天下轻盈浮动的云朵,空气中弥漫着她们鬓发和衣裙上的余香。
远远的,从敞开的窗户外传来教堂的钟声,他微一恍惚。
对了,他想起来了。
女孩们七手八脚将他拉到一面落地大镜前——那个金发碧眼的倒影包裹在整齐昂贵的西服套装里,仿佛散发着淡淡的微光。女孩们窃笑赞叹着,有人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塞进他手中。
这该是他人生中最盛大,最美好的日子。
“走啦,走啦,新娘该久等啦!”
少女们欢笑着簇拥过来,几乎是一人一手将他脚不沾地地抬了出去。
他在梦里都在期盼的时刻。
他摆脱了家族的制约——那个表里不一令人烦厌的叔叔一边翻着无奈的白眼一边只能拥抱他从牙缝里挤出标准的长辈的祝福。
他胜过了那个不可一世的宿敌——楚子航身边只有一个神色略带萎靡的路明非,说不出漂亮话来的面瘫只能象征性地拍了拍师弟的肩膀以示安慰,浅棕色的眼中掩着落寞的碎光。
他得到了世界上最棒的新娘——
他走上前去,像无数次在幻想中演练过的那样挽起白纱包裹的纤细手臂,人群中掀起掌声的海潮。
洁白的衣裙包裹着洁白的女孩,只有一缕暗红的长发顺着头纱和脖颈的空隙淌下,像是怒放的白花中吐露的鲜艳的花蕊。
阳光在细密地编入白纱的银线上反射出一片燃烧般的光晕,恺撒看不清轻纱下的脸孔,只觉得她美得令人想落泪,九天十地所有的光都照耀在她身上。
远处飘来了乌云和灰雾,新娘轻轻拉了下莫名地发怔着的他的臂弯。他牵着她,身后尾随着盛装的微笑着的宾客们,走进了教堂金碧辉煌的大门。四面八方响起庄严的《婚礼进行曲》,惊醒了他恍惚不明的精神——这不是他期盼以久的时刻吗?为什么身体深处还泛着一股阴冷,好像什么地方被挖走了一块一样。
别想啦。
有个隐秘的声音对他说。
他似是本能摇了摇头,茫然地往身后望去——白裙的伴娘和黑衣的伴郎,标致俊美的男孩和女孩们分成两列整齐地跟随在他和新娘身后,他们都不解地看着新郎莫名其妙的举动。
他的目光掠过一张又一张熟悉的脸孔,越往后,空洞的地方就越发地扩大,身体里好像回响着空寂的风声。
你在干什么,你的新娘不在那里……那不是与你无关了吗?
巨大的金色齿轮吱呀呀地动起来。
他扬起视线,越过伴郎和伴娘们的头顶——两扇数层楼高的大门在复杂的机关牵引下缓缓地合拢——风和雨涌来的那么静寂又那么快,先前洒满阳光的庭院顷刻间被黑夜般的乌幕遮盖,大门像两只有力的巨手,将漆黑的云涛推拒在辉煌殿堂外。
微冷的风掠过他的鬓角。
“再见,加图索君——”
他分辨不清是不是有人这么轻而飘渺地叹息了一声。
他抑制不住地颤抖一下。
外面的景物进一步地消失——一切竟变得那么黑暗了,就像被墨水渗透的画布,低垂的云边和沉默的地平线不分彼此地融合在一起,那里似乎已经成了全然混沌的另一个世界。
那个消瘦的身影就站在那里,黑衣融化在那个世界的底色里,可又那么清晰,像是早已深深钉进了他的意识里,带来深刻的刺痛。
“——不,永别了。”
“等……”
那个人摇了摇头,转身走向深邃的混沌中。
“等一下!”
该死的那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简直就像世界的尽头,连光都不能逃脱被绞碎的命运,唯有虚无和死寂永存。
“不能去!”他用力大吼。
可那个人恍如未闻,像一只被噩运牵引的木偶——他猛然发现他们间的距离那么遥远,不只是他们眼中的彼此仅有灰尘般大小,他们根本就是身处于截然不同的世界。
你想做什么呢?
隐秘的声音说。
你能做什么呢——你放弃了啊!你应该好好地看着你的女孩!
但是他就要消失了——这样的感觉强烈到不可能被否认,这回是比生死两隔更彻底的消失,连一个在他人心中暗藏的名字都不会留下——
你做的到吗,恺撒?你能就这样呆在你的光辉眼睁睁看着这一切什么都不做吗?
“废……话!”他从牙缝里挤出沉重的音节,海蓝的双眼中布满血丝。
隐秘的声音顿时拉扯得尖细,像是硬物刮磨在玻璃上,杂乱而疯狂。
你不能到那边去!不能——你什么都不明白!你不敢!你没有资格……
不,恺撒,你想救他。
他轻声道:“……我要去救他。”
他眼前有些模糊,似乎是要落下泪来,但是并没有,辉煌的灯光打在他的侧脸上,英挺的轮廓宛如一尊战士的石雕。
不是什么问题都有个确切的答案,也不需要——那些其实根本不是你想关心的,你只是不想看着他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黑暗里,站一辈子,站到变成一堆骨灰。
就是那么简单——恺撒·加图索从来没有过什么复杂的愿望。
宾客中掀起一阵骚动,像是沸开的水——因为新郎松开了挽着新娘的手。
暗红色的瞳抬起。
“对不起——”
他很歉疚,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没能完成对女孩的承诺,他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到这里,但是……
“——谢谢,诺诺,我明白你的话了。”
他在女孩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拔腿冲向缓缓合上的大门。
人群发出惊呼,伴郎和伴娘们围成人墙伸出手拉住他的手臂和礼服后襟,拖住他的脚步。他感觉腰间硌着一块硬而冰凉的东西,他顺着本能拔出来,黑色的猎刀发出一声响亮的铮鸣。
突然出现的利器引发了一波女性的尖叫,人墙稍稍退开一道缝隙,他趁机冲开层层的阻拦,像一把直贯心脏的尖刀。
他还没晚——
他抓住了那道即将湮没的漆黑的缝隙,迎着风和雨的气息,双臂的肌肉像闭门的齿轮一样绞紧,但他比那机械更加有力!他的眼中燃烧着金色的火焰,齿轮组硬生生的停滞下来,然后嘶哑地呻吟着倒退。
他发出沉雄的咆哮,沉重的大门在他一人之力下缓缓地重新打开。
他就像那古老传说中支撑天地的神祗,又像是切分世界的巍峨的界碑,光明与黑暗之间被他撕裂出一个巨大的豁口——人群像嚎叫的野兽一样朝他背后涌来,面孔和端庄的仪态都扭曲了,因为他即将逃离,这是不被允许的,他身后好像正掀起黑压压的海啸——但是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了,他们向他伸出像是植物贪婪的根系一般的手,但是怎么也抓不住他在气流中翻飞的衣摆。
他向后望了一眼,越过黑压压的人潮,只有远远的地方有一个白色的身影静立不动,宛如光中盛放的百合。
诺诺扯去新娘的头纱,拿在手上遥遥冲他挥舞,她的面容就像那个雨夜里一样那么明艳。
他无声地动了动唇,转头迈出——迈进黑暗的漩涡中。
耳边陡然寂静下来。
他手中紧紧攥着,被用尽全力推开的是那扇纹着龙胆的薄薄的木框推门,他的五指已经陷进了木料中,被突出的木刺扎穿,血液无声地淌下。
他喘息着,脱力跪倒在地上。
龙类盘膝坐在那张矮桌边,像剑豪修行的雕塑般笔挺,他一手食指轻轻敲叩着屈起的膝关节,木推门被猛地拉开时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扬起清秀的脸孔。
他看着金发的高大男人跪倒在面前,结实的双肩不住地颤抖,像是在与某种痛楚纠缠,随后却爆发出笑声来。
恺撒狠狠地抹了把顺着下颌淌下的汗水,站起来,直视那双黑若古井的眼瞳。
“真厉害啊,大爬虫……我都不得不承认差点中你计了。”
龙类微一挑眉:“我什么也没做,那些都是你自己的想法。”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心口处虚画了个圈,“那是你的心。”
恺撒来到他面前,逆光的身形凌厉,像个君临天下的帝王。
“我现在就告诉你我的想法。”他沉声道,“我不会放弃他的,把他交出来,大爬虫。”
“又是这样好像我打算利用他还是杀了他的说法呢。”龙类耸了耸肩。
“你想否认吗?你说我们将他逼上了龙的道路,那你呢,按照你的说法不也是要把他变成龙?我不知道你在耍什么把戏干扰我的感觉,但是你的逻辑真的很糟糕。”恺撒冷笑,想起了从路明非那里学来的一句烂话,“你的语文老师死得真早。”
龙类闻眼眯起眼睛,神情变得有些高深莫测。
“他不是怪物,不是掌握权力的道具,不是实验品——他是人。”恺撒道,“你说我不信任他,抱歉——人类和你们这些大爬虫是不一样的,任何人犯下过错都要偿还,‘杀死’源静司的不论是谁我都不会原谅,即使是我自己也一样。”
“哦,这样吗?”
“我不会让他变成龙的。”
他的声音像是金石撞击那样坚定,充满力量——龙类扬起眼,黑暗中金色的倒影就像金色的光芒一样。
“人不需要龙的力量来拯救,他想要的自由和解脱……”他深吸一口气,“我来给他就好了——只要恺撒·加图索还活着,不论是一天还是一秒,就没有人能夺去他的未来。”
龙类平静地道:”……这算是你们人类看重的承诺吗?”
“与你无关。”恺撒硬邦邦地回答。
“真蠢啊,没有龙的力量你们的文明恐怕到现在还没萌芽——并不是所有人都把成为龙族看成一件糟糕的事呢,你的选择,可不一定是别人的选择。”
龙类非但没有先前那样发怒,反而无声地笑了,用这张少年源稚生的脸孔。
“换句话说,你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吧。”
恺撒接受着他的凝视,却有种好像被当成空气忽视了一般的感觉,龙类的视焦似乎穿过了他,落在他身后一个不可见的存在上。他紧绷神经,像警觉的猎豹一样提防龙类可能耍的任何把戏。
“这里是我的领域。你自以为看见了,听到了,摆脱了一切,但实际上你可能什么都没有做。如果我愿意,下一秒你就会忘却一切,变成一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或者婴儿。在这里我就是你不可能战胜的敌人,你再忤逆我,就有可能在任何一刻以任何一种悲哀的方式消失——你还要继续吗?”
“我的姓氏是加图索,虽然这是个操蛋得要命的家族,但加图索家底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向龙类低头——省省你恐吓的招数吧,大爬虫。”
“哈,还是可爱的成分比较多嘛。”
恺撒一怔。
转眼间龙类重新燃起了威势赫赫的黄金瞳。
古奥的语言汇聚成的咏唱从四面八方震响,那是雄浑而又神圣的远古的命令,足以撕碎魂魄。
“记住你说的话,人类——”
那龙类——尊贵的王爵最后的声音撼入脑海。
“——我带你前往最后一个梦境。”
Chapter five-Grand fantasia
冰冷的海水灌进路明非的口鼻,呛得他眼前直迸金星。他像一只受惊的草鸡一样没命地扑腾——扑腾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身上套着救生衣,而他也不是不会游泳,怎么说也死不了。
他重重地咳嗽着,一边在心里懊恼地唾弃着这么迟才上线的智商。
头还是炸了似的剧痛,被泛着咸腥的冷水一冲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像是烈火下塞进了一把干柴,要把他的脑浆都烧干了。他咬紧了牙关,努力让自己维持清醒的神智。
雾,全是雾。
海面和天空被浓稠的灰白色密实地笼罩起来,吸入肺里的每一口空气都好像是糨糊状的,将五脏六腑都胶着起来。但却又能清晰地感觉到风卷着雨丝呼啸着撞击着人的脸孔,带来针扎似的疼痛——它与浓雾诡异地共存着,还夹带着某种若有若无、令人毛骨悚然的尖细哭声,他本能地不想了解这声音属于什么生物。
波浪冲刷着他有些麻木的身体,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水流进入毛孔,悄然渗进每一缕神经末梢,他哆嗦了一下,忽然不可抑制地惶恐起来。
他走过了一条由龙王高贵的尸骨铺就的路,但内心那个龟缩的衰仔好像还是没有一点长进。
那个声音……那个喋喋不休地重复着中二神论,平时赶也赶不走骂也骂不跑的小魔鬼也不出现的话,他就是孤独又无能的一个人了,像一艘脱了锚又无人掌舵的船,失去了一切方向……
这时他看见了一个随着波浪载沉载浮的金色脑袋。
他重重一个激灵,拼命朝那个方向游去。
“……老大,老大!”
恺撒少有地没有回应小弟凄惨的呼唤,路明非觉得有些不对劲,等他终于拉住对方时才发现水性和体力都远超他一截的恺撒面无血色,居然正处于半昏迷状态中,还没被一个浪头拍死简直是奇迹。
难道是撞到头了……不对,这里哪有可以让他撞的地方!
路明非吃力地摇晃恺撒的身体:“老大!你别死啊老大!”
恺撒在天旋地转中睁开眼,下意识地反驳:“你才死了……”各种陌生的回忆随着小弟的招牌路人脸冲进脑海,再度引起翻腾的晕眩。
“……”路明非用力拉扯着那个彻底软下来的金毛脑袋,“喂!老大你别逗我?!”
他觉得自己是不应该叫的那么凄惨的,这让他联想到各种电视剧里女主角抱着为救她而身负重伤的男主角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情景。
但风中的哭声仿佛在聚拢——说实在的他不太分得清这是不是过度头痛下的耳鸣,但他觉得耳鸣不应该像这样带着嗜血的意味,让人如堕冰窟地恐惧和绝望。
他抱紧恺撒再度失去知觉的身体,牙关间紧咬得发酸。
沙沙——
他别在衣领上的便携无线通讯器微弱地响起来,格外地不真实,但他确实感觉到了贴在他皮肤上微弱的震动。
“你还好吗?”
里面传来一个冷静的男声。
他脑子短路了一秒——他实在是想不到这玩意居然还能用,旋即为日本货的质量感激涕零得号叫出来。
“师兄——救!命!啊!”
·
这艘船的名字叫“须佐丸”,是一艘大型捕鲸船。
路明非估摸着取名人大概是想为它征战大海中的王者搏个“须佐之男斩八歧”的好彩头才定下了这个霸气的名字,可惜作为一个见过真的“须佐之男”的人,他对这彩头实在不敢恭维——他总有种脚下踩的是那山峦般庞然的八首巨龙的头颅的错觉,每一点小小的晃动都昭示着无穷的危机。
最适合应对眼下局面的应该是海上堡垒般的须弥座,可惜它沉了。日本分部只能紧急调派来几艘改装过的捕鲸船,希望这些用来与海中巨兽搏斗的工具能在与另一个概念上的巨兽的战斗中发挥出作用,但事实证明他们想得太简单了。
或者说眼下的局面根本不在任何人的预判之中。
路明非来到甲板上,执行局的黑衣男们来去匆匆,经过他身边时都会鞠躬执意——放在过去这可是只有昂热才有的待遇,他顿时觉得自己应该把腰杆挺得更直一点,不要看起来那么缩就好,至于像面瘫师兄那样在别人的地盘上指点江山……算了他不是这个材料。
……不过据说面瘫师兄能坐上战略指挥这把椅子完全是因为日本分部新任的执行局长坚决打退堂鼓还表示了对拯救过日本的三位本部专员能攻克难关的信心……
不管怎么想都感觉是被坑了啊……?
他郁卒地想。
但楚子航的性格里就是有一截拐不过弯来的部分,被坑了也要负责到底。路明非在船头上找到了面瘫师兄雕像一样英挺的背影,被隐形眼睛伪装成浅棕色的眼瞳直直地看穿到浓雾深处去,仿佛在和什么东西长久地对峙着。
水雾般密集而细小的雨丝在他俊秀的下颌凝聚成溪流淌进了防雨风衣的领口,路明非一点不觉得那位置除了充满高冷装逼气息外比温暖干燥的船舱要适合长时间的沉思。
“师兄?”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这面瘫虽喜怒不形于色,但路明非好歹认识了他两年,已经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他身边忧郁的低气压了,“你……不嫌淋得慌?”出于对同胞的关怀他如此好心地问了一句。
楚子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的头痛好了吗?”
“不。”路明非的眉脚抽了抽,“完全没有。”
“吃药了?”
路明非道:“我觉得霓虹产的止痛片不大适合我……不对,师兄。”他悚然望了楚子航一眼,“你刚才的口气好奇怪啊?”
“有问题?”
路明非被他正直的眼神盯得一缩脖子:“……没有。”错觉,觉得面瘫师兄口气会很温柔什么的一定是错觉。
路明非想,因为楚子航不止是面部缺失了某根必要神经,他怀疑在这人心目中“表达关爱”和“例行公事”其实是一个写法的——果不其然,楚子航的下一句话就是“恺撒醒了吗”。
“醒了。”路明非心里莫名地有点堵,他把这归咎于顽固的头痛——他现在看东西都有点雾蒙蒙的,他衷心希望这不是他那风中残烛般的灵魂要走到头了的征兆,“我就是来和你说这个的啊,我怀疑老大得了癔症。”
“癔症?”楚子航并不惊讶,也有可能是路明非看不出他的惊讶。
路明非皱眉道:“老大他一睁眼就扯着我问……问象龟在哪?”
“源稚生?”
“我说如果没发生一大波龙王正在靠近这类意外的话象龟应该还在美国躺着。”就算真的来了一大波龙王,倒霉的八成也是我而不是他啊——他省略了下半句吐槽,顿了顿,“……可我觉得,老大想表达的意思和我理解的不大一样。他说的就好像象龟在这里一样。”
但这怎么可能呢?那个人要是在这里日本分部上下还会一片愁云惨淡的颓态么?不管他再怎么强调他只想要他的水坑,他头顶都有一个拿不掉的光环,在光环照耀下日本分部全员怒槽都是满的,这时早该开船冲进灰雾里找那条三代种拼命了,轰不死它也开足马力撞死它……日本人确实是能死脑筋到这个地步的,哪怕他们伟大的精神领袖招招手只是想说同志们辛苦啦大家领养老金回家娶媳妇去吧。
楚子航不为所动:“然后呢?”除了适当的沉默外他不具备任何好听众应有的品质。
“没有然后,他说他要静一静——这也很不正常有没有?”
路明非瞪大了眼睛想在楚子航眼中一闪而过的光泽中寻找认同的痕迹,但他只看见了自己小小的倒影,偏仰视的角度,像是某种困惑的小动物——以前谁说他像狮子来着,诓他啊……擦,跑题了。
楚子航沉默了一阵。
“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在做梦?”
路明非愣了愣:“啥?”
“我是说,你还记得我们到日本这么久以来发生了什么吗?”
“不不不,师兄你刚才说了什么‘做梦’之类的话?”
楚子航似乎藏着什么不清不明的情绪:“是同一个意思。”
同一个意思你妹啦!路明非在心里大叫,话说三代种以内的古老龙类是不是都会精神污染这个技能来着?师兄你这语无伦次的节奏……你和老大不会都中招了吧?!不别这样现在小魔鬼不知道又跑哪个次元泡妞去了,他这条要本事没有要灵魂还剩不到一半……还没处卖去的废材可顶不起半边天!
楚子航的表情(如果他有这种东西的话那一定)异常笃定,路明非只好磕磕巴巴地清点起来。
“我们被校长派来解决一条龙,我们在成田机场下了飞机,我们在机场看见了一只小号的象龟……不,一只龙人,然后他把我们拐了,但是拐到半路霓虹分部的人就拦住了——我还记得一黑风衣的大哥直接跳到悍马车盖上砸烂车窗一刀捅进驾驶室,特有姿势——然后龙人就把我们扔下跑了……”
“……我记性没问题,说现在的。”
我怕你有问题啊,师兄!“很快就说到了别急——龙人差点被捅了一刀火大了要和我们约战,叫我们来海上找它,所以我们就在这里了……截止到现在龙搞沉了我方一条船,一比零。”路明非想起了海水中渗透着恐怖的阴寒,像是盗墓小说里那些饱浸着腐气和怨念的地下河。
龙类确实很守信地在这里等待着人类的挑战,但它的意志早把大海改造成了巨大的陷阱。
“一切仪表都失灵了。”楚子航看着灰暗的海水,像自言自语一样接着道,“龙的血液和精神力——它污染了这片海域,这里出现了大量死侍类的生物,在它的意志下,连海水都是我们的敌人。”
“所以我和老大的船才会沉得那么莫名其妙。”
楚子航顿了顿:“但是有一点——那是在你们开炮挑衅了它之后的事,你们的船被凭空出现的巨大漩涡卷沉,可你们没有一个人受伤或淹死,甚至没有被海水冲走……这么看它根本不想和我们对抗,它似乎只是想用精神力把我们困在这里。”
“想让我们活活渴死,或饿死?这也太恶毒了。”路明非咋舌。
“普通人无淡水最多存活三天,但B级以上混血种可以坚持上两倍以上的时间,而且这船上并非没有生存物资。”楚子航道,“没有龙会打这么蠢的主意,就算是龙王的精神力也有限——它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强得不像个三代种了。”
外表冷漠的青年微蹙起眉头。
“既然耗得过,那我们就陪它耗着试试?”路明非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笨拙地安慰他。
“问题是……”
“我们不能等着它来找我们。”
两人闻声回头,恺撒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后面,他黄金色的发梢在海风中波动,像这片灰暗的世界中惟一的阳光。
“不能等。”他面色肃穆地重复道。
楚子航无声地动了动唇,道:“但是也许我们只能等,我们的行动被困住了。”
恺撒走到他和路明非旁边:“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就是困住了,你在害怕?”
路明非吞了口唾沫,恺撒生来就是有本事二得威风凛凛气势非凡……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从日本之行以来学生会会长和狮心会主席一度缓和至损友的敌对关系似乎刹那间又变得针锋相对起来,恺撒威风凛凛气势非凡的二中掺了点和以往不同的东西,好像一只沉眠的雄狮醒来了,亮出了爪牙,样子本来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但你能明显地感悟到它的本职才不是在马戏团里踩球和卖萌。
作为卡塞尔学院里绝无仅有的,和两边关系都拎不太清的人,路明非想他还是装作不存在的好。
楚子航的口气依旧不咸不淡,不论谈话对象是软软绵绵的路明非还是带着一身找碴气息的宿敌:“你觉得这算是没试过吗?你试出结果来了?”
试出来了。路明非凉凉地在心里说,搭进去一条船算吗?
“难道它咬了我们一口我们就要退缩了?这条大爬虫还不知道在那个角落里就能让你害怕了,那它不想和我们玩捉迷藏了直接出现在这里你不会要逃跑了吧?”恺撒道。
“按照你说的我们首先得知道它在哪——一切电子仪表都失灵后我们已经尝试过了用言灵,现在已知在探察方面最有效的‘言灵·蛇’完全起不了作用,它在雾的深处彻底紊乱了,连同使用者一起受到了龙的精神压制。”楚子航沉声道,“也许你的‘镰鼬’会有不一样的效果,但我不认为它很适合在开阔的海域上探察目标,你能长时间支持半径两百米以上的领域吗?”
就算可以,龙也不会傻呆呆地矗着给你找啊。路明非心想。
恺撒瞪了他一眼:“我可以,只要你给我一艘快艇……”
“你疯了?你没听见死侍的叫声吗——这片海现在都是被污染的龙化生物,它们大概被三代种控制着所以没有冲过来把我们撕碎,但它明显不喜欢我们有所行动。”
“你这叫坐以待毙——算了,不会有事的。”恺撒摇头,“相信我。”
“老大!就算你很思念象龟你也不能想不开啊!”路明非终于没憋住,大惊失色地叫出来。
恺撒看起来很想争辩什么,但只是无声地动了动唇。楚子航看着他烦躁地扒拉了一把被细雨冲湿的金发,像笼中的困兽一样徒劳地来回走动。
“你知道‘言灵·蛇’的本质是什么吗?”楚子航道。
恺撒皱眉:“……是生物电流。”
“对,特殊生物电流。跟你说的直接一点吧,龙的精神领域里生物电流都是被控制的,‘蛇’反过来攻击了我们,我不知道你哪来的信心认为自己可以不被死侍攻击……但你觉得你进去了还能出得来吗?”
楚子航一直是个提刀就上的实干派,谁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而且带着压倒性的气魄……和智商生生镇住了恺撒·加图索,那个经常被兰斯洛特拿来数落他口笨舌拙的正面例子。
恺撒微睁大了眼,在这种天色下他的眼睛并不很蓝,而是泛着一种低沉的灰,像是有雾渗了进去。
他神情阴沉地沉默着。
楚子航声音缓和了一些:“不只是你,任何人在古龙的诡计面前都不一定能生还——我们不能停留在这里,但不代表我们要愚蠢地冒险,这不是怕死,恺撒。你是组长,本来决策应该是你定的才对,但我觉得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冷静一下。”
楚子航说完,拉高了风衣领子挡住雨水,转身扬长而去。
恺撒湿漉漉的身影僵直得像根石柱。
路明非忧心地看了他一眼,但他到底是棵骨气不足的墙头草,艰难地挣扎一番后还是毫无悬念地倒向了如今比较强势的一方。
“那个,老大你慢慢冷静……冷静就好了,千万别冲动?”他站的位置真不吉利啊……
路明非边底气不足地说着边朝楚子航离开的方向追去了。
船上本来也就没有太宽敞的地方,楚子航只是走过了一个能恰好切断身后视线的转角,抱着双臂靠在墙边,再给他叼根烟就能去参演《上海滩》了,他似乎专门在等路明非追过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把话说重了?”他轻声道。
“……我觉得师兄你的逻辑哪里不太对。”路明非道。
他没想到面瘫师兄竟真的点了点头,目光微垂。
“那只是我的猜想,也许患癔症的人是我也说不定。”
“你知道了什么?”
楚子航合上双眼:“所有——也可能是什么都没有。”
“师兄你这样说……我听不懂啊。”路明非砸舌,“咱能不卖关子么?”
楚子航——如果他有表情的话——应该很无奈:“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天呐你难道是打开了什么新世界的大门……咳。”路明非道,“能做个简单易懂的比喻吗?”
“你玩过解密游戏吗?”
路明非愣了愣:“是‘一百道门’那样的?玩过,但不大常玩。”
“有时你在游戏中捡到了钥匙,但那也许根本和开门的条件无关,如果你一直将目光放在钥匙上,反而会错失找到真正开门条件的机会。”楚子航认真地道,“我觉得……我们中只有恺撒是玩家。”
路明非的表情十分之无辜茫然。
楚子航撇了撇嘴——这应该是个尴尬无奈的笑,但是尴尬和无奈有了笑愣是没体现出来。他原本就对自己的语言表述能力没有太大指望,可路明非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咳,师兄,别这样。”就算钩肩搭背了楚子航和他看起来还是像两个次元的人,路明非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收回来了,“我相信你不会乱来的,我就是根什么都不会的废材,但你想做什么的话,我会尽力帮你的。”
“……”
路明非挤出笑在他胸前锤了一下:“所以你可别想老大一样郁闷得寻短见不然多对不起我啊哈哈……哈……”他郁闷地道,“师兄你配合一下嘛。”
楚子航看着他S级的传奇师弟,路明非和他一样穿着日本分部批量特供的黑风衣,这种笔挺的制服在他身上莫名地一点也不贴身,倒像是一件松垮的雨披。他的黑发湿漉漉地纠缠成一团,发稍贴着脸颊滴淌雨水,看起来非常的柔软。
楚子航不知道他隐藏着多少秘密——也许这才是最难猜透的——但这个隐没的英雄却似乎永远脱离不了他们初见时那小动物般怯弱温柔的样子。楚子航握刀的那只手有些发痒,有种想摸一下那低垂的刘海的冲动,可想了想还是没去破坏自己冷高脸的人设。
“……谢谢。”
他露出一个短暂而无声的微笑。
确实很短暂。
路明非像是感应到什么非同寻常的槽点而抬起视线时,楚子航已经恢复了千里冰封的样子。他诧异地顺着楚子航笔直越过他投向身后的视线转身——
“抱歉,打扰你们了吗?”
他赫然发现身后站着一个腰佩双刀的黑风衣男。
好吧,这条船上都是黑风衣男,但这个人看起来和那些普通执行员不大一样。
他很年轻,大概只比楚子航大一两岁,五官如刀刻般深邃挺拔,敞开的风衣后摆在海风中翻滚,踏波夜叉的浮世绘在阴影里时隐时现。
路明非强烈地觉得自己见过这个人,脑子里熟识的几张日本人脸孔中却又没有他的存在。青年也很不客气地完全无视了又弱又怂的他,只对楚子航微微点头道:“加图索先生醒了,医生对我说他的身体没有问题。”
“我们知道了,他刚才已经自己来找过我们了。”楚子航的态度出乎意料地轻松。
青年皱了皱眉:“但他的精神状态似乎不如路先生的这么理想,我们暂时无法估计三代种可以对人类的精神造成多大影响……如果有意外情况的话可以通知我们。”他的口气十分客气,但他的表情就像那一字一顿的中文一样生硬,给人的感觉真诚得有限。
“我倒觉得我们没必要太高估一条三代种。”楚子航直视对方的眼睛,“或者太低估一个秘党名族的继承人。”
青年一手按在腰间长刀金线缠绕的刀柄上,拇指轻轻勾绕着上面系着的一个银白色的细小坠子,
“按照我们这里的办事习惯。”他说,“谨慎一点总是好的。”
楚子航点点头:“我们会注意的,有劳挂心。”
青年沉吟片刻,对楚子航微微颔首,又沉默地走掉了。
这回路明非看清了,他的步伐阔大又没有声息,风衣后摆在他匆匆消失的背影后翻飞,像是巨大的蝙蝠翅膀。
“噗——”
路明非终于没憋住。
在一个如此高贵冷艳的背影后窃笑实在煞风景,但是……救命,他记忆中小学班主任收缴漫画书时的晚娘脸简直和青年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套出来的,太有怀念感了。
“这是谁,架子好大。”不过他没想和面瘫师兄分享这种低下的笑点。
楚子航一哂:“他是象龟……源君的代任,大概是现在的日本分部最强吧?你应该见过他。”
“就是那个坑了你的……我们中只有你和他面对面交谈过啊,我和老大都没见过他。”
楚子航看着青年离开的方向,“他就是你说的那个差点就把三代种一刀毙命的人。”被美瞳伪装成浅棕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半眯着,他的神态仿同一只埋伏的黑豹。
“唉?”路明非很惊讶——原来他眼熟的不是青年的脸,而是对方风衣敞开蝙蝠一般的身影,“他不是因为‘自认没有应对这种局面的能力’才把指挥权转让给你的吗?他自己就差点把龙一刀插死了这是没有能力?”
楚子航不置可否:“他是个……很有趣的人。”
路明非悚然道:“师兄,你的口气好像觊觎良家女子的地主老财啊。”
楚子航面无表情道:“你还不如猜我在觊觎你。”
路明非表情一裂:“呵呵,师兄你也会开玩笑了呵呵。”
楚子航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晚上来找我。”
“……”
“你刚才说过为我两肋插刀的别忘了。”
楚子航格外认真地说完,留下路明非带着被雷劈过的样子石化在原地走了——楚子航说的每个笑话都不像笑话,有时这种特殊技能会带来好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但他实际上没有一点恶作剧得手的轻松心情,从降落到这片国土的那一刻起他就绷紧了神经,他确信在不可视的地方潜藏着一双冰冷的眼睛,直到他恍然发觉……
他眼前似乎有一抹异样的白光一晃而过,是黑衣青年系在长刀刀柄上的银色吊坠,那像是女孩们才会喜欢的手机链一类的饰物,却突兀地出现在那种地方。
只有他一个人注意到了。
·
夜幕降下后,浓雾依旧没有散去的迹象。船只上探照灯的灯光弥散在水汽中,晕染出一片黯淡的灰黄色。海面上时不时传来尖细绵长的啸声,像是水手古老传说中人鱼在暴风雨里唱起的歌谣,暗沉的雾气深处偶尔会有鬼魅的影子一闪而过,像趋光的昆虫一样好奇地追逐着扫过海面的光晕,那些影子都有着一双昏黄警惕的眼睛。
总而言之,这样的夜色一点也不迷人。
到了可以看清那个背影的距离内时,恺撒吸了口气,默默抽出了猎刀,哑光的锯齿边缘贴在腿边,几乎和黑衣化为一体。
所以在这个时候邀请别人出来看风景的人不是脑子有病就是……
金属撞击的爆鸣在寂静中炸开。
狄克推多切开空气的轨迹被横来一道苍白的光在半空中撞在一起,锋利的刀尖贴着反手持握长刀的青年耳边飞出去——青年旋转刀向用护手挡下黑色猎刀,不让它直飞到海里去。
刀光变幻间映亮了一张五官深刻的脸孔。
青年皱了皱眉,不悦地道:“在这里死掉也会没救的。”他弯腰将狄克推多捡起来,握在手中掂了掂。
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一身呆板的黑风衣,像一群黑黢黢的幽魂般面目不清,让恺撒难以摆脱那令他心焦意躁的错觉。他不知道这片迷障和孤岛似的船又属于那家伙的哪一口恶趣味,还有这个明明长得不错却绷着一张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般的丧气脸的家伙是怎么回事。
探照灯投下的光晕悄悄地溜走,青年的长刀刀柄上垂下一小团浅白的光,那是一个细小的银色吊坠,在静寂的风中轻轻晃动,像一只迷失的萤火虫。
“今晚不会有任何人到这里来。”
恺撒道:“你是谁?”
“秦哲,卡塞尔学院驻日分部执行局的代理负责人。”他从风衣内袋里摸出一包烟扔给恺撒,“我是人类。”
恺撒接住烟盒,低头看了一会儿,半晌挑了挑眉。
“幸会。”
男人间想开始一段气氛平和的对话很简单,往往只需要其中一方掏出一包好烟。
秦哲的烟盒上都是蝌蚪似的假名符号,恺撒看不出它高档与否,他只觉得岛国的烟都这么娘气十足,抽不出味来,转眼就会烧到手上。恺撒带着几分看不出的嫌弃将烟蒂扔在脚下碾熄。他身边的青年望着幕布似的浓雾,细长的纸烟夹在他指间像佛堂上的高香般静静地燃烧,偶尔几星明亮的烟灰坠入风中,很快被黑暗吞没。
“你是中国人?”
“日本人。”秦哲道,“以前在学院也经常被一些白痴这样问。”
恺撒并不在意这样轻飘飘的嘲讽:“你想跟我说什么,或者说,那条大爬虫这是在搞什么鬼?”
秦哲的呼吸顿了一下:“我不知道。”他说,“我并不是龙的同伴,加图索先生相信吗?”
“不信。”恺撒眯了眯眼睛,“你总不能真的是请我出来看风景的吧?先不说这里有没有风景,你该邀请的难道不是楚子航吗,我和你连认识都算不上。”
“楚先生不是被选中的人。”他没有看恺撒危险的眼神,“我无意推脱——我确实知道一些东西,你应该很难想象,那甚至不是凭我的意愿去了解的,就像我现在站在这里也不是我自愿的。那家伙……大概想要我做什么,但又没告诉我要怎么做。”秦哲干笑一声,“我考虑了很久,觉得我们的立场应当是相似的,才找到了你。”
“你知道什么?”恺撒眯了眯眼睛。
“……大概是我能从这里得到一个我想要的东西,这个概念很模糊。”秦哲几乎从未舒展过的眉间锁得更紧了,“可我想不出我能从几条渔船上找到什么我想要的东西。”
“他唔——?!”
楚子航耳疾手快地堵住废材师弟的嘴把他往他们藏身的阴影里塞,路明非本能地挣扎了两下,被楚子航用手臂勒住才老实了。黑中带棕的眼珠转了两圈后可怜巴巴地往上飘,他觉得这个姿势太像被恶棍挟持的无辜路人少女了。
可“恶棍”的注意力根本不不在他身上,楚子航一边小心地不让这边细微的动静被觉察——恺撒是自己人倒不算个问题,但秦哲的血统想必也低不到哪里去——一边努力捕捉两人散落在风中的对话。
“听起来你和他关系很不错的样子啊。”恺撒道。
秦哲沉默了一阵,慢慢将自然燃烧到只剩一半的纸烟放进唇间,轻声道:“我曾经有个很麻烦的下属,叫源静司。”他顿了顿,想强调什么,“但他是个人类。”
“如果龙类愿意的话,。”恺撒缓缓道,“它们大概有成千上万种假扮成人类的方法。”
“……可能是执行局的人事档案太不靠谱了吧。”秦哲撇了撇嘴角,“我们以前一直以为辉夜姬的防火墙牢不可破,没有人能够篡改身份混进执行局,但出事了之后才发现我们身边都是色标高危的恶鬼,执行局一夜之间被捅得像马蜂窝一样千疮百孔。”青年如混血儿般深邃挺拔的五官不适地抽动了一下,又恢复到冷淡的平静中,“只是我很难相信,龙类中也会有那样的家伙……加图索先生介意听我几句牢骚么?”
意大利人撸了把金灿灿的刘海,在这么昏暗的境地下那片浓密的金色看起来还是仿佛带着一层浅浅的光晕,像一层虚幻的冠冕:“说吧,你总不能让我在这个时候回去补眠对不对?”
秦哲点了点头:“那家伙一开始是因为捅了太多篓子才被调到我手下来做事的——哦,我以前在执行局管理的是善后组,就是专门帮冲在前线那帮家伙擦屁股的——因为几乎没有他搞不砸的任务,其他的组长像踢皮球一样把他调来调去,最后实在没人想管他了,一个A级混血种又不能随便被扫地出门,他们就私自决定把麻烦塞给了我,然后他到我手下报道的第一天就差点把办公室弄炸了。”秦哲慢悠悠地道,“我几乎没有给他安排过任何工作,他就每天抱着电脑坐办公室里看动画和电视剧。我总是说服自己,他的薪水又不是从我腰包里掏的,就摆那里当个吉祥物吧,可即使这样还是……很麻烦。”
“我还以为你们的执行员每个人都得严苛得像原子钟一样。”
“现实并不是总那么理想化的,我在进入执行局前也抱着相似的想法,结果我第一天推开办公室的门就看见了三桌麻将。”秦哲面无表情地道,恺撒看见他的眼神中有不自觉流露出的无奈和不耐烦,“不过久而久之对什么都会习惯的,对他也一样,就算你曾经烦不胜烦得想提刀把他腰斩了再切腹自尽,过了一段时间还是会习惯于把他从各种起因不明的事故中拖出来,会下意识地回答那些你本来根本不想理会的会拉低智商的问题——加图索先生还记得大家长带你们去过的那家玩具店么?”
“你怎么知道?”
“哦,我还知道你们在秋叶原买了什么,去了哪几家店。我和那个麻烦精就跟在你们后面。前大家长说一定要让你们玩得尽兴,善后组就要前后打点好一切可能耽搁你们行程的事,这点大家长自己都不知道——你那一百多套银餐具的发票我们帮你开好了,你还要吗?”
恺撒摇了摇头:“不,我买东西从不……”
这人似乎有着令人哭笑不得的跑题能力,但恺撒话音未落,他很快又接着道:“只有你们去体验黑道生活的时候我们没有插手,只是用特殊装置在远处监视情况。结果你们上演了一套完美的纯爱片,那剧情峰回路转得让那麻烦精看得眼睛都直了。”
恺撒无声地笑笑,如果当时的宁静就是结局,那确实很像一部青涩而甜蜜的纯爱剧。一伙和睦友爱的黑衣人在少年和少女拘谨中透着隐隐欣喜的话语声中悄悄地功成身退,他打开伞,那个人走进伞下来,低下头将烟凑在打火机上,细腻而深刻的眉眼间染满温暖的橘色,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融化……就那样真的很不错。
“看完了以后他就像抽了风一样问我,老大啊你说喜欢一个人应该怎么做呢?当时我刚经历了一次相亲失败,说真的很想敲死他。”
“那你回答了什么?”
“……保护吧,无条件地在意一个人的安危和心情,不想伤害那个人也不允许别人伤害那个人——我觉得差不多就是那样的情况吧——结果他说那老大以后出任务带上我吧,你的言灵不好战斗,就让我来保护老大吧。”
秦哲呼出一口灰白的烟气,看着他一丝一缕地消融进无边的雾幕中,他黑色的眼睛看起来很深,虚幻的灰影浮于深邃的黑之上妖娆缓慢地消逝。恺撒觉得他有那么晃神的几秒是想伸出手去触碰什么,但实际上他只是攥紧了栏杆。
“但……”他摇了摇头,又摸出一根烟点上,“你知道为什么我一个管后勤的现在能当上局长吗?”
恺撒默然。
“因为他们都死了,比我更优秀的A级混血种都……死得一个不剩了。猛鬼众豢养的死侍在海啸的时候进入了市区,执行局必须阻拦它们,不能让它们袭击普通民众。但它们实在太多了——它们向你涌过来的时候感觉就好像逆向穿行在涩谷街头的人流里。就算不断地杀,不断地挥刀,倒下的也是我们。本来我也该死的。我,我记不清细节了,也有可能是没有细节……那感觉像是做了个一夜突变的噩梦,睁开眼时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真的倒在一堆死侍的尸体里,手臂斩杀到麻木不是幻觉,肚子上被死侍掏出来的那个洞也是真的,全世界都只剩下还在咆哮的死侍和浸透血腥的海水……只有一个人拼命地挡在你面前,一边把你从尸体堆里拉出来一边大声地叫你不要死啊不要死啊……很可笑吧,什么都猜不准,偏偏是这么倒霉的事就给他说中了,说中了还一定要做到——明明拉着一个重伤员两个人都无法脱身的,但那蠢货怎么说都不放手。”
“……然后呢?”
“他死了,因为挡在我面前被死侍的爪子穿透了心脏。”秦哲轻声道,“应该说……我以为他是死了,我等着被死侍拆分的时候,他又站起来了——我亲眼看着他断气,又亲眼看着他活过来,长出翅膀和鳞片,死侍都颤抖着跪下去或恐惧地逃跑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那不是血统暴走的畸变,而是比死侍更不应该出现的东西,虽然他没有威慑我,但他看着我的眼神和看着那群惊逃的死侍没有两样。我抽出刀,却什么都做不了……光是看着他的脸我就不能把刀真的送进他的心脏。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如果真的消失了还好,我可以当他真的是……但我现在只能求助于本部。”
青年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把自己的意思勉强表达清楚,他口中的每一个字都咬得那么狠,像是压抑的吼叫,竭力维持的平静和麻木还苍白地挂在他的脸上,但是已经破碎的不像样子了。浅淡的光下他的眼中泛着红——恺撒发现他挂在剑柄上的吊坠发出的光竟然那么亮,远远超过了“夜光”这个范畴,在它的映照下青年的侧脸像是苍白嶙峋的山岩。
“所以即使有安全带绑着你也没有捅中让他跑了——至少这事是真的吧?”
“……是,应该直到这里都是。”秦哲疲惫地道,“把你们安顿到酒店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现在也在这里。”
恺撒看着他的眼睛:“在你看来,请我们来解决那条大爬虫就不叫杀了他?你为什么不直接给他寄一张机票把他送出日本眼不见为净?”
“他是……龙啊!”秦哲低吼,歇斯底里地说出那个他一直小心避讳着的字眼,“龙是什么样的东西还需要我向你这个杀死过龙王的人说明吗?白皇帝差点把这个国家从世界版图上抹掉,而它就是白皇帝的后裔——我承认我就是个手软的废材,连屠龙的决定都不敢下,但这件事我再不敢面对,也要有人去完成……这和他以前是谁,没有关系。
……我也想过,那个混蛋白痴和被上千死侍恐惧地跪拜的三代种哪个才是他真正的样子。如果他没有来找我,让我在死侍堆里流干血干脆死掉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这其实是我的错吧,不然我还能怪谁呢?”
秦哲脱力地靠在船舷上,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好像被刚刚音量不大的嘶吼抽空了。
“讲完了?”恺撒道,“不是我想说什么——你死没死,死在哪里死成什么样,他都是条大爬虫,这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他作为龙活在这个岛国上的时候你的上辈子都没有出生,你觉得你能改变什么?”
“好吧,你是对的。”秦哲自嘲道,“所以这已经……”
恺撒突然转过他的肩膀一记直拳朝他脸上揍过去。
意大利人意料之外的拳头带着风声,秦哲措手不及地侧身,A级混血种的反应速度很快,但他的颊边还是被余劲擦过,那里很快浮起淤青。秦哲狼狈地捂着脸后退一步,用惊怒的眼神瞪着恺撒,他的手几乎要本能地摸到刀柄上去。
“你……”
恺撒掰了下手指节,满不在乎地回视秦哲眼中的怒气:“那家伙确实可恶得要命,但你的懦夫行径更可笑。”
“我要不是懦夫就轮不到你们再来日本耍威风了。”秦哲低声道。
“谁在跟你说这个?”
恺撒大力拍了下秦哲的肩膀,直把他拍得矮身下去,海蓝色的眼居高临下地——不到两公分的身高差完全不妨碍他对面的人产生这样深刻而无力的感觉——扫过他脸上每一个错愕的细节。
恺撒说了一句话。
路明非真是太讨厌“风太大听不清”这个桥段了,剧情正好在紧要关头从他耳边被生生掐断,那感觉就像一口浓痰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也许芬格尔以前称赞他“可以在我毕业后接管我新闻部大业”真是没说错话,虽然他当时想都不想就吐槽了一句“到底谁会先毕业啊?”——他从楚子航松动了的臂弯中挣脱出来,伸长了脑袋朝那边张望。
“还真是……胡扯啊。”秦哲喃喃道。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青年像愤怒的猎犬一样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下来,他怔愣了很久,再度抬起头来时有些恍惚地笑了笑。
“你认为我可以做到吗?”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么问。”恺撒道,“没人知道你能走到什么程度,做不做得到和你想不想做也没有关系。”
“……”秦哲轻笑一声,“我明明已经过了会相信这种漫画台词的年龄了……楚先生说的没错,不能低估你。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的吧。”
他从腰侧解下那系着银白吊坠的长刀,双手平托,送到恺撒面前。漆黑的木鞘包裹着古朴优美的线条,像一条蛰伏的黑蛇。
恺撒看了他一眼,在默许下将手放在刀鞘上。
路明非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叫出来。
恺撒收拢五指时,刀柄上的吊坠“叮”地一震,爆发出一道刺目的光束,射穿到黑暗的深处。
路明非难以形容那情景——空气中回荡起低沉的震鸣,仿佛某个意志自沉垂混沌的天幕后苏醒,吐纳暴风,发出古奥、森严、凛然的命令。他并不想颤抖,但身边的一切都在以战栗回应它。银白的光束闪烁了一下后熄灭,似乎到了极限,而雾幕以那明亮的轨迹消逝之处为中心,缓缓地,向两侧分开。
在渺小的人类眼前洞开了一扇贯通天海的巨门,一线清明的、靛蓝色的夜空笔直地延伸向远方,稀薄的星光映照着下方涌动的海水,那里由起伏的浪尖开始结冰,泛着苍白浅光的道路于深渊上架起——靛蓝色,和苍白色两条长龙划破灰暗的雾,划破天和海,它们的尾端在他们的头顶和脚下铺开,头部在远处融汇于一点,那个地方有光,像是海面上燃起一片银白的火。
浓雾如崖壁耸立在冰结的道路两侧,犹如被摩西之杖切分的大海,冰路悄然攀上船舷,延伸到恺撒和秦哲脚下。
黯淡下来的吊坠碎散成粉末,恺撒松开手,却被秦哲先一步将刀推过来。
“带上‘落叶’,你的猎刀不如它锋利,只有它才能保护你。”
“你不去?”
秦哲摇头:“我拿着龙的信物也只能远远地望见那里而已,这条路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他指着腰侧留下的肋差——它和被交给恺撒的长刀一样有着金线缠绕的刀柄,“‘小蓧’和‘落叶’之间有灵感,我会借它为你祈祷的……我来到这里的意义,大概就这么多了吧。”
恺撒的手指经过刀鞘残月般优美的弧线,在靠近护手的地方停下,他从秦哲手上接过“落叶”:“多谢。”
“这话应该由我说……”秦哲的声音低了下去,这后面应该还有很多的话,但听在恺撒耳中只有这掷地有声的三个字。
“拜托了。”
他对恺撒深深鞠躬,目送着金发的青年踏上冰结的通路,向远方奔跑,风衣在夜风中翻飞,像一对漆黑的翅膀。
“……”路明非调整着因惊愕而混乱的呼吸,咽了口唾沫,“师兄你,你……都知道?不,你猜到了?”他虽然对恺撒和秦哲说的话听得断断续续,好不容易理清了一点头绪又一知半解,感觉像被各种闻所未闻的设定迎面糊了一脸。但稍稍联系一下楚子航先前含混的话,他就什么都明白了,包括楚子航拉着他来偷听的理由。
“……算是吧。”
楚子航的神情有些莫名的恍惚,路明非触碰到他的手腕,他的体温高得像是在燃烧,这代表他使用了暴血,也许是这种强行提升血统的秘术让他有了几分疲惫。他紧紧盯着秦哲的背影,直到他离开,美瞳都无法完全掩盖的金辉才暗下来。
“老大现在是要去干什么?去屠龙?这里是他的单人RPG那我们这些NPC怎么办?”路明非彻底不淡定了,跨越海面的冰路在崩溃,他觉悟出了一种危机意识,连脑壳都要炸开一样的头疼也可以被忽略了——他差点就想放声高呼“三代种我槽你奶奶”,不管它是不是有很大可能和这条船上的晚娘脸BOSS有一段,或者那理论上的“奶奶”白皇帝早被他的四分之一换掉了。
楚子航转而注视他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道,“我不知道前面有什么。”
“你这话说的好像就只有我看过攻略一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楚子航道,“你怕吗?”
“我……什么龙我没见过?但,我不知道……”
路明非的底气又不争气地漏了个精光,他紧张地看着雾障倾斜,眼看着又要合起来。
“怕不怕?”
“怕也不能把我们弄回去——老子怕它干什么!”路明非快被面瘫师兄这不合时宜的婆妈搞崩溃了。
“好。”
下一刻,路明非头朝下地悬空起来——
这个感觉他并不陌生,他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忘记上一次他以这个姿态挂在某人肩膀上被一众猥琐的目光围观,痛苦得想报复社会时的情景——虽然这回楚子航没处给他找一条高叉露背的旗袍。
“放,放我下来!这样不——啊啊啊啊啊啊!!”
楚子航单肩扛着废材师弟,快速地助跑一段,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由船舷纵身跳了出去。
恺撒的行动很快,在楚子航稳稳踏上冰道时已经看不见他的踪影了,楚子航想他应该使用了暴血——楚子航比他更擅长这手,但他得顾及路明非得的感受。而制造了这条道路的意志似乎也不乐于看见它准备的单人副本后面跟进来俩蹭经验……不,砸场子的。楚子航的脚步加速了冰道的崩溃,他的身后只剩下一片稀散的浮冰,雾障重新合回。路明非在颠簸中艰难地抬起头,他已经看不见“须佐丸”了。
他的脊柱里窜出一股凉气,他知道他们没有退路了。
那个姓秦的晚娘脸NPC对恺撒说的第一句话,好像是……在这里死掉就是真的死掉。
死掉……死掉啊。
他抓紧了楚子航背后的衣服。
楚子航在掉下海的最后一刻踏上了坚实的地面,他将肩上的麻袋一样已经软绵绵了的路明非放下来。身娇腰柔的路师弟捂着肚子在地上蜷成一团,头顶笼罩着一层怨念过剩的黑烟:妈蛋胃都要被硌出来了师兄你公主抱一下会死啊……
手触及的地面沁出一股寒意,而且光滑的异常——路明非定睛一看,和自己半透明的脸对上了眼。
那是他投射在透明物质中的虚像。
“玻璃……水晶?”他难以置信地摸了一把光洁如镜的地面。
“你看。”楚子航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示意他抬头。
“……”
路明非一懵,下意识地摸向风衣口袋想看看小魔鬼送的苹果还在不在。
有句话说的真没错,屌丝有钱了也只能转职成土豪而不是贵族,某些劣根性真是扎根得太深了——比如看见很高端很大气很上档次的东西总忍不住想掏手机出来先拍一个。旁边面瘫师兄笔直肃穆得像剑锋一样的身影让他颇有点羞愧。
不知道这算是他的神经大条到了境界上还是紧张过头反而出现了另一个极端。
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姑且可以说是一个城市。
那应该是玄幻游戏中才会出现的情景——亭台楼阁高低错落地悬浮在牛乳般纯白流淌的云雾之上,仔细看去它们被蛛网般密集的透明浮道相连,支撑起来,浮道的末端延伸向下,盘绕交缠,形成一根庞大的“支柱”,犹如一棵水晶的巨树伸延开繁茂的枝条。那些高悬的建筑物也是水晶构成的,它们被高大剔透的樱树簇拥着,浅粉色水晶的樱雨乘着风自他们头顶零落,极细极薄的“花瓣”在他们脚下破碎成一地晶莹的粉末。
熹微的光芒在剔透的脉络中游走,由每一个棱角,每一处飞檐,每一瓣落花折射扩散,柔和的光雾抱拥着这个世界,整个空间亮如白昼。
“天……我、我去,这个……”路明非尽力捋直打结的舌头。
楚子航用眼神示意他不用再以原地维持失意体前屈的方式来表达心中深深的震撼,路明非赶紧从地上跳起来,跟着楚子航朝“支柱”走去。无数道阶梯如相拥交缠的群蛇,盘绕着上升,通往云霞之上。
路明非猜想古人心中盼死盼活的升仙大概也就这么回事了,看起来好像在虚无的云端如履平地,但其实脚下踩着透明的道路,道理与动作片里的威亚相似。低头看还能发现水晶中交错密布着血管般的纹路,散发出有节奏地明灭着的浅光,犹如搏动的心脉,似乎还是防止上面的人一时走眼没看清边界失足摔下去的贴心设计。
但他根本找不到脚踏实地应有的安全感。随着视角的拉近水晶堆砌成的世界的细节完全呈现在他们眼前,流光溢彩的一切美得令人窒息,你很难将目光从那些反射着光芒的门柱和檐尖上移开——这是座典型的东方古城,路明非从那些建筑的大体外形上找到了各种古装电视剧中街景的影子,某些地方却又极其突兀诡异。他的太阳穴里又突突地跳着灼痛起来,他咬着牙闷哼一声。
“怎么了?”
“没……没事。”路明非低声道,“我觉得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楚子航指着他旁边:“是那个?”
路明非不解地抬头,因为没有心理准备而双腿狠一哆嗦,差点又一次给跪了。
一张尖齿突兀的大口低悬在那里,路明非的头不幸正卡在裂张呈倒V状的齿列中间,好像随时都会被嚼得稀巴烂。
但那只是一尊水晶雕像,静滞的,冰冷的,没有生命的,路明非保持着刚才的位置换各种姿势拍照留念都不会真的要面临生命危险。
它被塑造成蛇状异兽的模样,鳞尾在身后盘绕成妖娆的曲线,带着蝠状翼和粗壮前爪的上身像眼镜蛇那样立起,多棘的龙首在路明非头顶凝滞成那个不知是咆哮还是吞噬的姿态。路明非赶紧从它的嘴下离开,转眼又对上黄水晶镶制的蛇眼,不知怎么就一阵恶寒。
只有他记得很清楚,被他用四分之一的生命兑掉的白皇帝和这个雕塑的样子很像——银白色,由圣骸的茧衣中挣出的新生的龙王就是这样生着蛇尾和蝠翼,和别的龙类外形有所不同,有些柔弱和优美,但模样更邪恶。
楚子航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精细得仿同活物的雕像——相似的玩意还有很多,可以说沿着水晶铺就的道路边立满了这些奇诡的雕像,它们顶替了石狮的位置,却和背景极其格格不入,就像从西式城堡里拆下的石像鬼装在了故宫门前。但它们比只会踩球的狮子姿态更加生动多样,或俯或立,甚至手持刀兵龙眼如炬。放眼过去四处都是蛇尾凌空钩绕出的曲线。它们旁边就是水晶的樱树,剔透的花瓣丁零丁零地掉落在它们身上,那情景优美得诡异,优美得让人心中发凉。
路明非无法强迫自己像面瘫师兄那样用欣赏艺术品的目光去打量一堆不会动的白王,这会令他凭空生出一种类似“透支后十八辈子的四分之一也解决不完”的绝望感。所以他选择了无视,背对着要咬他脑袋的仁兄一屁股坐在基座上:“所以说这个副本到底是什么地方?”
楚子航思索了一阵,道:“应该是……海市。”
路明非没想到真的会得到回答,瞪大了眼睛,顺便在心中为面瘫师兄的神棍等级重新评分:“什么玩意?”
“‘登州海中,时有云气,如宫室、台观,城堞、人物、车马、冠盖,历历可观,谓之‘海市’。’”楚子航道,“就是现代所说的海市蜃楼,不过和科学上解释的那个肯定是两回事。”
“我们当然不可能坐在一堆光学现象上聊天啊。”路明非嘀咕道,“我应该是听说过的……啊,是不是《聊斋》里提过那个,罗刹海市?”他的表情一垮,“但是《聊斋》不是死宅屌丝书生的YY文集吗?”
“《聊斋》是从民间传说中加工而来的,民间传说中通常有大量的伪造和夸大成分,但我们相信其中的一些是有确切源头的。那些神话也一样。”
“比如说北欧神话和……黑王?”
“人类探究龙族历史的唯一途径就是从先人留下的文献和记载中找出这种生物被神化的存在,再推测它们统治大地的时代发生的事。”楚子航道,“你在卡塞尔这两年多学什么去了?”
路明非不吱声,他也有点困惑为什么自己一直没有像恺撒那样陷入留级危机。
楚学霸安慰性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关于‘海市’的记载也不只出现在《聊斋》里过,中国古代还有大量描述‘海市’的文献,像《菽园杂记》中说‘蜃气楼台之说,出天官书,其来远矣。或以蜃为大蛤,月令所谓雉入大海为蜃是也。或以为蛇所化。’,在《史记·封禅书》中还有人进入海市的故事记载,那上面的描述和传说中的海上仙洲‘蓬莱’有一定的共通处,也许它们本质上是一样的东西,只是有不同说法。”楚子航道,“在海上,在雾中,通过某种特定的方式才能进入——古时的人相信‘海市’和一种叫‘蜃’的动物有关,它是一种巨大的海蚌,它喷吐出的雾气浮在海面上会令人产生幻觉。也有说法,‘蜃’是龙的一种。”
路明非呆滞地听着:“这样啊——不对,师兄你的意思是它是存在还是不存在的啊?”
“你刚才提到过《聊斋》,‘罗刹海市’的主人公确实是进入了‘海市’,还从‘海市’进入了‘龙宫’。”
“然后那臭屌丝还泡到了龙王的女儿,还多了俩孩子。这不纯YY么,小龙女哪有这么好攻略……呃。”路明非噎住了,“师兄还是你说吧……”
楚子航挑了挑眉:“……不,没关系——我们可以做个假设。”
笔挺得像剑锋的身影忽然弯了下来,楚子航肃穆而完美的脸孔毫无预兆地凑过来。路明非本能地后仰,但他的后脑已经贴上了冰冷的雕像,楚子航一手也撑着那条粗壮的蛇尾,用以保持身体前倾的平衡。路明非被圈禁在他投下的阴影里,犹如柔弱的少……啊呸!
“‘海市’存在过,按照我们现在的说法应该叫它‘尼伯龙根’,是某位龙王的领地。”楚子航低沉的声音近在耳旁,路明非耳朵痒痒的,“‘海市’不止一个,但只有一个是真的。”
楚子航的风衣顺着动作敞开,路明非一低眼就看见了六把超合金钢条的刀柄冲着自己,心中大呼震撼我妈!师兄你是刚从战国basara里穿出来还是打算穿进去啊?
“龙王的眷属,次代……或三代种不能制造‘尼伯龙根’,但它们能控制‘尼伯龙根’的幻影。”
眼角的余光中似乎有什么一晃而过。
路明非的瞳孔一颤。
“……用来迷惑和困杀入侵者。”
一把超合金钢条的刀柄滑进他手中——
“跑!”
楚子航的咆哮在耳边炸开。
路明非一猫腰从旁边冲了出去——一片刺目的白光从楚子航身后笼罩下来,一道劲风直取他的咽喉而来。楚子航敏捷地侧身,抽出一把长刀奋力一挥。
路明非定睛看清了楚子航一手挡下的攻势,来自一柄光芒流溢的透明长刀。
它的持有者魁梧的身躯也是透明的,像是一团有形状的水,折射出破碎的光——蛇龙发出无声的咆哮,挥动着阔大的蝠翼,再度向楚子航扑去。根本不能想象上一刻它还是个僵滞在基座上的死物,构成它躯干的是冷硬的水晶。
路明非惊恐的目光扫过四周——几乎所有的基座都空了,大风卷来,剔透的樱花飘零成一场促急的暴雨,一时遮蔽视界的雨幕后一双双无机的瞳孔渐渐被无欲的杀欲点燃。
他崩溃地大叫一声,闭着眼扬手就是一阵乱砍,但几乎全部落空,带起一阵空洞的风声。一条蛇龙转瞬迫近眼前,利爪伸向他的脖子——一柄长刀贴着他的肩膀刺进攻击者的额心,蛛网状的裂痕迅速扩散,它痛苦地抽搐了一阵后僵硬如初地倒下。
楚子航一手将他拉到身后,迅速抽出第四把刀,他不是源稚生那样习惯于两手各抡一把的武者,他抬手架住同时来自两边的攻势后用臂力硬是将展翼浮空的蛇龙推出去。美瞳已经挡不住他眼底熔岩般的金辉,炽烈的火焰在他开口发出那威严的命令时喷薄而出,螺旋的火柱如同暴怒的火龙,金红的身躯披裹着近千度的热风将眼前的一切横扫。
“君焰”的定向爆发,他似乎已经熟练掌握了这个技巧,这样他就不会将站在身边的同伴一并卷入火海中,也能保证退路不会被席卷一切的高温毁去。他拉上有点吓傻了的废材师弟跑进了一条临近的小道。
蛇龙似乎只分布在大道上,被建筑物的侧墙围成的窄径则显得相对空落。不过它们跟上来的速度非常之快,当它们静默地充当看门吉祥物的时候给人的感觉仅仅是“好多”,而当它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那就是会激发密集恐惧症的“好多”了,它们从窄径两端围堵过来时就像一大波透明的海潮涌来。
楚子航摆好一个不知是什么流派的刀架,目光如炬,鬓角连一滴多余的冷汗都没流下来。
这些仿佛被远古的灵魂附体而令人深深悚然的家伙在这种不过一人宽一点的过道里完全施展不开,根本撑不开它们阔大的翅膀,只能近于匍匐一样的行进,样子略有些滑稽——它们对楚子航和路明非的存在反应有些过头。路明非估计只要有十数条蛇龙同时围攻,面瘫师兄就会感到有些棘手了,但它们的数量是理想状况的成十上百倍,反而令它们难以行进了。
为了撕碎这两个渺小的人类,它们甚至碾压着同伴的身体扑上来,又成为后面更多的同伴的垫脚石,接近半人半蛇的身躯在路明非面前堆叠起来,狰狞地挣扎着,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楚子航的脑子确实好用,在敌我双方数量悬殊过大而且往哪跑都注定是对方的地盘的时候死胡同才是最好的反击地点,至少攻击都是迎面而来的,而在冷兵器的面对面对战中楚子航有压倒性的实力优势——不论对面的数量如何——就连路明非也能轻易收拾这些行动不便又互拖后腿的蛇龙。这种感觉就像玩RPG的时候卡着某个BUG位置打怪练级,看着那些AI生物们被局限的智商坑成源源不断的经验值。
这么想本应该能给他带来一些轻松感,但他的心脏却好像变成了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坠在胸腔里。
游戏……问题就是这不是游戏,他也不能用玩游戏的心态去看待一个个蛇龙在他刀下倒下,碎裂成一地齑粉。说实在的这一点都不难,它们的不经一击和可怖诡异的外貌和突然活过来给人造成的惊吓走的是截然相反的路线,废材如他稍稍冷静下来也能帮楚子航守住后背。但它们的数量全然没有减少的趋势,也许是他的时间观念在紧张中出现了谬误,也可能是它们拥有无限增殖的能力。路明非的身体从腿脚开始蔓延出一股缺血似的凉意。
·
下方隐约传来不同寻常的声响,就像闪电震鸣。
恺撒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但是弥漫到脚下的云雾将视线局限在了一片非常狭小的地方,往前往后都是乳白色虚渺的海洋。两侧对立着的蛇龙雕像上身直立,头颅低垂,双手合十在胸前。长着这副邪恶模样却摆着一副异常虔诚的教徒姿势,令人有些哭笑不得。
前面看见的雕像还是张牙舞爪的,到了这里已经完全收敛了。它们姿势的变化是唯一可以证实他并非在原地踏步的东西。
他沿着旋转上升的阶梯走了很久,具体时间难说,他一开始耐心地数着卫士一样耸立在阶梯旁的蛇龙的数量,不久就数乱了。他只知道自己刚刚走过了一座古城。透过云雾的稀薄之处他看见了琉璃的翘檐如波浪和云势般层叠绵延,但是这条路并不连通那个美如梦境的地方,只是在楼阁和蛇龙默然的膜拜下一直向上延伸。如果不是有浓得像是实质的白雾遮挡,他现在应该可以俯瞰到那座城市的全景。
路明非提过中国人挖苦雾霾天都说像是“边走边加载地图”,恺撒觉得这挺像眼前的情景。但在雾霾中往返的人们好歹是脚踏实地的,再愁眉苦脸他们也知道下一步该出现的是什么。而他在“加载”的是未知,未知,和更多的未知,唯一的已知比未知更像是不确定因素。
不过,他知道他快到了。
他只用知道这个就足够了。
他将“落叶”向上提了提,深吸一口气,在成百上千沉默的注视中继续前行。
雄伟的轮廓在前方渐渐清晰,直到他脚下不再有阶梯的起伏感,他走上了一个高耸开阔的祭坛。
鎏金的双瞳在他对面缓缓睁开。
“你应该离开了才对。”
他的喉咙里仿佛有暴风刮过,那原本似乎是极轻的一声叹息,却在虚空中如雷声般回荡。
“……她答应我了。”源稚生道。
恺撒凝视着银白的身影缓缓走进视野,脸色像四周弥散的雾气一样苍白。
他很难把那个名字套在这个身影上——他甚至花了许久的时间来辨认那模糊的清秀的模样,直到对方开口,那种不紧不慢,好像天塌下来也事不关己的口气确实是源稚生惯用的。
他已经完全不是恺撒认识的样子——不是人类的样子了。
冰晶般的鳞片模糊了清秀的轮廓,在体表上紧密地织就成一件坚硬的铠甲。不属于人类的长尾和骨刺从中延伸出来,突兀,又莫名地和谐,霜银的长发沿着崎岖的鳞沿淌下,落在腰侧。透明而坚硬的膜翼折叠在身后,一旦展开便会绽放出更胜钻石的光辉,照亮世界。
这是那么美丽的生物啊,他抬起熔金的眼,一切都要在他的美丽中窒息,战战兢兢地,又舍不得移开视线。可是那张本来就枯燥的阴郁的脸被一层苍白的外骨骼覆盖,凝固在了永恒的漠然上。
这是进化。
恺撒呼吸困难地发现。
这不是任何形式的畸变,这是进化,畸变出来的东西始终是狰狞的,只有进化才能美的那么了无缺憾。
“我不会走的,有些事情我还没向你道歉。”
“为什么你要道歉。”源稚生垂眼看着自己的手——现在应该被称为爪了,晶莹的角质取代了原本柔软的皮肤,他缓缓活动着匕首一样的手指,“而且,我并不在意过去的误会,尤其是我……还是人类时候的事。”
“难道你现在就不是人类了?”
“说的好像你看得还不够清楚一样。”
恺撒深吸一口气,平复下胸腔中躁乱的感觉:“为什么?”
“因为我想放弃,也不能不放弃了。”源稚生轻声道,“我已经……没有皇血了,不可能再回到过去的样子。”
“……这是真的?”恺撒道,“你在夜之食原能和使用了‘八歧’的源稚女打平手是因为你喝了龙血?”
“所以说你根本没必要道歉啊。”
源稚生发出一声讽刺的叹息:“‘皇’和‘鬼’,终究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怪物——怪物再怎么伪装成人,也是会招致灾难的。如果我有机会一早就变成这样的话,大概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死去了吧。”
“龙只会带来更血腥的杀戮,与那样的东西为伍拯救不了任何人。”
“但那时,我已经不用在乎这些了。”外骨骼包覆的脸孔上一片寒凉的漠然,沉雄的声音像是暴风呼啸,“我不是你,恺撒。我没有拯救世界的资本……我只能拯救自己。”
恺撒沉默了半晌:“没有人能成为彼此,生命是不可复制的。但至少我认为自己还是有一点了解你的。”
源稚生不可遏制地身躯一震,也许是迷雾造成的错觉,那龙化的身躯就像钢铸的武士一样。不论是天塌还是山崩,龙都不会惧怕。
“你总是那么自信,那你猜一下吧,你觉得你了解的源稚生站在这里……”
银鳞随着呼吸有节律地舒张,他微微佝偻下身躯。
“……该怎么做?”
恺撒全身的肌腱在一瞬间全部绷紧——他猛地抬起眼,熔金的光辉在半空中对撞,溅出冷厉的火花!
两人的身侧和腰后同时分别射出一道银光,锋刃划破空气,古刀高吟出激越的震鸣。
“——恺撒·加图索!”
他们终究是敌人。
·
楚子航再度催动言灵,带着路明非穿过怒吼的赤红的风暴,高温的爆炸将蛇龙交叠的身躯和阻拦的建筑物都撕碎了,炸裂的水晶屑末像光雨一样在他们头顶洒落。
“师,师兄,我们现在……”
楚子航一脚踹进一个院落,将路明非推进去,合上沉重的水晶大门。这些看似毫无遮蔽意义可言的建筑物其实都经过了巧妙的雕琢,光在墙体内被折射,从外面只能看见一片白茫茫的反光,从里面看外面的情形倒是一清二楚的。两个入侵者突然不见了踪影,这令外面恐怖的躁动似乎有了点平息的趋势,透过很让人没有安全感的墙壁可以看见数十条蛇龙摆动着长尾游过,动作渐趋迟缓,像一群漫无目的的幽灵。
楚子航不能确定这些家伙是靠什么来感知外界的,按着路明非不让他发出声音,直到它们疲怠地回到基座上,久久地凝固成一个僵硬的姿态,才把手从路明非嘴上拿下来。
“……怎么办?”路明非小声地接续没说完的话,,“它们看起来不大聪明但是……”
“但是太多了,不能和它们硬扛。”
楚子航想了想:“‘君焰’的威力还是不够,它们没有思想,爆炸只能一时逼退它们,但不能把它们震慑住。”
路明非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想到了一件很恐怖的事:“‘君焰’都不能对付它们那老大呢?!他不会已经——”
“哦,这倒不会。”楚子航耸了耸肩,“他如果走进了这里是肯定不能自保的,但他走的是和我们不一样的路线。如果有人诚心想把他邀请到这里,是不会让他出局得那么随便的——也就是说他现在比我们安全得多。”
路明非虚弱地松了口气:“那就好……如果玩家都Game over了该让我们这些NPC怎么混。”
“可是他好混并不代表我们就一定逃的出去啊。”楚子航感到好笑似的挑了下眉,“我们在这里的定位可是不受欢迎的入侵者。”他指向外面一个静滞的雕像,“顺便说一下,那种东西的本体呢其实不是外面这个玻璃壳子,单纯地打坏它们是没用的——你看到外面的樱花树没有,那上头的花是不是一直在掉但是掉不光,而且掉下来之后就消失了?”
“是,是啊。”路明非愣了愣,确实,这里的樱花一刻不停地落,但地面上什么都没有。
“你看到的这一整个地方其实都是一个活动的‘整体’的一部分,整体的一部分变成‘花瓣’,‘花瓣’落下后又同化进整体中,然后又以和原来相同的样子从上面长出来。你把它们——那些守卫打碎了也一样,它们融化进地下,从某个地方又会长出个完好无损的。”
“啊……啊?”
“那孩子喜欢人类那样不管怎么打死都能一堆堆重新又冒出来的东西,这么久了都改不掉。”
“等……”
路明非忽然打了个激灵,五官恐惧地扭曲成一团。他推开楚子航,拔出超合金钢条架在对方的脖子上——楚子航苦笑了一声,没错,确实是苦笑,慢慢将双手举过头顶。
“你不是师兄!”路明非瞪大眼睛,“你是谁?!“
“楚子航”委屈地撇了撇嘴:“哥哥你这个薄情的家伙,除了我还有谁会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地来给你送情报和外挂啊?”
路明非毛骨悚然——因为师兄那张娇羞的脸,他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路,路鸣泽?”
“嗯嗯。”
“你不是一早就,就消失了吗?”
路鸣泽做了个鬼脸:“明明是哥哥睡的太沉了,我差点就进不了你的意识了——害得我只好用了点粗鲁的办法,可能让你的头有点痛,不过这点小问题应该不会影响我的客户评价的对吧,我可正好赶上了你最有需要的时候啊!”
路明非下意识地扶着太阳穴,现在那里终于没感觉了,敢情这小魂淡前面往里面塞了一支CG大队?“那师兄呢,你把他弄哪去了?!”
路鸣泽笑吟吟地道:“放心啦,我就借用这里五分钟——想让他快点回来的话,我们现在就来谈外挂续费的问题吧。”
路鸣泽的出现永远及时,当然,是为了他口口声声说的那什么“业绩”。
也许这个手握无数外挂的家伙在他的恶魔圈子里大概是真混得不怎么样,肯纾尊降贵地在路明非这个屌丝中的屌丝身边扮演牛皮糖。但是——
路明非放下刀,撇开视线:“我没有费可以续了。”
“诺顿,芬里厄,维德弗尔尼尔……”路鸣泽屈起三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有啊,不是还有四分之一吗?”
“这横竖我都是要下地狱啊,续跟不续有区别吗?!”路明非忍不住大声吐槽这恶魔扒皮黑心商人的嘴脸。
“当然有区别!”路鸣泽义正辞严地反击,“被无助地乱刀砍死和死了也能拉一条幕后boss垫背的区别,死得连妈都不认识和可以穿好衣服吃好东西交代好遗言只需躺下去眼睛一闭不睁毫不痛苦的安乐死的区别,以及死了之后我会不会念及客户恩情带你去看地狱美女的区别!”
路明非虚弱地捂脸道:“……说的这么直接就不怕客户流失吗?”
“怎么会呢?我的客户只有哥哥你,但是哥哥嘴上说的和实际做的又几次是一致的呢?”
路明非心一沉。
顶着楚子航的脸和身高的魔鬼往前一步搂着路明非的肩膀,将他的身体转过去,透过水晶的围墙,面向重又恢复成宁谧得如梦似幻的模样的街景。
路鸣泽的小屁孩正体毕竟还是受限于和路明非间一个半头的身高差上,换了一个形象,路明非立刻就觉察到了恶魔身上不可抗拒的压迫力。那双近在咫尺的黄金瞳中映出的不是楚子航的刚毅和坚定,而是属于另一个意识高傲的戏谑。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扼着路明非的气管令他难以喘息。
“哥哥啊,明明你自己都明白的,你其实并不打算拒绝我啊。不然怎么会想只用一句话就打发了我呢?”
路鸣泽笑道:“续费了会死,不续费也会死,有什么不同吗?当然有啊,如果哥哥是孤身一人狠了心一定要让我吃瘪那我没办法,但是这里除了哥哥之外还有一个人不是吗?”
“……”
“哥哥放弃了的话,这个人也一定是逃不出去的。虽说把哥哥拉来作死的人就是他,但在哥哥看来他是个好师兄,哥哥不想让他死去的对吧?”
“废话。”他从没想过让任何人死去。
就算是老唐和夏弥这样的——看着QQ好友界面惊觉那个头像不会再亮起时他的心会抽痛,这个他没办法和别人提起。少了一个满口“师兄”的女孩子莺雀似的聒噪他会感到空落落的,碍于有一个正主终日相对他也不能说什么。他们的“人生”只是他们渡过的时光中微尘般的一部分,但在他看来他们首先是爱打星际的蠢比路痴和花一样的女孩,龙的那部分反而是短的可以忽略不计的。
师兄呢?更不用说了啊。他这怯怯懦懦畏畏缩缩的一辈子里哪里还找得到那么棒的朋友?又高又富又帅,对外逼格高对自己人又没有架子,听他说心情低落就许诺说要陪他去打爆恺撒的婚车车轴。这种“说走咱就走”的傻逼仗义精神简直高大上得没救了。
路明非慢慢地蹲坐到地上,一手扶着头,他脑子里还是有顽固的一角不愿意相信自己就那么轻易地陷入又要卖命的危机了,但逻辑滚动得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这么高大上的人应该把生命献给伟大的屠龙事业啊,白白跟他这个废柴陪了葬又叫什么事呢?对吧?
“喂,路鸣泽。”
“嗯?”
路明非盯着那张熟悉的脸,眼神有些恶狠狠的:“你能保证师兄——还有老大的安全吗?”
“哥哥你想通了?”路鸣泽喜笑颜开。
“回答我的问题!”
路鸣泽啪地给他鞠了个九十度的躬:“绝对没问题!”
路明非出了口气:“记住你的话,不然我做鬼也会来找你寻仇的。”
路鸣泽蹲下身与路明非平视,拉起他的一只手和他十指相对,像是隔着一层玻璃尝试触碰彼此的实体和镜像:“哥哥,你怕什么呢?你为什么选择了恐惧和妥协而不是愤怒和反抗?你的怒火可以烧尽世界,但你却把它压抑得连自己取暖都不够,不觉得可惜吗?你以前那么想摆脱平庸,现在给你机会你又不想干了,有时我还真为你感到悲伤。”
路明非皱了皱眉:“按照正常的思维来说卖命不叫机会。”
路鸣泽看着他,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你忘记了很多东西,你应该去把它们找回来的。我等过你这样做,但是你没有,而现在你就要死了。”
“我……”
路明非笑了笑,离开路鸣泽的手:“忘记就忘记了吧,我不好奇那些东西。”
路鸣泽道:“你连那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我知道……至少也是大概明白你真正想要推销的是什么。”路明非在对方诧异的目光中摇头,“但我比较想好好地当个人类。”
路鸣泽一愣,旋即坐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花子在熔金的眼中堆积起来。楚子航的脸孔在那过激的神情中渐渐改变了模样,变成了一个路明非不认识也不敢认真去认的俊美青年的面容上,路鸣泽用这面孔重新迫近路明非。
“好吧好吧好吧,原来哥哥的愿望是这样的,很了不起的感觉啊——可惜了你居然困扰了这么久,早在第一次交易的时候就让我有多远滚多远不就好了吗?多简单的问题啊——哦,但是你不能,唉唉,哥哥你简直就像人类故事里那条小美人鱼一样,豁出命去倒贴王子,但人家根本不认这回事啦……而且啊。”他紧紧地搂住路明非,将额头和路明非的贴在一起,深深地望进深褐色的眼中。
“该来的一定回来,无人可以提前,也无人能押后。做不成人的——就像那条人鱼——不管付出了什么,终究也变不成人。”
…………
“路明非,路明非?”
有个力道轻轻地拍着他的脸。
路明非吃力地撑开眼皮,层层叠叠的重影在他的视线中摇晃,他用力一甩头,重影凝聚成了一个人。
“呃,嗨……师兄,你好?”
楚子航脸上明白地写了惊讶和怀疑。
“我,我怎么了?”
“突然就昏过去了。”楚子航道,“你不要紧吧,到了这里以后你就看起来不大好。”
“不,我想……应该没问题。”
路明非看了眼自己的右手,握起拳头感受着手心处一块异样的高温,那里的皮肤下似乎埋进了一块有生命的火炭,热流随着它的呼吸沿着血管扩散。
他深吸一口气,挤出了一个惨淡的微笑。
“对了,师兄,我有办法了……我带你走出去。”
他话音未落,大地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
·
恺撒靠着那怪异的半透明的刀刃认出了源稚生手上的武器。
那是属于伪装成少年的龙类的古刀,“龙牙利光”。
越是古老的炼金武器越有可能拥有强大的力量,因为它们可能出自龙类之手。秘党手中掌握着几乎所有已知类型的炼金武器的资料。但恺撒觉得自己以前看过的单薄的纸面材料都不适合用来描述这把兵刃。
它似乎在贪婪地吞食周围的雾海,刀刃周围形成了漩涡状的气流。原本相对于传统日本刀来说就细长得有些突兀的刀身现在更加细长——不,应该说它根本就是在“生长”着的,不似金属的材质变得越发透明,熔金色血脉般的纹路浮现出来。
“七宗罪”中最具破坏力的暴怒完全体展开后足有六米长,可以斩开任何一条龙的骨头。而“龙牙利光”的“生长”停在了三米左右,但这足以让“落叶”在鲜明的对比下显得如一根牙签般可怜。
——事实上如果不是“龙牙利光”的体积够大,恺撒应该已经无法觉察源稚生挥刀的轨迹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如今不是血统差距,是种族差距。
源稚生只手运起这巨大的武器时就像挥舞着不足十厘米的小刀那么轻巧,但每一下挥刀都带着撕裂般的长啸,刀舞的轨迹密不透风,他仿佛置身于风暴的中心。
银甲的鬼神抬手,势同天谴的劈斩由恺撒头顶袭来!
铿——
“落叶”发出濒临极限的呻吟。
将刀举过头顶的格挡虽然阻断了足以将恺撒对半斩开的攻势,但恺撒在恐怖的巨力下也重重地跪倒下来。
源稚生还是单手持刀,“龙牙利光”的刀锋好像轻轻架在“落叶”上,若不是恺撒的手臂在颤抖,根本看不出来他是在被牢牢的压制着,连站起来都做不到。
“三招。”
源稚生把刀从恺撒头顶移开——这个举动简直像施舍一样——恺撒的身躯脱力地一晃,用“落叶”支撑在地上,冷汗顺着西欧人挺拔的轮廓淌下。
“……这样就站不起来了。”
绝对的压制,足以摧毁把任何人由外到内彻底摧毁。
“你是没想到——还是不相信曾经的手下败将能这么简单地打败你,才拔出刀来的?”龙类金辉流转的眼瞳微微扫过恺撒把握的刀柄,“宫本家的‘落叶’,你还知道去把这个找来。”
恺撒皱眉:“你什么时候成我手下败将我做梦都能笑死了吧……这个玩意不是我去找的,是有人一定要送我的。做工确实够结实,但是没有狄克推多好使。”
“随便你怎么说吧。”
恺撒朝源稚生挑衅地一咧嘴:“不杀了我吗?”
源稚生沉默了一阵:“不。”
他朝源稚生伸出手:“那就跟我离开这鬼地方,还有那个阴阳怪气的大爬虫。”
源稚生的瞳孔抖动了一下,如果他脸上没有那层该死的白铁皮一样的玩意,他的表情应该很精彩。
大概是“神经病的逻辑就是神经病的逻辑……永远都改不了”这样的。
“我现在知道了,在源氏重工算我欠你一条命,如果死在你的手上也不算遗憾的。”
“……那我不想动手呢?”
“那我就要你跟我回去。”恺撒一字一顿地道,“你不同意我就一直跟着你,直到你在杀了我和跟我回去之间选一个。”
源稚生闭上眼,半晌低沉地笑了笑。像是有雷电在他的嗓子里回荡。
“你来吧——”
他忽然把“龙牙利光”扬手抛入空中。
刀光在空中翻转着,三米余长的巨刃像一道闪电劈入祭坛中心。
“什……”
仿佛有什么隐藏的机关被触发,地面轰然震动起来——“龙牙利光”刀身上的金纹迸发出耀眼的光芒,像是沸腾的熔岩沿着刀刃流过,注入地下隐没的血脉中。庞大的图腾在恺撒和源稚生脚下浮现出来,熔金色的轨迹朝四面八方铺散,然后地面呈蛛网状裂开。
有东西苏醒了,可能是这海上浮城埋藏的什么东西,或者可能就是它本身——安宁平和的云雾被地下喷吐出的暴风一扫而净,恺撒的视线顿时清晰得他一时无法适应。他不知道祭坛究竟是有多高,下面的浮城在在这个角度看来就像一堆晶莹漂亮的积木。“积木”在被无形的力量拆分,整个格局剧烈地运动变化,让人有种站在正在变形的汽车人肩上错觉。
祭坛也由正中“龙牙利光”刺下的地方分裂成数块,两人间顿时拉开了一段不可越过的距离,恺撒实在不想用“惊慌”来形容他一瞬间的反应,但事实就是如此。
祭坛下方露出深不见底的黑洞,暴风如压抑到极限的熔岩从地底喷薄而出。源稚生凝望着这深渊的一隅,霜银的长发扬起犹如逆风的旌旗。
他缓缓对着黑暗念诵出那古老生物的语言,那像是某种命令,在扭曲的空间中被无尽地拉长、震响,一个声音回响成数十个低语,低语又融汇到一起——这时源稚生已不再说话,那不是他的声音,那是潜伏在这黑暗中的另一个灵魂对他的回应——那是神明响彻地狱的咆哮!“龙牙利光”迸发出一线光芒,将深渊中重叠蠢动的庞然身躯照亮,动人的光芒流淌过鳞隙。
你来吧……如果你做的到的话。
·
“我有办法,师兄,我带你出去。”
楚子航的面瘫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搞不清状况的表情——终于这不再是路明非的专利了:“你说……”
“就是这里也不是很难搞的意思。”——不过能令楚子航的冷静出现裂痕的显然不是突如其来的震动,而是路明非促狭的笑意。
“首先,师兄你猜这里是假的,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没有问题。”他慢悠悠道,“因为这个地方是被想象出来的。”
在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着用词时,他们的周围“解体”了。
建筑物和围墙像被拍散的水豆腐般稀里哗啦地“坍塌”下来,路明非转了个身,随着他淡漠的目光扫过,凌乱的废墟中新的塔楼又一片片轰然拔地而起。
似乎冥冥之中有个疯狂的开关被触碰到了,这座寂静的空城发出第一声苏醒的咆哮时一切都开始剧变。
“……”
“你还记得‘高天原’吗?”路明非眨了眨眼睛。
宽阔的道路从他们脚下铺展过去,楼台在两旁纷纷立起,下一秒又像一堆脆弱的积木般被看不见的力量推平成开阔的空地。
令人感觉就像亲身站在展现城市历史变化的电影快进镜头中。
楚子航眼角的余光看见蛇一样的影子在毁灭与新生的间隙中游走。
“和这个有关系吗?”
“‘高天原’是混血种照着龙的居所仿造出来的,这个地方也是。”路明非道,“想象力对任何生物来说都是有限的,所以他需要一个原型来创造这里。”
“那个龙是白王。”楚子航的右手五指在刀柄上松了又紧,浅青的血管在皮下紧绷着跳动。
“而现在这里的龙是它的族裔,所以……”
他露出平静的微笑,好像眼中根本没有那些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的无生命的傀儡大军,那一双双冰冷的黄眼睛也并不像恶毒的蝗群般密密麻麻,令人昏眩。
而蛇龙群亦不明原因地踟蹰着,只是谨慎而缓慢地缩小着包围圈,它们明显地被不知从哪里被灌输来的渴望驱使着,另一方面又对这两个单薄地矗立在中央毫无防备的人表现出了深深的忌惮。
“你看,其实这里也不是毫无规则——而有规则的东西都很容易处理。”
路明非弯下身,单膝触地,一手摁在地面上。
只要——
他还能感受到皮肤上的冰凉,和他手心里埋藏的灼热形成了强烈的冲击性。深埋在水晶中形同不规则裂痕的金色轨迹放大延伸到视线的每个角落去——原来那是血管一样的东西,复杂又细密,将整个生体都牢牢把握在掌控之中。他震惊得想抽离这一切,但他现在只能看着。
他的身体早不归他把控了,是另一个家伙在操着他的声音说话,用他的手缓慢而用力地摁进地面中,水晶如同被烤化一样柔软下来,感觉就像一桶半凝固的胶水。
“你看,哥哥,你仔细看。”路鸣泽淳淳善诱地解说,引导着他的视线沿着脉络移动,“这是只有你才能看见的东西,再往远一点……”
他看见了一个模糊的光团,挂在金色的涌流汇聚的地方,像牵扯着血管末端的心脏,又像只蜘蛛掌控着它经天纬地的巨网。路鸣泽伸手一捞,就把那个东西攥在手中。
“然后再把它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路明非把手从地面下抽出来,楚子航愕然发现他竟从地下拔出了一柄细长透明的剑。
“这是……”
“这是‘规则’。”
剑尖被抽离地面的那刻异变戛然而止,停留在倾轧与被倾轧之间的地方,即将倒塌的楼阁离地角度岌岌可危,却如同一瞬被定格在照片中不再动弹半分。蛇龙群中掀起骚动,它们的嘶吼声极低极细,交叠起来像细弱的哭声,但这应该是它们最声嘶力竭的警报,楚子航和路明非一直认为它们是不会发出声音的。
即使是没有大脑的家伙也能认得出来……“是这个地方唯一的真理。”路鸣泽用口型喃喃道,“哥哥,只有你的手才能把握住它。”
“哥哥,看看你放弃了什么。”
路鸣泽执剑一挥。
此时空气如凝固般寂静,只有一声细锐的“嗖”声由剑尖引着划过。
他将剑尖一挑,一条和他们身边战栗的守卫者一模一样的蛇龙从废墟中升起——但它足有近二十层楼高!路鸣泽像个优雅的指挥统领他那混乱恐慌的乐章,碎裂的水晶拼装起山峦一般的身躯,和废墟彻底同化后它的长尾和膜翼还是残缺的。路鸣泽遗憾地摇摇头——不过那已经是那么恐怖的东西了,它顺着路鸣泽剑指的方向蹒跚地爬行,残缺的身体碾压过周边的一切。
这就是真实版的特摄怪兽电影,银幕上所能看见的还不过是短暂的视觉神经刺激,而水晶的巨兽裹挟而来的是恐惧。
楚子航亲眼见过大地与山之王芬里厄,还有盘绕着夜之食原的八歧大蛇,那都是足以制造毁灭性灾难的远古的魔鬼。但它们都不如眼前这造型活像被熊孩子折腾过的拼装玩具的东西要可怕。
也许是因为掌握着它的人就站在他的身边,总被打着“怂货”标签的脸孔此时居然像个帝王般威严赫赫,瞳孔中放射出逼人的金色。
楚子航微怔了一下。
路明非——大概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这个大名鼎鼎的S级其实根本就不会控制黄金瞳。
“哥哥,很厉害吧,这是你的本事。”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只能用唇形来描画,但他似乎激动得有点微微发抖:“只能是你,我曾经连想象都是奢望。”
“……我的?”
蛇龙以保护的姿态用身躯将他们围拢在中间,在路鸣泽——也是路明非面前虔诚地伏下头颅和翅膀。
路明非很难估计自己如今是什么反应,他只能看见他自己的脸在另一个意识操控下淡然得冷漠的样子。
“顺便说一下,以前卖给你的外挂也是——我没做什么,只是让你想起来了而已,想起来你从前的样子。”
“我的——你骗我?
“我不会欺骗你,哥哥。你曾经拥有那些奇迹,但是你放弃了它们……现在你只能用如此大的代价从我这里寻求它们的记忆。”
他踏上蛇龙低垂到他脚下的头颅。
“于是你知道了吧,哥哥——我们作为一个诅咒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凭依就是我们的力量,没有力量你就什么都不是了。世界上没有一个角落会收留失去力量的你。”
一只手忽然抓住了路鸣泽的肩膀。
“够了。”
随着楚子航低沉的声音,修长的五指嵌入路鸣泽的手臂。
路明非快要涣散的意识被钝痛和缺血的麻木打醒了,发现他还没被从这个身体里完全剥离出去。路鸣泽收回迈出一半的脚步,转过身来。
“……够了,放了他。”楚子航又重复了一遍。
路鸣泽微一挑眉。
放了他是什么意思呢,楚子航大概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在这个孱弱的废材身体里发生了什么,不知道眼前压倒性的异变从何而来。他甚至没有多想一秒——因为这状况根本不在他能理解的范畴里——就拦住了这个“路明非”。
路鸣泽用淡漠的瞳孔注视着他,词不达意的要求被这个恶魔理解了。
“有我在,你才能离开这里。”他扬起眼,形同在俯视比他稍高的楚子航。
“放了他。”得到的却还是这个回答。
“这是他的选择。”路鸣泽道,“用自己来交换让你活着出去的力量。”
“我不需要。”
楚子航的眼瞳中有光芒在流转——那是他的力量,他的血液,他的生命燃烧出来的象征。比起人类更像一头暴怒的巨龙。
“现在说这个,未免有些太晚了。”
是啊,从各种意义上来说。算了吧算了吧,你能出去也值了,惹了这奸商就算你九十九度爆血大概也搞不定啊。
路明非忍不住吐槽,也忍不住从那双已经不属于他的眼睛里看了出去,再看一次这个奇葩是怎么在怒发冲冠的时候还保持着面瘫的……
“还没完!”
……再看一次映在那双眼中自己的样子。
“路明非!我知道你在!你他妈给我醒过来!”
我了个去!爆粗了啊!师兄你的形象啊!
“你不是见了警察都要喊‘太君饶命!’,怕死得很吗?你不是怂吗?你给我接着怂啊!”
拜托别骂得这么犀利,好歹让我死前留点好心情啊。
……死,对了,要死了啊。还是没有这样的实感。
“我他妈不需要你换什么力量——你给我怂啊,继续怂啊!路明非,你给我想起来,你是怕死的啊!怕得要命!谁让你演英雄!”
怕死……不带这样吧,只是有一点而已,有一点。
“你继续怕死不就好了吗?!”
视线一晃,他整个人飞了出去,失去触觉的坏处就是他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楚子航用三度爆血的力气给了他一记勾拳。“君焰”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燃烧,不过感觉不到温度。那么明亮的颜色看起来也是冷的。
冷……他忽然想发抖。
楚子航提着领子将他拉到面前。
“我不需要一个英雄——我需要你活着!路明非,能有什么力量比自己的存在更重要啊!”
冷,死亡……怕。
“不到最后你怎么知道活不下来?如果真的只有我一个人出去了,那又有什么意思?”
路明非用目光死死抓着楚子航的脸——和他眼中那张颤抖的脸,颤抖带动着原本紧抿的嘴唇也开始动摇。
我不想……
身体发沉,发痛。
“我不……”
楚子航的手被紧紧攥住。
“……我他妈的不想死!”
啊……啊?!
楚子航松开手,喘息着后退两步,看着像摊破布一样从他的把控中滑落的人。
“这不是,不迟吗。”
“师……”
路鸣泽消失了。
他又活过来了。
“师兄。”
“啊。”
路明非难以置信地活动了一下手指,“他他——他走了?师兄你把小魔鬼吓跑了?!”
什么……“啊,应该吧。”
路明非激动得全身筛糠,楚子航本以为他会控制不住做出什么夸张的肢体运动。但路明非只是呆呆地和他干瞪着眼。
“很,危险的。”路明非艰难地挤出几个字,“那家伙是个……魔鬼。”
楚子航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见过魔鬼,也不是很可怕。”
“不,师兄你的重点不对……”
“我不能让你消失,不论怎样。”楚子航简短地打断他吞吞吐吐的话头。 路明非的眼眶有些烫,刚刚再次切实地感受到身体的主控权时就是这样,现在更明显了。他使劲揉了一把眼睛,被拉得模糊的视线中楚子航似乎扬了下嘴角。
还好,他还站在这里。
路鸣泽消失了,但他从地下抽出的剑就掉在路明非脚边——简易通俗地来说就是个天大的外挂被落下了,路明非像拣炸弹一样战战兢兢地把它捡起来,剑尖一抖,脚下就“轰隆”一震。
路鸣泽弄出的巨大蛇怪半死不活地扑腾了一阵后,在路明非终于上手的指挥下重新昂起头颅。
路明非深吸一口气:“这东西可以带我们去找老大,比徒步走的要快——觉得太丑还能弄成别的样子。”
“别的样子?”
“可以的,弄成一台高达怎么样?说不定老大远远看见了自己就知道跑过来找我们了。”
“你能找到恺撒?”
“有这个就可以。”路明非提起细剑,“这个是——呃,应该是这里的主控系统什么的,理论上来说可以做到很多事,路鸣——那个家伙是这么说的。”
楚子航冷静地道:“你不会用。”
路明非一口气堵在嗓子里就出不来了:“先让我试一下再下结论……啊?”
他抬起头,傻傻地看着天空被一种难以形容的异样色彩侵吞。
从云雾的深处显现出一团庞大的阴影,那就像是一片乌云逐渐压迫过来,散发着令人难以喘息的气氛。
周边不再有蛇龙扑来——它们转眼间就逃得一干二净,那个据说是“规则”还是什么的东西能让这群没有大脑的家伙恐惧的伏下,而让它们战胜这种恐惧逃跑的……会是什么?
远远的传来雷电般的轰鸣,紧接着每一个空气分子都胆怯地颤抖起来。
翅膀——“乌云”愈发清晰地呈现出那样的轮廓,还有蜿蜒盘绕于云海之中波浪般起伏的蛇尾,每一片银鳞边缘都游走着刀刃一般白亮得微微发蓝的光芒。
“靠!是白王!”
那个硕大多棘的龙首浮现出云外时,路明非的面部神经立刻就僵硬了。
白王,这回是真货了,比起那条盘绕在海洋与水之王尸骸的脖子上操纵着它进攻的小白蛇至少放大了二十倍的白王。
“不是……吧?”
不好的回忆像迎面一个耳光把路明非就拍懵了,楚子航抓着他的肩膀使劲摇晃了一下:“白王死得都爆出龙骨十字来了,这个只是它的眷属——是那个三代种!”
“三代……”是啊我擦!龙类死成十字了是不会诈尸的!
而且就算是真货又怎么样?那不过被他一个四分之一就兑掉的货色——他不怕,他现在还有外挂!外挂在手,天下我有!
水晶的巨蛇竖立起庞然如摩天大楼的身躯,挥动残缺的翅膀搅起风暴,腾空朝银龙扑去。一双巨爪掐向龙颈将它从云雾中拖出来。
银龙雄壮的双臂绞上蛇龙的身躯,轻而易举地将那庞大的怪兽撕成两半。
“……”
巨龙俯视着它的天空之城,撑开遮天蔽日的鳞翼。
路明非咽了一口苦涩的唾沫,从当空降临的阴影中看见了无数赤红的光斑,如同黑夜里汇聚的萤火。然后那些光斑扩大,在他眼前现出熊熊燃烧的真相。
随着巨龙的呼声在长空震响,火雨兜头浇下。
“……不带这样玩的吧?!”
在享受过这世上最高端最中二的外挂体验和友情附赠的高贵冷艳的忧伤以及被拯救的感动后,路明非悲愤地发现自己手握着传说是这里的控制中枢的BUG装备又开始……被撵着跑了。
龙的阴影飞掠过头顶,旋即降下的就是赤红的流星雨——它毫不吝惜这本应是属于它的地盘,用龙的暴虐来压迫它、燃烧它、毁灭它,火焰和爆炸跟随它的身影冲刷过这仙境一般的地方,留下遍地疮痍焦灼的伤口。一阵阵高温的气流令路明非产生了一种头皮都要烧着了的错觉,他硬着头皮胡乱挥舞着细剑,街道的格局变动,两道浮桥从他们头上架过,正好挡住了一颗当头降下的火球。
龙的阴影暂时从头顶消失,“我,我去……”路明非撑着膝盖喘粗气,“无差别轰炸,这难道不是它的地盘吗?!还真是一点不心疼啊!”
“……有人。”楚子航忽然道。
路明非表示他迟钝的脑回路不能陪师兄进行世界线跳跃真是抱歉。
楚子航重复道:“有个人乘在龙头上,我应该不会看错。”
“人?”路明非怔了怔,“可这里没有……除了我们,还有老大以外——不,不对,师兄你什么意思?”
“不是恺撒……也许说成是人并不准确。”楚子航道,“按照我之前想的,恺撒是‘玩家’的话,那这个游戏是谁为他准备的。他不像是个会随便接受这类诡异事情的人,但他虽说有点急躁,和秦哲说话的时候却相当游刃有余……”面瘫和无口向来买一赠一,当楚子航开始一反人设地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时就代表他要充当解说役了——或者他的思考陷入了僵局,需要旁边的人提点几句。可路明非只有边听边思索这些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份。
于是他抹了把冷汗道:“那个,师兄,你直接问他就好了。”
“他人不在。”
路明非捂着脸往道路尽头一指。
“嘿,是你们!”
一个人形生物——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的形象过于凄惨,以致于楚子航一时都不能把他和这里唯一可能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人类联系在一起——正朝这边走来,发现他们时惊奇地招手。
楚子航噎了一下,他看见了一头就算布满狼狈的污迹,也依旧璀璨的金毛。
“……恺撒。”
男人拨了把乱糟糟的,现在蒙着一层灰的金发,“哟,果然是你们。”他露出一个灿烂到SB的笑容,路明非和楚子航心中疑惑的阴霾立刻就被驱散了,他们坚信一个人身上总是有某种无法被COS——换成别人大概也不屑于去COS——的特质。
“老大你还没死啊!”路明非热泪盈眶地感叹道。
“对我还活得好好的,真该感谢上帝你没来得及多咒我几句。”恺撒的笑容抽了抽。
路明非连忙摆手:“不不不,我是为你高兴来着——看来老大你还不缺胳膊不少腿,没被雕像追杀……”
“哈,雕像追杀?”恺撒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我们的最大的麻烦应该是那东西。”
他指了指浓烟滚滚的天空。
“是的。”楚子航道,“但是在此之前——恺撒,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们这些都是怎么一回事,你从哪里招惹来了一条龙?”
“应该说是它招惹我才对,刚才还差点直接把我从几百米的高空直接扔下来了。”“你们跟来了就正好。帮我个忙,可以吗?”
“你这不算是回答问题。”
“我知道,但是这件事直接说是很麻烦又……很狗血的。”恺撒的脸颊抽了抽,旋即恢复雕像般的坚硬,“而且你们会没法接受——等我解决了你们就明白了,我这样说可以吗?”
楚子航静静地看着他。
“我大概可以想到,是和谁有关。”接着他打破简短的沉默。
恺撒怔了怔:“这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的责任。我必须去,而且我想去。”
“好吧,我们帮你。”
路明非打了个激灵:“等一下师兄,你这就算打听完情况了吗?!”
“已经很清楚了。”
“一点都不清楚啊!你们用的是哪个次元的交流方式啊?!”
楚子航道:“这里还是日本。”
路明非一愣。
“我们的小组还没解散,他还是组长,从原则上我们应该服从他的决定。”楚子航转向恺撒蔚蓝的眼瞳,“从我个人的看法来说,我觉得你最清楚自己想干什么——对吧?”
·
“啧啧,混进来的家伙还是很麻烦的。”
“混进来?”
低沉的声音在风中震响:“我说的不是他。”异类的语言听起来像是云间的闷雷,但对现在的他而言就如母语一样熟悉。
人类花了上千年的岁月来破解龙语,最终也只弄清了一句话。这种传承于血统中的知识实际上根本没有后天学习的途径,混血种能使用言灵,这已经算是顺着他们体内那点稀薄的龙血流传下来的施舍,剩下的就是两个种族之间的天堑了。人类隔着这道坎对远古的统治者的力量望眼欲穿,可一旦跨过去,便没有回头路了。
源稚生抱着膝盖坐在龙颈的骨棘上,瞳孔和体表的鳞甲被铺天盖地的火焰映得熠熠发光。
“其实——你真的不打算改变主意吗?”
源稚生缓缓摇头,似乎并没有考虑银龙能不能看见,不过他的沉默是很容易被理解的。
“我以为,按照你小时候的性格至少会有点犹豫。”银龙轰隆隆地说,“我们拥有至尊,至力,至德之王,所以我们相信永恒,但人类从来不然——所以人类会短暂地战胜我们,却永远无法超越我们。”
源稚生抚摸着散发着水晶般光泽的角质棘,轻声道:“人类的时间和龙比起来太少了。”
“善变的生灵把‘坚守’视为美德,你觉得他身上会是美德多一点还是本能多一点?”
源稚生稍一停顿:“在哪里?”
“那里。”
源稚生现在的视力远比从前的好,轻易地穿过在烈火中崩溃的世界,很快捕捉到一个大步奔跑的人影——他往一座尖顶的高塔最高处攀登,塔身镂空的外墙掠过他飞扬的金发的影子。
他从塔顶爬了出来,遥遥望向召唤着火雨和陨石的银龙,知道自己的行踪被龙眼捕捉到后,还挑衅地朝那边招手。
“这是想做什么?”银龙显然被他这种拦出租一样的动作搞得有点懵,觉得身为龙的高贵自尊心受到了莫名的伤害。
源稚生沉默着。
他看见那个人在笑,那是属于一位凯旋的皇帝的骄傲。尽管他正站在一个岌岌可危的地方,火焰肆意地往上伸展,云端被染成晚霞般的金红,仿佛有熔岩和雷电在其中流淌。世界在被慢慢地关进天地的熔炉中烧毁,一个人在这样广大的背景中渺小得不如一颗火星,却灼目得要命。
银龙发出咆哮,赤金色的龙炎流星再度从天而降,击中了高塔的一侧,那座造型细长的建筑物在毁灭的冲击波下缓缓地朝火海中倾斜。
“镰鼬”虽然也可以制造短时间的压缩风旋,但要说把人托起来还差得……
金发的男人突然遥遥朝天上的银龙比了个中指——不,是对它的后面。
源稚生讶异地回头,瞳孔陡缩,低吼:“小心!”
有东西从他的视线中划过。
但是银龙的身躯太过庞大,它可以像神明的战车一样带着火雨横掠天空,烧毁地上的一切,却不能应对突如其来的攻击——一道闪耀着炽烈光芒的飞矢擦过它的身躯,在它的怒吼中炸出一片血雾。
路明非的手有点抖。
他把握着足比他还高上一截的巨弓,由有形的光芒构成的武器没有重量,他一时找不到瞄准的手感,甚至不知道这被他从短剑捏成的玩意靠不靠谱。看到巨龙绵长的身躯在痛苦中翻腾的样子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这……可以吗?”
“可以的。”
楚子航将双手覆在路明非的手上,牵引着他再度拉开弓弦。
“君焰”的力量在他的咏唱中凝聚起来,浇铸成金红的箭矢。
楚子航道:“再来一次。”
路明非点了点头,将目光对准了那一瞬间。
巨龙遮天蔽日的翅膀扬起时,翅骨的关节从那钢铁般坚韧的翼膜下暴露出来。
第二支箭径直贯穿翼骨,被压抑的“君焰”爆发,在龙翼上撕扯出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银龙发出震动天地的哀鸣,失去平衡往恺撒所在的高塔方向撞去,巨大的龙尾朝塔身扫去,将塔身当空劈成碎片。碎裂的龙鳞和水晶的塔身碎片像流星纷坠,溅起一片灼热的火光——即使有龙类的视力也不能穿过气浪和火光看清下面的情况了——超越一切生物的细胞活性开始迅速修复翼骨断裂的创口,银龙挣扎着脱离坠落的境地,仰头奋力冲向云层,暴怒令它威严的金瞳混入了血红色,长蛇般的身躯不安地大力甩动,源稚生不得不抓紧龙头上突出的长棘才能保证平衡。
风如湍急的海浪冲入眼中,银龙的身躯一半没入黑烟缭绕的云层中,鳞身上的光芒如闪电般滚动。
它奋力挣扎着,愤怒地咆哮……想要摆脱什么东西。
醒悟过这一点时源稚生猛然回头,被外骨骼覆盖的脸孔居然微微颤抖,像是有藤蔓一类的东西在里面痛苦地挣扎。
确实有什么东西紧攀在龙尾上,龙尾剧烈地甩动的时候如暮秋还挂在枝头的红叶一样岌岌可危地摇晃……是一个人。
他一手攀着怒张的龙鳞边缘,不顾刀刃一样的龙鳞在手臂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另一只手抓着金线缠绕的刀柄——那长刀的刀刃深深切入龙身,露出的小半截金属上流过异样的青光,竟好像是在自行发光。刀刃切下的地方飞溅出红得发黑的龙血,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血液在接触到刀刃的时候瞬间结冰,冰棱深嵌入创口中并撕开龙类坚韧的肌肉,迸飞的凝冻的血珠被卷入风中。恰似秋季的红叶纷飞。
名刀“落叶”,据传在不论在何处出鞘见血之时必定有落叶飞舞因此而得名。
但显然真相远没有那么浪漫——“落叶”刀下落下的不是真的树叶,而是凝冻的血,这柄特殊的炼金武器会将接触到刀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坚硬的冰棱会从刀口处瞬间撕裂血管和肌肉,造成极深的破碎伤口。纵使是龙的惊人自愈能力一时之间都不能平复这样的伤创——而这时恺撒拔出刀,借着反作用力一挺身,将刀再度从鳞隙间薄弱的地方捅入龙的身体。
那个人就这样借着一柄刀,和一双遍布鳞伤的手臂,像一名无畏的探险者,迎着瀑流般的暴风沿着银龙绵长的脊梁徒手攀援。银龙发狂地向高空冲刺,鳞身扭曲——没有任何保险和退路,一旦被甩脱就会像雨珠一样从千万米的高空被抛下,尸骨无存,这是任何人都要恐惧的绝境中的绝境。可他恍若未知,龙身上迸发出的血雾一路攀近,刺目的红后渐渐显露出来的是带着碾压性的气势突破视野的金色,混血种的眼中放射出的竟是接近真正的龙种的威势。
三十米……
二十五米……
好像有无形的障壁和军队在源稚生身边层层颓败,兵败如山倒,只因为有一个人像是无视了一切应有的规则,在他眼前硬是横扫开一条血路。
二十米……
十五米……
那个人迫近他,遍体鳞伤地来到他面前,浑身鲜血仿佛早就应该停止呼吸。那身影如此狼狈可看上去却越发地像是一只狮子,他的眼中燃烧的不止是龙血还有那般不可撼动的执着。
令人胆怯,令人窒息,令人……无法逃避。
最后一刀。
近米高的血柱炸开,银龙长长地悲鸣,终于失去了继续挥舞巨翼的力量。
视界开始倾斜,往和先前相反的方向。
“混蛋,差点就死了啊。”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石头刮擦。
源稚生坐在丛生的龙棘之间,恺撒匍匐在宽阔却颠簸的龙脊上,两人的距离再一次拉近到可以看清对方的脸孔的地步,又遥远得像王座上的皇帝和卑微戴罪的反叛者灵魂中的距离。
“你为什么还要跟上来。”源稚生轻声道。
“那样的话说第二遍就没有意思了。”恺撒用手背抹掉脸上不知是来自哪里的血迹,“我相信你的脑子没被龙血烧成健忘。”
“所以我问你,在你看来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恺撒埋头沉默了一阵,用“落叶”支起摇晃的身体——刀刃没入龙躯的地方应该是心脏的埋藏之处,或者靠近,恺撒感觉到脚下有沉重而有节律的震动传来,但他没有把刀拔出来,只是自己慢慢站起来。
“没什么意义,我只是相信自己的看法而已。”恺撒道,“你如果想反驳我,现在你有翅膀了不是吗,那你就飞走吧。不要陪我这个无聊的人类一起……”他往下望了一眼,竟然笑出了声,“……坠海,龙是利益动物对吧?”
“……”
“你走啊,为什么不动?”
炽烈的黄金瞳辐射出沉重的威压,但是恺撒毫不退缩地与其针锋相对,生理性的汗水和黏稠的血浆化在一起浸透了周身,他尽量保持着声音的平稳。
“那我要过去了。”
他从倾斜和震动中找到平衡,慢慢迈开脚步。
源稚生金色的瞳孔剧烈地颤抖,皇帝一般的仪态碎裂。恺撒踏出第一步时他竟像个惊恐的孩子下意识地想后退,但他身后巨龙尖锐的鳞角像根根长矛直指着后背,越过龙头,从云雾越来越稀薄的地方已经可以看见涌动的深色。他们离直坠入漆黑的海中已经不远了。
“别过来。”
“不允许我靠近的话就来杀了我啊,要不你自己离开,不然我不会停的,来啊,你试试。”
“停下,你给我停下来!”
“我说了,除非你把我打下去!我敢追上来本来就没打算要活着回去了!”恺撒毫不犹疑地道,“你根本就不会……”
他一把抓住源稚生怒吼着挥出的拳头,把人拉过来,紧紧抱住了那坚硬的像是石雕一般的躯体。
“……动手的吧。”
龙鳞和骨角再度划破恺撒的手臂、胸膛,嵌进肌肉和血管中,暴血的时限临近了,随之而来的就是瞳中闪耀的金色开始暗淡。
思考和视线一样模糊。
但是再撑一下吧,再撑一下,接下来是醒来还是死去都好。先让他把话说完。
“抱歉,这么迟才来找你。但是我现在知道了,源稚生……”
愚蠢,软弱,矛盾,善良和痛苦,无望的抗争。
还有孤独。
世界真的狭小到了无处容放一个人的眼泪的地步。
太多了,多到他不知该如何言说。
它们都是名为源稚生的存在的一部分,是在他体内奔涌哀鸣的血液,是支撑他的朽老又倔强的骨架,是他用来触碰世界的绝望的双眼。
绝对强大的铠甲下笼罩的灵魂是那么混乱又脆弱,无所凭依。
龙鳞在血液的感染下也逐渐感染上温度,恺撒低下头,紧贴着生硬的侧脸。
“我知道你不是什么皇,也不是龙,只是个傻逼的人类而已。白王黑王一类的家伙才不会要你,你也不会追随它们。”
“即使是,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你也没有变啊——就算真有一天你遗忘了自己,我也会让你想起来的。”
恺撒转过他的脸,凝望威严的银白的面具,和辉煌的虹膜后逐渐爬升,打破坚冰的某些东西。
我知道。
“我不会放弃的,因为——”
我都知道。
他的嘴唇触碰到龙骨,和宛如新生般颤抖的灵魂。
“你不是一个人了。”
Chapter six- Ending
游玩的人潮早已随着夕阳的余晖渐渐退去,微咸湿润的海风往恺撒敞开的夹克里吹进几分凉意。
他把骚得过头的明黄色法拉利停在远处,徒步走向海岸,踩上沙滩前犹豫了一下,将名贵的皮鞋脱下来拎在手里。
一个星期,可能还要更多……他不分昼夜地跑遍了欧洲的海岸线(以至于现在在他眼里比基尼美女就如路灯柱子一样稀松平常毫无撸点),令人沮丧的一无所获之际他正考虑着要不要飞去美洲或澳洲碰一下运气,但不知怎地心神一恍惚,他就跑回波涛菲诺了。
这场毫无预兆,对恺撒·加图索这种半神经病来说都有点疯狂的压海滩行动的起因完全是管家帕西拿到他面前的一封信。
在学院的其他精英在世界各地为了人类的未来抛头颅洒热血时,他和另外两个神经病却因为一次诡异得难以描述、也没法写进报告里的日本之行被昂热强行批了一个半月的假期。
“年轻人是需要释放压力。”老疯子校长的慈眉善目在恺撒的噩梦中挥之不去,“但是把‘在旅馆的三人间里睡了一天’说成‘我们成功捣毁了敌军的尼伯龙根’就不大好了,不就是想要假期嘛,喏,准你们的。”
“我不是……”
“加图索先生,这件事我不会跟你父亲说的。”
恺撒立马掉头滚出校长办公室。
他本以为楚子航多少也会抗议一句,两个天生不对盘的人都坚持同一种说法的话,可能会让老疯子松动一些。但那家伙的脑电波居然一时和路明非的同步了,两个同国同省同市生的人二话不说就收拾行李回老家享受假期去了,到头来郁郁不平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后来他想明白了,那两人只是将命陷在了那场噩梦里,现在能好好地活着回到现实中就非常值得他们庆贺了,但他在醒来后却没有见到最重要的东西。
快三十个沉闷的二十四个小时过去,就在他都快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妄想症的时候,那封信来了。
看着本应是署名的地方画着的一个坏笑的Q版龙头,恺撒心中一动,但那并不是因为惊奇。
他从乌鸦口中听说了某人的死讯后还能平静地接受这段假期,也许就是潜意识里知道这封信会来。身边和平得近乎寂静的时光像是一张假象的鼓皮铺天盖地地笼罩了他的生活,但他根本没有去捅破它的必要,他只要知道事情还远远不到结束的时候就好了。
“帕西,去帮我订飞机票。”
……
他忽然发现自己晃了很久的神,余威尚存的落日在视网膜上烙下了个滚烫又干涩的光斑,他揉了下酸痛的眼睛。
不过他现在真的不是在浪费时间么?如果说去别的地方都是在碰运气的话,跑回来已经要划进自暴自弃的范畴里了吧。
波涛菲诺啊……
无论你见过多少海岸,你都不能否认波涛菲诺的美丽。
生命之树的种子从海洋的深处萌芽,温柔的波涛将它的枝桠送上陆,然后总有一天衰枯的落叶要回到它的根源——人们总是这么相信,然后对地球上最大的水体产生出各种臆想。加图索少爷小时候也有点这种倾向,当时那位美丽的女人给恺撒讲了最后一个故事,温柔地抚摸着幼子的金发,伴着远处浪涛和岸石缠绵的细语慢慢睡了过去,她的呼吸和心跳一样再也没有醒来。
夕阳在远处的海际线和金发上安静地燃烧。
那天恺撒睁着眼睛做了个梦,透明的人影披戴着浪尖泛白的泡沫从远方走来,有说有笑,从他的臂弯中将女人拉走,像是她亲爱的同样冰冷的姐妹们。
造物之地曾为他带来过什么吗?仔细想想,似乎并没有,但它从他身边唤走了好些灵魂,且不再归还。
恺撒望着天边坠落的火球,有些走神,眼睛也有些疼。绵延的海岸线另一头慢慢来了两个模糊的黑点,放大开来有着修长纤细的外形和这个地方不太常见的漆黑的头发。超乎寻常的听觉将几句异国语言的谈笑送进恺撒耳中。
他怔了一会儿。
他向来信任听觉胜过视觉,他可以说服自己刚才盯太阳盯花了眼所以戴着大草帽的泳装女孩什么的不存在或者穿着休闲格子衬衫敞开领口大咧咧地露着一片白皙的锁骨和胸膛的男人不是他认定的那个,但听觉总不至于一起戏弄他。
“我自己先回去吧。”
“可以吗?还是我送你吧。”
女孩明亮的黑眸眨了眨,瞄了眼呆滞的恺撒,又看向与自己一样赤脚踏在浅浅的海潮中的黑发男人,拉低帽檐,从恺撒这大高个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唇角一抹娇美的弧度。
“这不是遇到熟人了吗?”
男人皱了皱眉:“只是打个招呼……”
“没事啦,再说开车来的人是我,你难道要徒步送我回酒店么?”
男人犹豫地打量了她一下,终于点了点头,像个对妹妹外出约会纠结又烦恼的兄长。
女孩踮起脚尖,忽然在他颊边吻了一下:“明天见——要加油哦。”
男人愣了一下,像是想要说什么,但她像一只小鹿般轻盈地朝来时的方向跑远了,透明的水花在她纤细的小腿边溅起,给人一种仿佛她即将要融入这浅浅的潮中的错觉。黑发的男人目送了她很久,直到连背影化成的那个黑点都完全消失才将视线敛回浓密的睫毛下。
恺撒发现自己就像一个被戳破又捏扁的皮球,什么气都漏不出来了。
还是源稚生挠着后脑勺,先冲他勾了勾唇角:“好久不见。”
他的轮廓生来阴柔,和男人的身份掺合在一起令他英俊得有限,却看起来非常清秀温柔。当弧度轻轻从某些地方展露出来的时候,就好像画家往他的呕心沥血之作上落下最后的一笔,让一切看起来那么完满、那么漂亮,简直令人有些目眩神迷。
“……好久不见。”恺撒慢慢挤出一句,源稚生半仰着脸等待拖长的尾音后头其实根本不存在的后续,恺撒硬着头皮道,“她很漂亮。”
天知道他根本没看清草帽沿下的脸孔,他的思维正处于一种无组织无纪律的飘忽逻辑死状态。他只是凭着从前那个热爱着世界上一切漂亮姑娘们的恺撒·加图索的逻辑构想,源稚生身为一个拥有正常审美观的男性,应该不会找个只有背影能看的来挑战自我极限。
“嗯,菊理她是导游,最近带团来意大利。”源稚生道。
恺撒“哦”了一声:“你们认识多久了?”
“你觉得有多久?不过我本来应该早点找到她才对的。”源稚生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你想说的只有这个?我可是因为你被女孩子甩了啊,结果就是被你查户口?”
恺撒嘴角抽了抽:“原来不止这些。”但你让我现在还能说什么?
如果恺撒此时被路明非附体,他的反应一定是把口袋里的东西抽出来扔在源稚生那张阳光得都不像他本人了的脸上悲愤地咆哮……吐槽:老子裤子都脱了你就让我看这个?
哎,哪里不对。
“原来?”源稚生好整以暇地摸了摸鼻子,“现在呢?”
“……”
恺撒看着他深潭一样的眼睛,虹膜上浮动着粼粼的光,和恺撒印象中仿佛被东京的阴雨天传染了一样的死气沉沉截然不同。
“好吧。”源稚生低头瞄了一眼腕表,“你不想说的话就一人问一个问题吧,时间也不早了——加图索家的继承人这个时候只身到公共海滩上闲逛不会是没理由的吧?”
“我来找你。”恺撒吸了口气,“我得到消息说你在这里。”
为什么不是蒙塔利维?
和眼前的海水一样蓝的眼睛对源稚生这么说。
源稚生轻轻撇了撇嘴:“我发现我还是更喜欢保守一点的地方。”
恺撒当然不会否认故乡的优点,其实他觉得是个人都该迷上这个地方……但是只有这个?
好吧……看来是只有这个了。
“你没有别的事了吧。那我就先走了。”源稚生又瞄了眼手表——恺撒不知道是自己的长相太对不起人了还是那只地摊货太有吸引力,竟然让一个素来淡然的人以秒为单位低头看时间。
源稚生觉察到他的低落,貌似谨慎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道,“你近期会一直在这里吗?要不,你留个号码给我,改天一起出来喝一杯吧。
恺撒从上衣内袋中抽出手机,面色一片灰败。
一起喝一杯……就这样了?居然还真的就这样了?!
他的意识非常混乱,就像在迷糊的睡梦间被夹在梦境与现实中的人。他绞尽脑汁地思考和源稚生在一起经历的每一个细节,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还是他做了什么多余的事情让世界线偏移到了“源稚生其实很直”的方向上?
源稚生用他的手机拨通了自己的号码,鸣响一声后挂断,再把手机塞回他呆滞在递手机那个动作上的手里。
现在慢慢想大爬虫的陷阱其实很像一个爱情故事,隐约弥漫着某宇宙起源地特产的酸味——当然更多的是好莱坞的爆米花味,它也有个好莱坞大戏式让人肾上腺素喷薄脑神经烧坏的高潮。但是上面两者的HE现在却不知道在哪个次元里。
不管他估错了哪里,恺撒想,至少源稚生最后是让他结结实实地抱在怀里了的,龙化的甲胄坏裂,层层鳞甲崩散。当时他一身的剧痛,失血过度,源稚生长长的银发在他眼中模糊成一片,像是一匹白头纱,他恍惚地觉得那个逐渐柔软下来的苍白身躯像是怯弱羞涩的年轻新娘,用手臂大力拥紧了那个人的腰。
而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感到对方也颤抖着把头靠在男人坚实的肩膀上,轻声嘲道。
“该死的,你以为我是为的什么要来波涛菲诺啊。”
·
“这回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人类的屠龙者。”
“是三个——放人,演戏,批假。”昂热淡淡道,“看在敢来找我提要求的勇气上,我算你两个。”
黑暗中传来笑声:“随你吧,如果我们还有下次见面的机会的话。”
“……你所期望的结局就是这样而已吗?”
“这是他们期望的结局,我充其量只是提供了一条实现它的捷径,作为我对那孩子的回报。”黑暗中的声音说,“对人类来说最难的不是辨认真假,是看清楚自己的心,你说是吧校长先生。”
“人的内心还用不着龙来琢磨。”
结束了。昂热有这样的感觉,只要校董会还在坚持找他麻烦,他的工作就没有清闲的一天。他可没有那份美国时间再和一条爬虫类友好代表谈人生谈哲学……
“其实真的只是一份人情而已哦——因为这个结局,也是你期望的对吧。”
昂热在落地窗投进的明亮阳光中睁开眼。
这也是你期望的结局。
所以说,龙还真他妈没一个讨人喜欢的。
他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山崎威士忌。
卡塞尔的午后,和大西洋对面某片有人流泪,有人拥抱,有人终于找到归宿的海岸一样宁静。
他朝着天空举杯。
“放心吧,有你儿子在的世界,没那么容易毁灭的。”
第六章-END
第一章
【上】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河内源氏义朝之幼子,源九郎义经,仪表堂堂,足智多谋。传其七岁时,于僧正谷获鞍马山僧正坊之垂青,习得一身天狗之术。十一岁时,于五条大桥降弁庆。十六岁时,只身赴奥州加入讨平大业,可谓是英雄出少年,国之骄傲也。”
温柔和蔼的声音,如柔软的雪花飘落,却引得了一声刻意喷得响亮的哼声。
“老掉牙的故事。”
被这样无礼至极地评价了,那个人也并不显得气恼,斗笠的影子边缘浮着一抹笑容:“但是您弟弟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
冷不丁被点了名的我不由扑簌地一颤。啊啊,是怎么回事呢?刚才发生了什么?脑袋里一边冒出了这样愚蠢又软弱的疑问。
有的人会把没出息的童年忘得一干二净,我则与他们正好相反,所以时至如今我还记得从那个徘徊在各种角落,随时都想找一个背影蜷缩进去的孩子眼中的世界。还能说出那是在某个仲夏的傍晚,某座无名的小山上,我和我的兄长源稚生遇到了某位云水僧人。
他的衣着,说成是朴素都算是抬举了,因此在他打算向我们搭话时,遭到了兄长过激的应对,但那怪人在听闻兄长大声宣告出我们荣耀的家名时,没有恐惧,也没有心生歹意,而是不知为何自顾自地讲起了故事来,然后又不知为何,便演化成了先前的局面。
我呆滞着,僧人便冲我点了点头,像是在鼓励我。
“我想,听下去。”
兄长望着我那诧异的模样,好像是看见一个背包或是一块石头说话了似的。我的心立马揪紧了,我当然明白,那一天我已经给兄长惹了太多的麻烦。又是在课堂上拿掉了小抄,害得他为我背了一口黑锅,又是因为偷听到仆人说某地夏夜的萤火很美,便央求他带着我绕过皇宫的重重守卫出来看。正常人在这个时候,精神早就被压迫到极限了,我实在不该再给兄长加上一根稻草。
“……课堂上没听过……所以……”
但我是那么渴望啊。
渴望那双既不会敬畏我也不会藐视我的眼睛,渴望能听那双眼睛的主人用他抑扬有致的声音多说点什么,那比课堂上一板一眼的朗读有趣多了。我的想象乘上了他的故事,勾绘出了一之岛,屋岛,坛之浦,在听见他兴致高昂地描述出义经飞跃八舟逃脱险境时,我仿佛便是那位展现着天狗的身法的英雄。我知道兄长一定也入迷了,因为他最喜欢这种惊险的传奇故事。
“然而——”
僧人的声音忽然急转成一声叹息,让我们都悚然一惊。
“——如此一位赫赫有名的英雄,竟因手足相残,屈辱而死。唉,真是没有比这更悲伤的故事了。”
他的目光静静地落在我和兄长肖似的面孔上,我慌张地开口询问。
“手,手足相残?”
“义经之兄赖朝,为人生性多疑、善妒,不仅不因获得一位忠诚的勇将而喜悦,反而对弟弟义经百般猜忌,生怕被弟弟夺去权力。可惜义经公一腔热血最终付之东流,最终在兄长的逼迫下,杀死妻子和幼女后切腹自杀。”
“……”
“那位赖朝公,也是位可怜之人。从小颠沛流离,在权力的倾轧之下吃过不少苦头,最终生就了一副疑心深重的性格,不然凭他的聪慧和才智,想必是一定能成为一位明君的吧……这般阴差阳错,简直如同诅咒一般啊。”
我紧紧咬着嘴唇不愿发出声音,但是兄长毫不费力地感觉到了我的动摇——这是长年将弟弟护在身后所生成的特长,大家都说大皇子就像身后长着眼睛一样敏锐——我的耳朵就贴在他背后,清晰地听见了愤怒在他小小的体内震响,威严得像古画上翻腾大海的蛟龙。
“闭嘴,妖人!你在我们面前说这怪话有什么企图?!”
“这不过是个家喻户晓的民间故事罢了,是两位皇子想要听,我才说的。贫僧一四海为家的漂泊僧人,连填饱肚子都困难,哪里敢有什么企图呢。”僧人忙不迭地向我们解释,“不过忠告,倒是有的。”
“哈?”兄长皱起脸。
“今夜月色见黑,怕是风雨很快就要来了,实在不是个观看萤火的好时日。两位皇子还是早早回去的好,免得淋雨染病。”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被你这家伙拦在这里我们早就到了。”
兄长本来还想说下去的,我悄悄地拉紧了他的袖子,他抿起嘴唇,朝僧人用力哼了一声。“这次就先放过你。”这么说着,他拉着我沿着来时的小路返回了。
而我没有来得及向那位僧人的忠告道谢,也没有心情这么做。
那是我们无数次出逃中最失败的一次,中途折返,惹了一肚子不愉快,在返回的路上我们尽量加快了脚步,但还是被雨滴追上了。我们回到皇宫时,袖子,裤子和靴子里已兜满了水,因此被狠狠训斥了一顿。
“怎么了?你还记着那个怪人的话吗?”
一滴墨点洒落在纸上,把我辛苦抄好的半页纸染污了,我只好默默把它揉成一团,罚抄写的完成进度不幸往回倒退了很多。正当我准备抽一张新的纸时,兄长默默递过来一摞已经抄好的纸——虽然他平时的字迹非常工整漂亮,但模仿起我扭曲笨拙的字来也是惟妙惟肖的——他一边继续埋头奋笔疾书,一边向我说。
“快忘了吧,今天的事情我想起来都觉得晦气。”
“可义经公的故事非常有名吧?就算我今天忘掉,将来也会遇到。”我低声说,“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兄长会那么轻易地下令杀死自己的弟弟呢?”
“那个是……有比较复杂的原因。”
“是什么理由能够让人杀死重要的亲人呢?”
兄长搁下笔,望着缓缓落泪的烛火。他的相貌与我的非常相似,但总要显得年长一些。
“只有赖朝公自己知道为什么吧。”
在这种时候,时间的流速仿佛鲜明起来,在兄长的面孔上留下面纱般的阴影,薄薄的黑色仿佛将兄长隔绝到了我无法触碰的时间之外,将他替换成了一张令我恐惧的、成熟陌生的面孔。我扑上去,打碎幻象,抱住那和我一样瘦弱的身躯。
“不要杀死我,哥哥。”
兄长瞪大了眼睛:“你在说什么啊?”
“我以后会很听话的,我会好好念书,剑术……也会好好练的,也不会再任性让你带我出去了。我再也不会惹哥哥不高兴了,所以哥哥,不要杀死我。”
那时的我出奇地愚蠢,出奇地幼稚,一边说着会争气地成熟起来,一边像倒豆子一样单方面说着令人头痛的话,还自顾自地埋在兄长的衣襟里抽噎起来。绝大部分的人都会觉得这样的小孩非常烦人,甚至就连我自己都不例外,唯独我的兄长不会。即使再拖延下去他就要通宵才能完成抄写,他还是温柔地拥抱着我,耐心地拍着我的背后。一直等我得到足够的安慰,他才捧起我的脸,用袖子细细抹去黏糊的泪水。
“傻瓜,我怎么会杀死你呢?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会永远跟我在一起,我会永远保护你。不信的话——”
他伸出一节小指头。
“……以前已经拉过钩了。”
“再来一次吧。”
见我没反应,兄长便拉起我的手,主动和我勾起小指,低下头,和我前额相抵。寂静的雨夜和我空落落的胸膛中回响着细小而坚定的誓言。
……我们约定好了。
【下】
“将军大人……将军大人?”
酒气和雾在源稚女眼前施了一层障,他眯起眼睛,试图辨认面前晃动的白影来者何人。但对方却恐惧地畏缩了,源稚女放下酒杯,冲对方露出一抹洋溢着醉意的笑。
“有什么问题吗?”
祇园神社的赏樱宴会已经进行到了深夜,晚风中飘洒着粉雨般的樱瓣,还有浸满醉意的谈笑声,没有人留意到主席这边气氛从源稚女的的嘴角边悄悄地改变了。
他刚刚辨认出来,那白影是他手下的一位无能阴阳师。
“非常抱歉打扰了您的雅兴,但……‘鬼’刚刚冲破了封印,我怕‘天岩户’要守不住了!”
“冲破了封印……那就把他再封回去啊,这件事还要我手把手教你们怎么做?我出了那么多俸禄,是雇来了一堆吃奶的婴儿吗?”
阴阳师应声跪倒在地,像是被瞬间抽空了骨头,展现出了一派令人哭笑不得的熟练。
“是臣下无能!但这回确实是事态紧急,还请您亲自前去退治……!”
源稚女发出一声低沉的笑。
“……将,将军大人?”
“叫人备马。”
他最后望着灯火中的樱雨和欢宴的人群,就着这一眼极美的景色饮尽了杯中最后的酒。随着仿佛立马重拾了生的热情的阴阳师,拂袖走入夜色之中。
第二章
【上】
镰仓时代早期,源氏最高贵的混血种源赖朝受封成为征夷大将军,同年建立幕府制度架空朝廷。如同那没有文字记载的远古时代,软弱的人类退回了应处的位置,龙的血脉再度把控了天下,盘踞在最高处的源赖朝被称为“影子天皇”,是主宰这片土地上一切的,真正的龙王。
可惜好景不长,就任幕府将军仅六年后,源赖朝便过世了。他曾被誉为最强的混血种,无比强大,似龙更胜过似人,这也意味着,他的成功对其后继者来说是不可被复制的。他死后不足三十年,其子源赖家连同其所有血脉一同覆灭。其妻家北条氏夺权成功后,将“影子天皇”与掌握实权的幕府大将军二职分离,使“影子天皇”与那真正的天皇一样,成为了高堂之上的傀儡。
时至十数年前,幕府大将军之位落入橘政宗之手。那时,源氏的双胞胎皇子也长到了少年的年纪。老人深思熟虑,决定将只选择其中的一位培养,而不那么优秀的另一位,则远送至眼不见为净的奈良。 理所当然地,那个“不那么优秀”的人,是我。
我很早就发现了,龙血对很多人都是助益,唯独在我身上落得像是诅咒一般。它在我软弱无助的童年一直袖手旁观,到了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面对我也许只是个普通人的事实时,它又大吵大嚷起来,在我无意识时操控着我的身体四处宣泄怒火。距今为止已经有好几次了,我站在一地狼藉里发呆,完全无法理解这一切的成因,而旁边每一双畏惧的眼中都映着这样一个字——鬼。
也许我确实不该继续呆在皇宫里,让人平添对“影子天皇”的不安和恐惧。
“谁?”
明天就要离开镰仓了,我屏退了所有下人,将自己与黑夜和回忆关在一起。就是这种时候,一个轻而细的脚步声落入我的耳中。我倾身聆听了一阵,推开房间的纸门。
庭院里凉风习习,送来了不知名的花香和那个人衣角掀起的轻微婆娑声。
我的兄长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望着我,怀里抱着一只细长的包袱,他皎白的面容在月光下有着白玉的质感,既通透又像被薄薄的光雾笼罩。
“你明天就要走了,我,我来看看你。”还没等我出声询问,他便急切地开口了。而我的回答令他紧绷的面孔不知是因放松还是失落松懈了下来。
“今天的晚宴不是刚刚结束吗?”我说,“明天一早也会见面吧?”
兄长沉默地摇了摇头,褪去儿童的天真的包裹后,他生来沉默寡言的性格便暴露了出来。虽然也有人觉得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但更多的人会在背后悄悄腹诽着他这是不知从哪继承来的粗莽武夫性格。
“我……”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放弃了绕弯子,“对不起,稚女,对不起!”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我在平静地跳动的心中发问。
“我没办法保护你——我恳求过橘大人了,但他无论怎么说都不同意让你留下来,我现在也没有权利拒绝他的命令。”
“我并不责怪你,兄长。”
“稚女,对不起,请你等我几年好吗?”
说谎。
“我一定会把你接回来的。”
说谎。
“我很快就会有反抗橘大人的力量了。”
说谎。
恶毒的声音在我的脑中回响。幸好夜色遮蔽了我眼中的痛苦。
你看你在提及反抗橘政宗时样子有多痛苦,事情还没开始,就好像是我在逼着你把心剜出来。可你当时接受流放我的命令时是多么顺从啊。
“我可是天照命!”
但是他的声音忽然提高了,越过我身边,也许还飘过了树梢和层层叠叠的宫墙,击破了脆弱的静谧。我悚然一惊,皇宫的阴影里四处布满了他人的眼和耳,而他要说的话可不是现在的我们有能力大声宣扬的事情。
“兄长!你别说——”
我想都不想就几步冲到他面前,将他的嘴捂住。以前的我是万万不敢妄想这种事的,但随着真龙的血同样在我体内苏醒,我们昔日的身高和体力差距迅速地缩小了,只是他借着血统纯净的优势依旧比我略胜一筹。我们将对方的手腕掐得发白,最终是他慢慢将我的手摁了下来,紧握在他的手心里。
“不,我就要说!我生来的使命就是光复源氏真龙血脉,斩尽乱臣贼子,为人间带来光明安定。我将来会保护这个世界,当然也会保护你!”他面不改色地说,“我源稚生,不是那种连向弟弟许诺都要畏首畏尾的懦夫!”
我们瞪着彼此的脸,就像望着无形的水面中自己的倒影。我不知道他感受到了什么,他的心从来都是把我远远地抛在后面,或是执拗地滞留在某处不愿意跟上我,但我清晰地感觉到前一刻密布在我意识中的阴霾哀嚎地逃散,蜷缩回不知名的角落,仿佛被澄明的光辉所消解。
我试图挤出一抹无奈的苦笑:“我……没有说不相信你。”
“真的吗?稚女,你会等我吗?”看见我顺从地接过那个长形的包裹,他发出有些难以置信的欣喜的低呼。
“对,我会等你。但——”
我从他松懈的把握中抽出手,在花园边蹲下,从中采下一枝暗色的花。那种色彩酷似清朗的夜空和他那双困惑的眼眸,也是源氏的心和魂的凝结。
我将龙胆花别在他耳后:“别忘了,我是你的弟弟,是应该站在你身后守护你的人。哥哥,将来若是遇到困境,就寄一支龙胆花给我。不论是何时何地,天涯海角,我都会来到你身旁支持你。”
兄长愣了愣,像是掩饰着什么似地微微别过脸去。
“你,长大了呢。”
“我们不是同岁吗?”
他绽放出了我所见过最瑰丽,也是最短暂的笑容
【下】
尚未完全干涸的血散发出令人厌恶的气味,粘稠地漫过源稚女靴下,然后渗入“天岩户”巨石砌就的地面里,逐步与其余那些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暗色污渍化为一体。
不久之前,这里躺着更多的尸体,他们在源稚女来到这里时还未完全冷去,在那些翻卷碎散的皮肉中,源稚女偶然会瞥见几只尚且完好的眼珠,它们空茫地望着岩洞入口透入的那点亮光,仿佛还在等待救星的到来。
极度扭曲的场景里,回荡着佛门净地才会有的连绵不断的木鱼声,比任何一场噩梦都要荒诞不经。源稚女不禁庆幸自己今晚喝得不少,脑中还残留着一种飘飘忽忽的不实感,他可不想把这种恶心的场景记得太久。
曾经的皇在难得安静了一段时间后,对这座天然的囚笼发起了前所未有的猛烈攻击。
岩石上又增添了新的痕迹,积年累月的增长令洞壁上布满了蛛网般密集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刻痕,这次新留下的痕迹比此前任何一次都要接近洞口,却被成片的血海拦住了。
源稚女未等战战兢兢地凑近身旁的大神官开口,便径直走入洞穴深处。
如同大厅一样的主洞室后连接着一条低矮的隧道,仅剩几把还未熄灭的火炬照亮了隧道的轮廓,源稚女大步踏过一地散落断裂的注连绳,来到了一扇木门前。在岩洞里装着这样的东西可谓是相当的滑稽,但源稚女还是这么做了,为了维持一些不存在的体面,而如今已经是它们不知道多少次像纸片一样被撕碎了,干脆省了源稚女踢门的功夫。
门后是个更小一些的洞室,淹没在黑暗中,源稚女一眼扫过,正捕到了双和他别无二致的璀璨金眼。
源稚生跟不久前一样,充满恶意地瞪着源稚女。黑暗中蜷伏的影子挣动了一下,带出了锁链咬紧时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源稚女面不改色,解开铠甲内侧的系带,将保护自己血肉的金属外壳一件件抛在地上。
“真难看啊。”
源稚女在曾经的兄长面前蹲下来,轻声说。还没等源稚生发出抗议的吼声,他纤长的右手便钳住了源稚生的脖子,将后者摁在榻榻米上。
这副情景乍一眼看去十分亲昵,白而优雅,仿佛拿不起比书卷纸笔更重的东西的手似乎是在温柔抚摸着源稚生的脖颈,勾勒上面每一颗细鳞刀锋般的边缘。向上移至下颌,轻巧地掰开源稚生的嘴巴。源稚生发出一声粗重的喘息,源稚女随即将拇指嵌入他口中,屈着关节顶起那会令人联想起最危险的毒蛇的弯曲獠牙。
“你就不能有一天不坏我好事吗?我难得找到闲暇赴宴赏樱,本想好好放松一回,现在全都泡汤了——你说我凭什么要抛下夜樱美酒软玉温香,冒着被你咬掉脑袋的危险回到这里来呢?”
“别把你那些糜烂的爱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因为口中卡着一只不安分的手指,源稚生花了一番功夫才发出了不那么含糊的声音。不过话说回来,他顶着这幅样子还能口吐人言本来就已经足够惊人了。
“再把我和你那些垃圾女人相提并论,你会后悔的。”
“哈。”源稚女发出毫无笑意的笑声,将手抽回来,“是是是,她们全都比不过你,你最与众不同行了吧?她们都是葵姬是明石是六条是夕颜是胧月夜,是露水情缘庸脂俗粉。只有你是的紫姬,我的藤壶中宫,我毕生仰望的白月光。”
源稚生闭上嘴巴,比任何水晶都要通透的鳞片将他面孔封冻在骨质的面具中,唯有黄金的眼瞳燃烧不息。
过了一会儿,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是桐壶更衣。”
“什么?”
一直被撕扯着的锁链终于发出了崩溃的铮响,源稚生和他狰狞的面容一瞬间贴近了源稚女,源稚女耳边吹过一阵灼热的气息。
“……因为我是你妈!”
源稚女藏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一拳捣入源稚生肋下。
那里也被厚重的鳞片保护着,在源稚女的手指上切出了深可见骨的伤口,但源稚女只是满不在乎地甩了甩手,那足以致残的伤口便如幻觉般消失不见了。源稚生捂着断裂了数根肋骨的胸腹蜷缩起来,在这里也能听见朦胧的木鱼声,这妨碍了他如同源稚女那样迅速恢复。
“那正好,我可以试一下连那个光源氏也做不到的事情。”
源稚女用比呼吸还轻的声音说着,如同捕食的白狼般压在了鬼身上。
身披银甲的不是他,貌如鬼神不是他,发出那虚弱痛苦的哀泣的竟也不是他。源稚女在心中听见了某个酷似自己声音的嘲笑。这副身体上仅有的人类特征依旧热情而温暖,作为回报,源稚女将手中未干的血滴入源稚生微张的口唇中,感受到了鬼濒临崩溃的颤抖。
最后,源稚生从喉底发出了一声听不出是迷失在痛苦还是快乐之中的低吼,昏迷过去了。
源稚女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失去焦点的眼睛,注视着其中金色的龙火自一瞬间的明亮后渐趋黯淡,直到隐匿于眼睑后,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但他一直没有等到。
权倾天下的大将军静静坐在这遥远静寂的角落中,祇园的夜樱落在肩上感觉已经像是上百年前的事了。
第三章
【上】
十五岁时,我出家了,原因是寺庙的主持终于忍不住对我说了一句“这两年想要翻墙进来的女施主多得我们有些架不住了”。
他的表情上俨然有种一吐为快后的轻松,我知道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我的意愿,生怕触了远方的龙威。但我其实没什么意见,本来也已经住在了寺庙里,我不觉得这里的生活还能变得更枯燥一些。我对住持说,如果我念经嘴瓢,打坐睡着还请您多担待,他连忙摇着头说不会不会。
事实证明,住持的的如意算盘并不是很如意,想要翻墙进来跟我一夜春宵的姑娘们哀叹着放弃了,但清净了没几天,她们又如雨后春笋般扎堆出现在了寺院周边和山道上,似乎是与自己妥协到了“每天来看我一眼”后就怎么也不肯继续了。偶尔会有几个年轻僧人不经意说走了嘴——“其实我觉得这样也不错啊”,便会发现住持像幽灵一样出现在身后,手里拿着戒尺,凶恶地望着他。
我在奈良的数年间,就是在这样闲散愉快的环境中度过的,有时我甚至隐隐在心中觉得,比起王宫,我更愿意在这里渡过一生。偶有些奇怪的消息从远方吹来,谈论着某位皇子在继位之后,一反曾经懒散的做派,近乎狂热地谋划起扩张国土的计划。那与我现在的生活相距实在太远了,无法从中得到实感的我睡了一觉便会忘记。
然而,在我十七岁那年,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也觉醒成了皇。
那是我幼时梦寐以求,濒临放逐时每日为之祈祷的愿望,在如今看来却成了一场灾难。我竭力隐瞒着自己异样生长的身高,如幼虫蝶蜕般剧烈变化的面孔和气质,但还是很快暴露了,原因是我某天本能地去拉住了一位从河堤边失足的姑娘。她失去平衡的那一刻和我仍有数百尺的距离,可还没倒下去,她就已经躺在我怀里了。
那个连我都不太清楚的过程,被风传为“飞檐走壁”和“神兵天降”,当地人们兴高采烈地传述着天狗再现人世为源氏的皇子传授武艺了。
民众们的本意不坏,他们不知道王宫内侧自远古便生长起来的不成文规定,源氏可以有两个皇子,却不能有两个皇。
我手里捏着许久未见的兄长的来信,一个人闭锁在房间里——没有一个平时的僧人朋友前来询问我的情况,因为他们也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替我分担这件事——幻想着兄长是如何一笔一顿地写下这些方正得不含一点柔情的字迹,橘政宗就站在他的身后,秃鹰般的目光紧盯着笔尖。
兄长的来信,一般都会被我妥善地折叠起来,存放在一个匣子中,谨慎地锁好。可这封信失去了这个权利,它在不知不觉间被我捏成了一团。我用烛火埋葬了它的尸体,从壁柜的最深处,取出了曾经兄长赠予我的最后一件东西,轻轻拍去上面的薄灰,小心地剥开包裹。
兄长当初将它赠予我,应该是希望它能在他乡替他守护我,但现在看来这简直像个天大的笑话。
假如刀剑有灵,此时又该作何感想呢?
我将数年未见天日的宝刀蜘蛛切递给了作为我和王宫仅剩联系的邮差,高大的男人第一次展露出惊奇,他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传递的信件发生了质变,我也无法向他解释这些。
假如刀剑有灵,也许会在梦中跟他讲述起另一个将它献出的人的故事。
我只能在奈良的寺庙里静静等候着。
可我想象中的末日,并没有到来。
【下】
鬼是遭人厌恶,不被原谅的存在。
不管他原本是多么的备受瞩目和爱戴,权倾天下,暴露出自己真面目的那一天,等待他的就只有唾弃。人们会一拥而上,像是为了抹去自己没有认出它真面目的不光彩过去一样,将它毁灭。
和众多的同胞比起来,源稚生的下场算得上是温和,他依旧是皇,即使被关在了暗无天日的岩洞里,也没人敢剥夺他“天照命”的名号。
而他也不是一个彻底委身于疯狂的鬼,短暂的疯狂后,他会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一样,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制造的惨象,然后堕入另一场关于悔恨和自我厌恶的噩梦里。
我想死。
他这么对源稚女说。
让我死吧,纸是包不住火的,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把包庇我的你和我一起送上刑台。
源稚女什么都没有说,他不忍心拒绝兄长的愿望,更不能忍受应允这种事。所以不管沾上了多少鲜血,天岩户依旧存在着。
远处的木鱼声渐渐了下去。源稚女让昏睡的源稚生靠在自己怀里,替他修剪长长的指甲,即使天岩户中不存在哪怕一把小刀,桌椅陈设全磨圆了棱角,源稚生也会试着徒手撕开自己的喉咙。这种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了,源稚女不得不慎之又慎。
如今无意识地依偎着源稚女的这具躯体再度变得柔软,被封锁在岩窟中缺乏锻炼的结果从纤薄柔和的线条中显露了出来。骨质的面具隐伏到皮肤下,粗壮的龙爪变回人的五指,有一些鳞片生长得过于急促了,便会直接割破血肉破皮而出,凋落后久而久之在白净的皮肤上留下大量细小的伤疤。源稚女握着源稚生的手,出神地回想着它还不会变成杀人的利爪时的触感,明明从前源稚生不管到什么地方都会牵着他,他却不太回忆得起那时残留在手心中的感觉了。
越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越容易被遗忘。
源稚女借着微光审视修剪的结果,颔首在伤痕累累的指尖上落下一个吻。源稚生无意识地低喃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从眼睑后展露出来的,是如同晨光熹微的黎明般朦胧而纯净的深蓝色。他有些迷茫地望着源稚女近在咫尺的面孔,然后目光游移到旁边的木鱼上——时隔许久醒来后,他总是需要那玩意才能安定下来,于是源稚女替他拿了过来。
源稚生微微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用颤抖的手接过了木鱼。
——然后捏碎了它。
源稚女几乎是冷漠地看着他刚修剪过的指尖再度突出成数寸长的骨爪,雪白的皮肤化为雪白的鳞片。为首的神官恐惧的话语回响在他脑中。
“天照命神智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如此下去,恐怕就再也……”
源稚女对着鬼逼压过来的狞笑也勾起了唇角,反手拿出另一个木鱼,不慌不忙地敲击起来。
鬼倒在地上,这回是再也动弹不得了。
第四章
【上】
幕府的一系列过激行动,相继引起了周边诸侯国的不满,但是很快,他们连表达不满的勇气都没有了。因为“天照命”的御辇很快就将开到他们的城下,身后跟随着的,是黑云一般的,山呼着“讨伐逆贼”的幕府军队。
这位年轻的皇一改曾经傀儡皇帝们与幕府间不咸不淡的关系,对大将军橘政宗表现出了近乎崇拜的拥护。橘政宗一生没有儿女,后来竟也开始将皇和他的妹妹当做亲生儿女对待。在我十九岁那年,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的幕府终于出现了无法忽视的裂缝,橘政宗顺水推舟地把将军之位传给了备受期待的皇。
源氏第三位身兼将军与皇之位的真龙诞生了。
直到那时,一切仿佛都仍是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我在奈良的寺庙时隔多年地落下泪来,认为是神佛终于听见了我的祈求。
“可是后来,你为什么要杀了橘政宗?”
我放下手中的玛瑙烟管,随着叹息吐出一口白烟,丝缕缠绕的烟雾缓慢地消融在空气中,那之后为我展现出一张迷茫的脸。
源稚生,我的兄长,世人的天照命,天岩户所囚禁的猛鬼仿佛是陷入思索一般偏着头。他被一根足有成人手腕那么粗,沾着数十人份的鲜血和灵力的注连绳结结实实地捆缚着,看起来毫无威胁,柔和的面孔上似乎还有些楚楚可怜的意思,可没有一个人会忽视他眼中恶毒地燃烧着的金火。
“我没有杀他。”他慢悠悠地说,像是谈论一场晴朗春日的踏青。
“将军大人,不可听信鬼的谗言——”
我瞄了一眼出声的神官,他铁青着脸低下头。
在这里的绝大部分的人都希望我能眼都不眨一下地取下鬼的脑袋,这样他们所做的事情就能一笔勾销,但我已经不是他们记忆中那个几乎会被任何人牵着鼻子走的小孩子了。我更愿意把他们永远安排在这里值守,让他们每天面对自己出色的造物,害怕的话,我不介意也赐他们几斤龙血。
“我真没有杀他,是他要自杀。“鬼低声说,“因为幕府的大人物们生气了,他要畏罪切腹,请了我来帮他介错。”
以橘政宗的作风,那毫无疑问是一场苦肉计。“然后呢?”
“……但是切腹的怀剑是木质的,他递给我的刀,也是木刀——应该是想让我能向大家宣布我已经谅解他了吧。不过这真是多此一举了,我根本没有什么可以怪罪他的。做决定的人是他,承担结果的人也是他,这其中并没有我的位置。”
“那为什么,他死了?”
“为什么——”
鬼再一次陷入沉思,然后恍然大悟般绽放微笑。
“因为我想试一下木刀能不能杀人。”
他如此宣布着。
【下】
源稚生像一条被蛮横地从水里捞出来的鱼,痛苦地喘息着,冷冷地瞪着向他逼近的胜利者。
“真是不像话啊,陛下,你知道这里的每个木鱼都是怎么做出来的吗?”
源稚女以教书先生般谆谆善诱的语气说,一手灵活地把玩着一根小木鱼棍,另一手提起源稚生散乱的长发,饶有兴趣一般与金色的双眼对视。
“不知道是吧?”他说,“不要紧,那我告诉您好了。”
他换了个方向,来到了源稚生背后,落败的鬼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本能浑身颤抖,狼狈地抓着榻榻米的边缘意图从源稚女身边逃开。源稚女不紧不慢地蹲下,单膝压在了源稚生腰眼处凹陷的地方。
“这可不是一般的木鱼——”
源稚女平静地说着,将拿着小木鱼棍的那只手探向源稚生不断挣动的双腿间。早在大闹天岩户的时候,源稚生身上就几乎没有衣服这种东西了,如今银色的鳞铠消失,更是令他暴露无遗。那根细小的木棍接着刚刚使用过的湿润毫不费劲地探了进去。
“当初在喂你服用龙血之前,他们就搞出了这种东西——厉害吧,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就搞出应急方案了——为的就是制服你这种东西。”
细小的木棍在里头试探性地剐蹭着,寻找着某个特定的位置,并且很快便轻车熟路地顶到了那里。
“制作的方法……啊,我想想,需要上好的檀木,要三百岁以上的老树,少一天都不行。找来最好的木鱼匠人,刺瞎他的双眼,让他把心雕刻在里面。”
刚刚才从一场荒乱中平复的身体再度燥热起来,流动着龙血的身体比一般人更加火热,滚烫的渴求把源稚女握着木棍的手指也要一并吸吮进去。源稚女装作愠怒的样子咋了咋舌,毫不留情地抽了出来。其间带出了黏腻的声响和源稚生满溢着愤怒和羞耻的低吼。
“我话说到哪儿了?哦,对了,刺瞎匠人的眼睛,也亏那些神官整天板着一张脸,唯独在这种事情上面那么有想象力。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因为皇变成的鬼比一般的鬼更要强大。所以还需要更多的灵力——他们告诉我,制作每一个木鱼,都需要找一位天生通灵的少女,用她全部的鲜血,浸泡这个木鱼七七四十九天。然后还要为其主持一场仪式,附上九层咒术才算是做完了。”源稚女顿了顿,“但是我不同意这个做法,你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
源稚生喘息着,略微回过头看向源稚女,仿佛是对他的话产生了兴趣。不过源稚女知道他什么都没听见,这具身体里汹涌的感觉恐怕已经堆积得像是他的龙血一样快要爆炸了,却找不到泄出口,为龙血所苦的时候,他还能大闹一场,但现在留给他选项并不多。
溢出的泪水模糊了金瞳锐利的轮廓,他紧紧咬着嘴唇,一丝鲜血从嘴角边淌下。
于是源稚女径直说下去。
“说到灵力,哪里需要什么少女,这些阴阳师想必才是最好的选择吧。假如牺牲一名少女只能制作一个木鱼,那一个阴阳师至少能制作三个吧。特别是为首那位,啊,你应该也认识,我想他一定没少在橘政宗身边转悠,献出他一个人的性命想必至少能拯救十多位少女啊,这真是美事一桩,你说不是吗?”
“唔……”
“而且啊,如果他们的灵魂被缚在这上面的话,那想必什么仪式什么附魔都不需要了,让他们自己念咒就是了——事实证明我想的果然没错,这个实验简直是不能再成功了。”
源稚女爱惜地抚摸着足边刚刚降服了恶鬼的木鱼,在上面用力敲了一下:“如何,响不响?”
想要逃跑的恶鬼再度浑身僵直地倒下了,榻榻米的竹席已经被撕烂了一大块。
“……停,停下……放……过……”
“不行,因为你好像还没有记住这种木鱼有多珍贵。来,我们再来一遍,这次一定要记住了,把对它的敬意给我刻进本能里,明白了吗?”
源稚女一边玩弄着鬼的身体,一边敲击着那只漆黑的木鱼。在两种哀嚎声共鸣的嘈杂中,他逐渐感到了厌烦。他粗暴地将木棍抽出来,丢到一边,将鬼重新翻过来压在榻榻米上,他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足够的兴致,只是普通地循着本能而动罢了。
但还没等他有下一步动作,便发现鬼一脸苍白地瘫软在那里,已经昏死过去了。
第五章
【上】
我从镰仓回到了暌违已久的皇宫。还未到目的地,我就在马上远眺,那云彩般层叠的屋檐,高耸的壁垒,和我上一次见别无二致。
这里的空气还是同样的味道,相似的人们穿着相似的衣服做着相似的事情,一切都没有变化。绘梨衣变得成熟娇艳,却也依旧面若寒冰,包裹在孔雀羽翼般华贵的十二单中,像是等人大的女儿节娃娃。
除了兄长。
他用一副金色的眼睛——我从未见过的,陌生的眼睛——望着我,良久之后露出赞许的神情。
“稚女,你长大了。”
我无法不喜悦,因为我本以为再也无法见到的兄长就在我面前,近在咫尺。我也无法不痛苦,不论我再如何努力移开视线,某个事实也已经无法改变了。
“——但还是这么爱哭呢。”
兄长张开冰冷的怀抱,让我把泪水淌在他的朝服上。 · 我像在镰仓的寺庙中一样,日复一日地蜷缩在佛堂里,独自诵经,从日光微明到夜深人静。这是我少有的消磨时间的方法之一,和酒不同,酒会催促时间快快消失,而念诵则会将把煎熬逐步拉长,但我从来都学不会放空心神,也还没有切身体会到酒的好处。我敲响最后一下木鱼时,竟有种终于得到了解放一般的感觉。
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佛堂的门被一阵骤风撞开了。
起初我以为那是一只白羽的巨鸟,披着月光和一身仓惶,我不假思索地去接住它,触手的却是人类冰冷的肌肤。我惊讶地发现兄长如同溺水一般伏在我肩上抽息着,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里衣,宽敞的衣服在奔跑中散落开来,在风中招展——所以我乍眼将他看作了一只白鹤,他没穿鞋袜,披头散发,瓷白的肩背和胸膛仅包裹在薄薄的月辉中,这要是被人看见了也许他第二天就会因不成体统而被从王座上踢下来,但他似乎毫不在意的样子。
我张开嘴,只发出了无意义的唾沫吞咽声。这时兄长扶着我的肩膀,将他的脸凑近我的面孔。
蛛网般垂落的黑发后,深蓝色的瞳孔如同某种受惊的小动物般颤抖着。
“稚女……趁现在,杀了我……”
他抓着我的手,放在他脖子上,然后像恳求似地攥紧了我的手腕。
“兄长,您冷静一下,发生了什么?您做噩梦了吗?”
“现在就是我最冷静的时候!过了今晚我怕就没有……机会了。我不……不能自杀,那么就只有你能帮我了。”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但这也许就是掌握权力的代价,如今的兄长不再是稚气未脱的毛头小子,而是一言一行皆令人俯首敬畏的龙王。
作为皇时做不到的事情,那么成为鬼想必就能做到了。
毫无疑问,这样的兄长才是符合世人希望——符合他曾经梦想的样子。
“兄长。”
我一面留恋着他留在指尖上的触感,一面缓慢地挣脱他的手。
“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伤害这个国家的守护者——不能伤害您。”
在我的指尖完全抽离出去时,兄长愣了愣,有那么一刻好像无法确定我是实体还是他的幻觉。
“……也是。”他恍惚地说,“你说得对,对不起,我失态了……”
他一步步从我身边退开,像是来时一样,孤独地离去了。最后留下的只有苍白指尖在我颊边的一掠和一声叹息。
“你长大了,稚女。”
我后知后觉地将手伸向残留的触感,从鬓角边取下了一朵深紫色的龙胆花。
·
时值幕府改革,权利更替之际,京都的天皇势力在数百年的蛰伏后,蠢蠢欲动着试图取回他们遗失在混血种手中的权力。时任天皇将帝位传给幼子,自己以出家的名义潜入安全的地方。
再恰好不过的是,幕府里正好有我这样一个出家的闲人。我向兄长请愿,自愿前往前任天皇身边做探子,得到了一致的嘉许。
我再度离开了镰仓,和它封冻在时间中的轮廓,但我这回不会再痛苦地怀念它。因为我知道,这次我一定会再次回到这里。
用自己的力量,回来。
【下】
源稚女原本正闭目冥思,忽然被源稚生的低哼打断了。
源稚生像被困在噩梦中一般眉头紧蹙,在源稚女的大腿上紧紧蜷缩起来,源稚女将他汗湿的长发撩至耳后。他很快也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龙胆色的眼瞳茫然地浮动了一会儿,在源稚女脸上找回了焦点。
源稚女猜想他一定被这具身体上残留着的各种难以启齿的感觉所困扰着,这往往也是他们两人相处最尴尬的时候。源稚女总会想办法找一些三岁幼儿都能听出假的借口搪塞,然后心知肚明的二人就给彼此个对方一个台阶下。但这回源稚女还没开始思考,就听见源稚生用那有些嘶哑的声音平静地说道。
“那家伙又醒了对吧。”
“你是不是又试图自杀了?”源稚女扶起直不起腰的源稚生,让他像自己一样靠在洞室的岩壁上,“你也知道,这样会让他趁虚而入的。”
源稚生微弱地笑了笑:“说得好像我不虚他就不来了一样。不要自欺欺人了,稚女,如果你能留一把刀给我,现在就没有那么多麻烦事了——现在也还不迟,不要等到木鱼完全失效的时候。”
“木鱼失效了还有我,我会把他揍得连哭都哭不出来。只要你别怪罪我就好了。”
“我当然要怪罪你,不说到那时,我现在就挺怪罪你的。”
在离开天岩户的日子,源稚女总是在每一个梦和每一次走神中怀念源稚生湖水般深邃平静的眼神,然后在近在咫尺的时候又突兀地把头扭开。如今在他脑中占多数的是鬼狰狞张狂的模样,温柔平静的源稚生变得模糊而稀少了,因为每当这个时候,他的目光永远都停留在角落的黑暗里,逃避着他无法实现的期望。
“不要留恋快要消失的人。”
源稚生的重量悄然依偎在他肩上。
“绘梨衣走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准备了……我唯一的期望,只有死在你手上。在我还能拥抱你的时候杀死我吧,稚女。”
我明白啊,我一直都明白,但是——“不要跟我提这个,不要逼我。”
“对不起。”
“……”
像是叹息着一场错过的早樱,源稚生说:“要是我早些有勇气下决定,也就不需要让你这样为难了。”
“时候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养好精神。”
源稚女挣脱兄长的体温和气息站起来,匆匆拾起自己丢下的盔甲,离开了洞室。今夜他本来是一个胜者,离开时却落败而逃,连头也不敢回。因为他知道源稚生一直在身后目送着他,那是他无比恐惧的情景。
但是为了逃避更加恐惧的事情,他必须要忍耐。
“我不要孤独地留在这世上,绝对不要。”
……所以,不要抛下我啊。
第六章
【上】
人类讨伐龙王的计划被扼死在了摇篮中。这和我预料中的一模一样。
神明为人关上他的门,就总会再开启一扇窗,我不是什么天选之子,也远远算不上将才。即使在人类看来,我也洋溢着一种无害的气质,当然,也有可能是姓源的兄弟多有不和的印象早已深入人心。京都的贵族们和前天皇将我视作一个早年被远远丢到奈良,回到镰仓还不到一年又被哥哥打发到京都来混日子的权力游戏牺牲品,对我多有怜悯和拉拢之意,我从各种饭前酒后的闲谈中拼凑出倒幕计划中每个人的位置,然后像一个忠诚的弟弟该做的那样,把它们全数通知了镰仓那边。
在人类还未有自觉的时候,龙的震怒已经朝他们倾泻了下来。
年幼的天皇在大军攻入皇宫时受惊过度,本来就体弱多病的他很快在混血种的虎视眈眈中耗尽了生命,前天皇被发配远方。镰仓的混血种贵族间洋溢着兴奋和喜悦,谁都没有想过自己此生竟然能见识到混血种完全凌驾人类的一天——尽管天皇早就只是一个虚名了,但在民众心目中依旧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象征。
兄长不仅成为了现代的源赖朝,还做到了源赖朝做梦也梦不到的事情——他在京都风光登基,成为了第一位穿上人类的皇袍的混血种。
“啊,你来了。”
唯一的皇帝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坐到他旁边的位置上。那个位置本来应该留给他的皇后或皇子,但他从未选过妃或是成婚,因此便空了出来。被我这个不适格的人占去了。
今天的阳光非常猛烈,即使在屋檐下,周围还挂起了帘子挡阴,灼人的高热依旧猛烈地烘烤着我的身心。而比阳光更加灼人的,是前方远处投来的视线——刑台上的囚人们远远地认出了我的身影,向我投来痛恨的视线,那和投在兄长身上的痛恨不同,是对背叛者特有的惩罚。
监牢是个绝对公平的地方,不管是百姓还是贵族,关押进去一段时间,再出来便无法区分其身份了——断头台也是,就算是威风赫赫的将军或是天皇的宠臣,掉了脑袋大家就都是沉默的尸体。
我注视着沾满鲜血的铡刀扬起,然后再度铡下,如此循环往复着。
“自大典以来,我难得蒙兄长一次召见,结果就是在这种地方吗?”我故作轻松地说,暗自在袖子中捏紧了佛珠。
“没办法,京都的事情比我想象中要多得多了。你也别抱怨了,稚女,你可是只看了这一场,我之后还有很多场要看呢。”新晋的皇帝向我眯起了金色的眼瞳。
“我与兄长您不一样,早已是个出家人了。”
“哦!对,我都忘记了,你这次立下的大功,都让我忘记你已经是个佛门中人了。这可真是抱歉。”
我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出自逐出佛门的打算。
“你这回觐见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源稚女!你辜负天皇陛下的信任——”
这时,从刑场上传来一声绝望的怒喝,将兄长的视线从我的身上引开,我尽可能冷漠地望着那张不久前还在与我谈笑脸庞,却还是忍不住在铡刀落下的时候闭上了眼睛,关于那位高贵、健谈的人类贵族的记忆缓缓沉入了虚无之中。
“……不,我只是,想念您了而已。”
“如果你看不下去,就先退下吧。”
我望着他侧脸,那世界上最完美无铸的线条,以及那双鎏金的双眼,如同宝石一般散射着狂热的火彩。我在他看不到的阴影中微微鞠下一躬,离开了这充溢着血腥味的地方。
·
他是鬼,也是皇帝。
这两个身份并不矛盾。
他喜欢看见每个人臣服在他的意志之下瑟瑟发抖的模样,喜欢自己每一个轻微的动作所能带来的恐惧,起初这只是兴趣,后来则逐渐演变成空气和水源一样维持生命和理智的必要物。让他看见不顺从,就像扼住了他的呼吸一样。
所以他厌恶源稚女的脸,他不想看见他,每次他用那种假装恭顺的模样望着他时,就像是身体里潜藏的另一个人也在看着他。
他憎恨这种感觉,憎恨自己的回忆,憎恨摊开在眼前的这匹布帛,苍白的底色上绽放出暗红的字迹。源稚女割开自己的手腕,以自己的血为墨,把这行字刻入了鬼的心里。
“此时に当たって永く恩颜を拝し奉らずんば、骨肉同胞の义既に空しきに似たり。”
(如此情形下,吾兄之颜不得叩见,骨肉同胞情断义绝。)
鬼暴怒着,拔刀砍下了身边的屏风,烛台,还有那个可怜的送信人的头颅,但那血红的映像依旧没有从意识中散去。他像一条精疲力尽的蛇一样,潜回自己黑暗的巢穴,开始盘算起那些冰冷的念头。
源稚女是他的功臣,他还不能杀死他。那就只能继续容忍下去了。
……直到他完成那件事,不再需要任何人为止。
·
最后一次觐见后,为推翻天皇政权立下赫赫奇功的皇弟源稚女向兄长阐明了隐退的意愿,尽管皇帝再三表达了挽留之意,仍不能阻止他的去意。
最终他受封琉璃亲王,远赴大阪。原本作为备受瞩目的权力新秀的他只是像流星一般,迅速地划过人们的视野后便偃旗息鼓。
不少人猜测他是因功高震主而被兄长放逐,但在既定的事实面前,对于过去的揣测也显得是如此没有意义。
也没有人知道,随着自己受封的通知,源稚女收到一枚小小的勾玉。在他人面前永远保持着冷静自持的他,对着这不起眼的信物泪如雨下。
龙王的时代的第一个冬天来临了。
【下】
源稚女携着侍卫走在街头,低垂的油纸伞掩盖了他独特的面容,也掩去了漫天纷飞的樱雨。
比起带着一大堆车马,在铺天盖地的敬畏目光中走过街市,源稚女更喜欢这样不招人眼目的闲逛。沉默的侍从就走在他身边,同样穿着不起眼的便服,除去两人没什么交谈和眼神接触,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同游的友人。
今日的天气格外晴好,凉风吹拂,源稚女从伞缘看向碧蓝无云的天空。
“这樱花开得真好啊,让我想起了兄长登基那年。”
他如此突兀地说起来。
“那一天,他骑马穿过朱雀大街,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幕府军队,恍若天照大御神君临人界——嘛,可惜他21岁登基24岁下台,现在只能蹲在天岩户里等着天钿女命来救他。”
“天照大御神理应给人间带来光明和恩赐,可那位殿下给我们带来的只有战火和死亡。”
源稚女抿了抿唇,这时,一只凤蝶乘着春风晃晃悠悠地飞过他的视野,源稚女像是要撩开耳边的一束长发似地扬起手,倏地切断了它的旅途。
四周人来人往,没有人会留意这样一只小小的蝴蝶,但如果恰好有人在足够近的地方且恰好留意到了源稚女。他会看见一抹寒光从源稚女的袖中扫出,如同幻觉般一闪而过,而在地上沉寂的蝴蝶从身体中间被工整地切成了两半。
“在阳光下起舞的蝴蝶,哪里知道黑夜的冷——”
“你在想什么呢?”源稚女有些好笑地打量着侍从,“我只是觉得,在这大好风景下,平家的家纹显得很煞风景而已。”
“……是属下僭越了。”
“我没有责怪你,把头抬起来。”
侍卫照做了,但他不再走在源稚女身边,而是退到了半步之后。源稚女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问。
“这句话,是你姐姐教你说的?”
他并没有得到回答。
第七章
【上】
我依照着自己幼时对神话中高天原的幻想,在大阪,我的新的居身之所建造了这座宫殿。我将其命名为“极乐馆”,取得佛教中极乐净土的意义,但从结果上来看,这个做法和往佛祖金身上吐痰差不多。
这是一件相当讽刺的事情,我差不多花了半辈子研经颂佛,结果却是把所学所知用到了这种地方。要是奈良的那位老住持知道了,恐怕要扼腕叹息。
但我已经还俗了,我不再是被幽闭在遥远寺庙中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出家皇子,而是一方亲王——或者某些人口中蔑称的“酒吞童子”——我最大的权力就是寻欢作乐,醉生梦死,收集美丽的女子和觊觎她们的欲望。
京都的消息偶尔会随着某些高贵宾客的醉话传入我的耳中。
登基后的皇帝超乎了人们的想象,站在他的朝堂上,和站在卷缠着闪电的暴雨云中没什么两样,再高贵、忠诚的混血种都不敢直面他无由的怒火。只能单纯地献上更多的逆来顺受和扩张国土的计划来满足他对破坏的饥渴。混血种们一直渴望着一位强大的龙王,可当龙王露出真颜的时候却又后悔、畏缩了,而且在绝大部分有成熟反抗力量的人都已成为铡刀下亡魂的如今,他们也没有办法挽回曾经的过错了。
在皇帝疯狂地提出,寻找传说中混血种的祖地藏骸之井时,他们连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我说的没错吧,诸位。”
我笑了笑,平静地扫过在座的每一张脸庞。犬山贺,龙马弦一郎,宫本志雄……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一位位高贵的人,他们平日的性格和作风大相径庭,此时却不约而同地显露出了无奈的沉默,眼神低垂,注意力不在眼前的山珍海味上,更像是还被什么古怪的力量囚禁在京都。
“既然来到了大阪,那我们就是朋友了。来吧,在我面前你们大可以畅所欲言……不需要为我会告诉兄长而担心。”
我向他们举起酒杯。
“因为,我和你们是站在一起的。”
【下】
鬼又苏醒了。
天岩户的神官要死要活的求救声令源稚女一个头赛两个大,他最近事务繁忙,本来就心情不好,几乎有些残忍地打定了主意等鬼真的跑出来了他再出面把他塞回去。
但神官颤抖地说了一句令他意想不到的话。
“天照命……邀,邀请您与他……共,共饮。”
·
天岩户是一座天然的岩洞,由水蚀而成,内里的广阔不输日本任何一座现存的宫殿。岩洞深处还有一处奇景——那是一片清澈的内湖,湖上的岩洞洞顶极高,带有一道硕大的裂隙,犹如井口一般,将星空和月光投入幽暗的洞中。
鬼还是大大咧咧地披着散乱的衣服,不管身上有没有鳞片,他对这种事都漠不关心,也不知是真的不在意还是有意地显露着叛逆。
湖边月光最好的地方放着一张矮桌,桌上摆着精致昂贵的琉璃酒壶和酒杯。鬼盘腿坐在桌边,看见源稚女来了,还向他招了招手,苍白的肢体仿佛缠绕着白雾一般微微发亮,特别地显眼。
酒是正常的美酒,源稚女没有从中尝出血之类的味道,薄脆的琉璃容器在鬼的手中也是被好好地捧着的,没有被捏碎或砸在源稚女头上。
饱满的明月悄然从他们头顶走过,照耀着这一对仿佛亲密的兄弟一般的身影。
“为什么叫我来?”
“突然想起来今天是十五,我想看看月亮。”
源稚女嗤笑一声:“你自己来看就是了,我不相信那些怂货敢拒绝你。”
“没错,但他们会成群结队地聚集在这里盯着我,生怕我从——”鬼扬手指了指头顶那片狭长的天空,“——那里飞出去。太煞风景了。”
“说到十五,上个月……你还记得右大臣佐伯龙治吗?”
源稚女放下见底的杯子,黝黑的眼瞳和闪烁着金辉的眼神在空中相遇,鬼主动拿起酒壶再度为他斟满了。
“记得。他怎么了?死了吗?”
“上个月他宴请京都贵族和幕府武士赏樱观月,结果喝高了,晃晃悠悠地举着个空酒壶在那里感慨——‘日本最美的月亮在夜之食原坠落了,他今生最爱的樱花在赤鬼川凋零了’。”
“哦。”
鬼淡淡地感慨:“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两年了,对吧?时间过得可真快。”
源稚女的酒杯在他唇边一顿,又被放下了。他望着眼前这极其优美又极度异常的生物,轻声说:“即使是你也没必要这么说,她们可是兄长此生最重视的两个女人。”
“反正不是我的。”
酒很快喝完了,有人过来麻利地收拾好了东西。鬼最后望了一眼微光朦胧的洞顶,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囚室中,源稚女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狭窄岩道中如蛛网般密布的注连绳一度被卸下,如今又在源稚女身后挂起,源稚女望了一眼后,关上了囚室的新门。
鬼点上角落的烛台,取出一块黑布蒙住了眼睛,躺在榻榻米上。
“你这是干什么?”
“当然是感谢你今天百忙之中抽空来陪我这个怪物喝酒。”鬼讥讽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颗塞满了酒和女人的脑子里在打算什么——快做快滚。”
“不,我是问你为什么要蒙上眼睛。”
“……因为你的眼神让我想吐。”
源稚女笑了,那和他年轻时向奈良的女孩们展露的笑容一般无二。但下一秒,他便压在了鬼身上,用带着利齿的亲吻咬住了鬼的喉咙,细鳞如水晶般崩碎的声音和血腥味在源稚女的舌尖绽开。他闭上眼睛,用幻想化身为某种猛兽,与鬼纠缠在一起。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麝香气息,以及浓烈的血腥。
第八章
【上】
绘梨衣在二十一岁那年出嫁了,归宿不是京都的任何一个豪门贵族,而是遥远的海的另一边。
美丽的公主喜欢多彩的衣裙,喜欢用灵动的百鸟和艳丽的繁花装点自己,那是她在病榻间鲜有的娱乐之一。在那一天,她却不得不穿上了素白的礼服,角隐低垂,掩盖了她娇美的容颜。
他亲手将她抱上了纯白的花轿,向来乖巧的她,这时也安静得如同一尊人偶般。
沉甸甸的灰云覆压着地平线,绵绵细雪缠卷在风中,在这片国土上走过的最后一路上,它们是绘梨衣唯一的陪伴。
他远远望着消失的轿子,幻想着遥远之处停泊在海上的大船,绘梨衣登上了那里,便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了。
“为什么您不去送送公主呢?”
身边的一位近臣,樱井家的家主,樱井七海低声这样问他。
他只是摇了摇头。
“白盖头,在海的那一边是给死人用的。”
他喃喃说着,拂袖独自回到宫殿之中。
·
公主出嫁后,皇帝开始更加执着地寻找藏骸之井的所在。他带着军队,几乎挖开了每一块可疑的地皮,铲平了每一座可能的山头,最终在多磨地区发现了酷似传说中的赤鬼川的地方。
命运,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改变的。
有时候我会远远地看一眼看押他的帐篷,看着他冲着每一个侍卫和阴阳师面目狰狞地嘶吼,看着他饱受挫折偃旗息鼓,不可一世的龙王被折下羽翼和獠牙,唯有黄金的眼依旧灼灼发光。
从多磨返回京都的路程已经走了三天,他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失败了,不管是挑战藏骸之井,还是守住自己的后背。他忠心耿耿的年轻军队大半葬送在了藏骸之井的古尸群中,最器重的两个下属为了救他而死,而当他领着残兵败将终于从地狱折返人间时,正对上了我的剑尖。
这一切简直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将取代我的兄长,成为天下权柄的新主人,但我不是龙王,直到这次伤痛的记忆完全淡去之前世界都不再需要一位新的龙王了。这样,每个人都会满意,不管是人类还是混血种,都将重新享受到和平和安定。
但是为了填满曾经的野心而造就的牺牲品,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为此,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沮丧和无力。
·
那是第二位龙王现世的第三年。手握一切大权的旧政权几乎是一夜之间被推翻,从它的废墟上诞生了新的幕府,新任的大将军名为风间琉璃,是一个令所有人的无比陌生的名字。
【下】
源稚女精疲力尽地摊在榻榻米上,往常他是不允许自己陷入这种无防备的状态的,但今天他似乎有些昏眩,也许是今晚饮下的,为鬼所准备的酒太烈了。
蜡烛早已熄灭了,不知是燃尽还是被两人粗暴的动作不小心吹灭的,源稚女的眼前一片漆黑,如同无尽的海水,他轻舒一口气,感觉自己仿佛正随着这个动作缓缓下沉。
“今夜は月が绮丽ですね。”
(“今晚月色真美。”)
他轻声说,似乎能透过无光的黑暗和时间看见先前的那一隙夜空,他向空中伸出手,就能盛起满捧冷白的月辉。
过了一会儿,身边传来了沉闷的回答:“你要感慨,就去向你的情妇说。”鬼冷淡地说。
源稚女听见了轻微的窸窣声,对方似乎是在这完全不可视物的情况下,毫无意义地背过身去了:“陛下?”
“……”
“陛下,我可见过世界上最美的月色,我相信您可绝对没见过。”源稚女收回手,如同梦呓般呢喃着。
“这世上哪里还有比绘梨衣更美的月亮?”
“绘梨衣是……月神,是月的化身,这世上没有比她更美的月亮,因为她就是唯一的月亮——但我说的是月色。”
“哦,是吗?不过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已经和我无关了。”
“不,那月色不在……外面的任何地方。而是在你的眼里,没有任何地方的月光,比落在你金色的眼中,更要美丽。”
·
鬼沉默了很久。
黑暗中的时间总是流动得非常缓慢,但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煎熬,就连计算将来漫漫无边的日子他都能经受住,更不用说单纯的一天,一晚,或是一晚的一小部分。
他凝神听着身边来自另一个生命的呼吸声逐渐变得绵长,松懈,他从榻榻米上撑起身子,凭着对声音和温度的感知寻找到了源稚女。他带着细鳞的冰冷的手背,触碰到了人类灼热细腻的手,在起初的一瞬间他紧张地僵直了起来,但源稚女毫无动静,他像狩猎的蟒蛇一般谨慎地试探着四周,直到摸到了源稚女丢弃在一旁的佩刀。
那精致的炼金刀具,被他轻易地把握在手中,将刀尖朝向主人几乎与黑暗完全融为一体的影子。
他能够忍受黑暗,忍受孤独,独自承受时间——但这种不讨人喜欢的东西,在无意义的时候显得如此漫长,但在做决定的时候却又转瞬而逝。
“……”
这是时隔数年来,他第一次挥下刀。
随着一道凌厉的风,茶几上花瓶里的花束被削下,即使不燃起双眼,他也能准确地把握这间窄室里每一样物品的位置。
——这个花就摆在这里。
——很美吧?我一直觉得,它很像是兄长的眼睛,有着黎明的颜色。
——要是能更早一些告诉您就好了。
他伸出手,柔软的花雨如同黑暗中的落雪般落入他坚硬的双手中,他默默地捏碎了它们。
·
第二天源稚女醒来时,脑袋中涨满了宿醉的疼痛,他几乎是大脑空白地看着深蓝色的枯萎花瓣随着他的动作纷纷扬扬地从身上落下。
从那天之后,他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过鬼。
第九章
【上】
“你为了推翻我,准备了多少年?”
我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因为他的拒绝和我的逃避,但有的事情拖到最后还是逃不掉的。
“从兄长,给我龙胆花开始。”
稍微思索了一阵后,我这样回答他,并且不出意料地从那双金色的眼睛中看见了鲜明的痛恨和讽刺。
堕落的龙王身体一震,牵扯起束缚他的数十条锁链叮铛震响,这个乍一眼看像是挣扎的动作半途中止了,转化成一声嘶吼般的大笑。
“哈,这么多年……你花了这么多年,从镰仓到奈良到京都,波折辗转经营一切,只是为了救他?”
“很好笑吗?”我说,“我对权力没有兴趣,对家国天下也不关心。我今生唯一的愿望,就是永远陪伴着兄长——我从记事起,就是这么想的,从未变过。”
兄长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兄长需要铲除的对象,就是我的敌人。
兄长交给我的一切,就是我倾一生之力守护的对象。
现在说这种东西一定显得非常可笑。
我在一瞬间握紧了手中的刀柄,然后将它抛开——那不是我惯用的佩刀,而是由各族家长详细商议后交给我的,传说中的神刀天羽羽斩的仿制品。古老的家族大多讲究一个仪式,即使这是一场被预定在地牢中无人观摩的处刑,他们也要从中寻求一些意义——优美,强大的宝刀引导着鬼的视线,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远远地落在我身后的某个角落。
“……你想干什么?”
鬼缓慢地收回视线,他的眼睛中第一次失去了暴怒和怨恨。
“我不会杀死你,我不能让哥哥给你这个怪物殉葬。”
“哈?这是哪门子的妄想?”
我说着,伸出手试图抚摸那张我曾经无比熟悉的脸庞,可那折射着苍白光辉的鳞片令我怯步了。尽管我的指尖滞留在了空气中,体内的某个地方却好像被那比刀刃还要锋利的边缘刺穿了。战场上再多的伤都不会带来如今这样的感觉,迫使我只能用和眼前的鬼酷似的残酷笑容来掩盖疼痛。
“你以为那些制造你的人什么都没有预料到吗?”
鬼起初显露出了一种稚子般无垢的困惑,旋即他看见了我手中的那个东西,惊恐从那副已经难以显露神情的面孔下迸发了出来,锁链,以及其末端连着的墙壁都在他奋力的挣扎中痛苦地震响。令这间囚室显得似乎随时都要坍塌。
不。
我从他眼中看见无声的咆哮。
怎么会有这种事?
“——稚女!”
我攥紧了手中的木棍,狠狠地敲击在木鱼上。
本是在佛堂上才会响起的,宁静的声响,带着刀兵杀伐的气势往不可一世的鬼脑中灌入痛苦。我紧闭着眼睛,似乎躲在黑暗之后便什么都不会发生。可即使是虚假的安宁都是如此短暂,我还是需要回到现实,回到鬼逐渐失去神采的凝视中。他嘴唇间吐出一股无声的气流,冰冷而灼热地掠过我的手背。
我轻轻撩开他低垂的发帘,将一朵龙胆花戴在他耳边,在漆黑与苍白的交界线中,那抹色彩是那么鲜艳。
·
大将军风间琉璃上任后的第一个决议,便是将赦免了影皇源稚生的死罪,作为代替,失势的龙王将被永远镇压在专门为他建造的牢笼——“天岩户“之中,代替远嫁的公主绘梨衣,成为新掌权者威慑天下的刀剑。
至此,天下重归安定。
【中】
但一切都有极限,每天往骆驼身上增加一根稻草,也终有压死那勤恳耐劳的生物的一天。
更不用说是“天岩户”,尽管它在这个世界上存在来无数的年月,却从来没有承负过这样一位暴虐的住客。它的承受力再逐步消减,直到这天达到了那条底线。
源稚女收到的讯息非常简短,似乎传出消息的人已经没有力气想出再多一个字。
天岩户垮塌了。
这样就已经足够表达事态的严重性了,尽管当源稚女亲临现场时,眼前所见比他预想的更要夸张数十倍。容纳“天岩户”的石山已经整个歪斜了,直接压扁了原本存在于其间的空洞,不管是镇压鬼的木鱼,值守的神官,亦或是那湾月下的湖水都已经完全变成了过去式。鬼坐在入口处,被震动摧垮的朱红色鸟居上,他生出了鳞,爪还有庞大的翼,如同头顶那投下冷辉的明月一般苍白。这世上没有比这更神圣,凄美,残酷的情景,如同远古的真龙穿越死亡和时间降临。
鬼持着一柄锋利无比的“剑”,那上面裂缝般的骨节昭示了它原本便生长在鬼身上的证据,如同传说中的八岐大蛇尾部生长着神剑天丛云,体内已经几乎没有一点人的痕迹的鬼,也可以做到这一点。他的隐忍和蛰伏,大概就是在等着这柄天赐的神兵的最终成熟,因此当源稚女对上他的视线时,他露出似是嘲讽一般的模样,冲他抬了抬下巴。
源稚女接过属下递上的伪天羽羽斩,他带来了自己的军队,不过只有一小部分,当他一步步踏上破碎的台阶时,没有一个人随着他上前。
凡人无法插手皇的战斗。
随着一声雷鸣似地金属震响,鬼张翼俯冲,源稚女拔刀出鞘,两个身影——两把刀冲撞在一起,刃口处迸射出激烈的火花。
鬼没有再度释放“王权”,即使是血统高纯如他也无法在压垮石山后迅速地施展下一次言灵,但那自刀刃上倾泻下来的伟力却丝毫不逊于扭曲现实的言灵。只是一下,便让源稚女的膝盖几乎要在瞬间的重压下挫碎。源稚女还未完全调整好态势,鬼折在身边的骨翼间便扇起一股剧烈的风压,如同无形的重拳将他径直掀出十余米。
源稚生曾是一位顶尖的剑术高手,但他最强大的时候,手中挥洒的却不是任何已知的招式。他仅仅是肆无忌惮地释放着速度和暴力,就能够使任何精密的防御趋近崩坏,刀刃从四面八方落下,在他面前搅成一片银白的风暴,将源稚女的攻击拒绝在外。
谁都没有想到,这一切会结束的那么快。
源稚女背后紧靠着的是无情的岩壁,面前则是自骨剑中弥漫而出的死亡的腥臭。在鬼的巨力下,他支撑着伪天羽羽斩的手在逐渐失去知觉,他完全麻木的一刻就是鬼取下他的首级的时候。
“真狼狈啊,将军大人。”
鬼嘶声笑着,朝他贴近了一步,既冰冷又灼热的气息已经吹到了源稚女脸上。
“不使用卑劣的手段,就只有这么点力量吗?虽然那个家伙脑子一直不太好使,但唯独对你的评价没有错。”
伪天羽羽斩的刀身发出危险的震响,它的刀刃与骨剑相抵的地方已经被切出了一道细口。
“——软弱的家伙。”
“是这样吗?”源稚女颤抖着吸了一口气,两把相互角力的刀刃已经几乎贴上了他的胸口,“这是兄长的看法,还是你的?”
“是我还是他,有区别吗?”
“有,兄长不会这么想,因为他相信我。而你的话……”
源稚女忽然松开了手,鬼顺着一时间无法收回的力道向前跌倒。
“……我会证明你是错的。”
源稚女平静得有些绝望的眼睛中忽然卷起金黄色的光潮,如漩涡一般将鬼卷入其中。
·
他回到了那个极度熟悉,又极度痛恨的地方。
洞室里满溢着足以让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显得吵闹的寂静,他迷茫了一瞬,仿佛是从一场逼真的长梦中醒来。
不,不是这样。
鬼的精神如同脱缰的猛兽,暴戾,疯狂,而且总是出奇地清醒。
这个地方从来都没有这样明亮过,他们从来都不曾给过他足够的光亮,但现在他眼前虽然不见任何照明用具,却一片通明。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意识到这光芒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
鬼重新拿起身边的骨剑,站起来,推开那扇薄薄的纸门走出去。
他身上的光照亮了深邃的通道,但光芒无法触及的另一侧依旧沉寂在未知之中,一眼望不到尽头。他的脚步声和呼吸交织,有节律地在隧道中回响。在梦中,时间是没有意义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前进的方向是何方,只是好像被一种未知的力量牵引着前进。
不知是过了多久,从那没有尽头的前方,飘来了微弱的声音。起初只如幻听般缥缈,而后逐渐清晰——那是欢笑和音乐,这让他想起了还端坐在朝堂之上时,享受过的那些彻夜的欢宴,人们在高声议论着什么,但他却总也听不清楚,直到忽然间脚下的道路消失了,仅剩一堵岩壁伫立在面前。
岩壁上有道细缝,鬼从中看去,另一边也是一片黑暗,藉着自身上漏出的光芒,他看见了面目模糊的人群,他们的衣着格外古朴,欢笑着簇拥着一只大鼓,在鼓之上,立着一个摇摇晃晃的女人。
天岩户——鬼忽然想起了他们是怎么称呼这里的。当掌管光芒的天照大御神决定不再福泽天地时,天岩户便是她的居所。
她以巨岩封堵天岩户,天地陷入黑暗,神明们只好在天岩户外设宴,又找来了天钿女命,使她裸身在天岩户前起舞,试图将天照从洞穴中引出来。
这个故事过于家喻户晓,他已经想不起来最早是从何处得知的,又告诉过谁。他唯一知道的,只有源稚女一定也知道这个故事,不然他不会为这个地方起这个充满讽刺意义的名字,如今又制造出这样的幻境给他看。
鬼屏息凝神,森冷的视线移至鼓上起舞的“天钿女命”身上,如同毒蛇紧盯着猎物般打量着“她”毫无女子柔软之美的动作和肌体。
鬼劈碎了面前的岩壁。
唯一的障碍崩碎的瞬间,光芒如浪潮自他的身边奔涌而出,照亮了天地和谈笑欢唱的神明们一张张讶异的面孔,他们惊恐地望着自女神的岩洞中飞出苍白的鬼影,而宴会的中心则仿佛对此异变毫无知觉——月夜见尊吹奏着尺八,她的红发如同火焰般舞蹈,赤着半身的素盏鸣尊埋头敲打太鼓。鬼如同穿越无物般越过他们身边,在那之间,天钿女命如痴如醉地旋转着,散乱的黑发间露出男人秀美的脸庞。
鬼松开剑,掐住天钿女命的咽喉,将他提起来。
言灵·梦貘——这种蕴藏在源稚女体内,极其罕见的力量,使他能随心所欲地将人拖入他织构的幻梦中。他使用这种力量为自己编造了不存在的强大言灵“八岐”使他人信服,现在他则用这种方法试图来挽救自己悬挂在生死边缘岌岌可危的命运。
可没有人比鬼——比源稚生更清楚“梦貘”致命的缺陷,它完全依托于所有者源稚女的思想。源稚女可以花上十数个月来为编造、完善“八岐”的幻境,但在情急之下,他很难构造出足够复杂的幻境来隐藏自己。所以现在展现在鬼面前的幻境是那么幼稚而单薄,甚至不能将他的生命延长到能完整地说完一句遗言。
“真遗憾——”
鬼冷漠地评价,可猛然间,他的话语湮灭在了喉间。一道利刃切开了他致密坚硬的鳞甲,从他胸前贯出,污浊的黑色血花从刀刃根部喷薄而出。
天钿女命自散乱的发间露出微笑,他的眼睛是如同龙胆花般深邃的蓝色。
·
这是一场异常大胆的赌局,在决定生死的数秒间,源稚女将自己和天下的命运押上了赌桌,换来了胜利。
八百万神明和月夜见尊宛如雾气般消散无踪,而素盏鸣尊露出了他清秀得宛如少年的脸庞和熠熠生辉的金眼,他——源稚女从身后紧紧抱着恶鬼,如同拥抱着即将诀别的恋人,天羽羽斩深深贯穿了鬼的心脏,令源稚女错觉能感觉到那颗器官不甘的挣扎。他用力拧动刀柄,将它搅成碎肉。漆黑的鲜血从鬼的胸前、七窍涌出,他依旧紧紧掐着天钿女命,随着源稚女每一次转动刀柄,发出野兽般无法分辨情感的嘶吼,直到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倒下。
天钿女命如脱力的飞鸟般坠入源稚女怀里,天地重归黑暗,而地狱自他们脚下升起,其间裹挟着无数悲嚎和哭泣,森森白骨如异样的海潮涌来,成千上万腐朽的手扑向败北的恶鬼,将他拖入死亡。
源稚女感觉到无力的视线胶着在他身后,宣泄着最后的恶毒和怨恨,可当他回过头去时,却仿佛从那面具一般的面孔上看到了一抹微笑。那仅仅是一瞬间的事,地狱的大门随即关上,吞噬了最后一线光明。
【下】
如同某种意外的玩笑一般,他在熹微的晨光中醒来了。
这时的天际正泛着一种寒凉而深邃的水蓝色,空气静谧得像是被凝冻住一般。宁静如一层薄纱覆盖了一切,在这天岩户仅存未被损毁的偏殿中,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怀中轻微的动静打断了我的假寐,我睁开眼,看见了他近在咫尺的微笑,眼瞳中仿佛盛着一小片天空。
“我做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梦。”他说,像是一声温柔的早安。
“……哦,您居然喜欢吗?我还以为像您这么死板的人,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应该是向我抱怨呢?”
“只是以急中生智的标准来说很不错。”
我有些干哑地轻笑起来。
“其实……也不全是急中生智。我只是想起来了,在很久之前,我似乎做过一个类似的梦。”我说,“那一天,您送了我一只勾玉。跟我说,假如有一天我被下了死罪,那块勾玉可抵我一命。”
“是……这样吗?”
我怔了怔,和他同时陷入了沉默。直到他蜷起身子咳嗽起来,我想要拥抱他,却被他推开了。他从手指上取下家主的戒指,放在我的手心里。金属的表面和他的手指一样冰凉,戒面上镌刻的龙胆纹深深印进了我的掌心里。
“你还记得那个僧人吗?就是我们小时候偷跑出皇宫,在山路上遇到的那个,他给我们讲了个故事。”
是的,我记得。那个遗憾而悲伤的故事,像诅咒一般在我们身上逐步应验了。他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当时以为这是个预言,但结果并不是。”他用吟唱童谣般柔和的声音说,“你是万众期待的英雄义经公,但我却不是赖朝公……我没有才能,好面子,平庸又无聊,就该混吃等死一辈子。却妄想像他一样成就霸业。最终才会落得这个下场啊。”
“但是在我心里,没有人比你更了不起了。”
他似是好奇地问:“现在也是吗?”
“永远都是你是混血种的皇帝,是光耀世界的天照命,是幕府的主人、源氏的家主,是我的月光——你是我的源稚生,是我独一无二的哥哥。”
“……傻子,只留最后两个就好了。”
“还有另一个人也想听,不是吗?”
他笑了,而我低下头亲吻他的眉间,我们拥抱着,像曾经那些分享着孤独和爱的夜晚一样。等待着最后一次属于我们的日出来临。
——END——
防雷指导:
(1)我当初在贴吧写这篇东西的时候,龙三下还没出来_(:з」∠)所以有大量不符合设定的东西,请当成平行世界看待(:з」∠)_
(2)大量!超大量私设!OOC!连载版借用设定!请酌情考虑往下拉!
(3)本篇CP恺源楚路,番外CP双源年下暗恋未遂,也……请酌情食用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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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one
哥哥……哥哥……
小小的孩子踏着小小的木屐,牵着一小片雪白的衣角,跌跌撞撞地踏过雨后微润的泥泞。
密集的林荫在白日为山间遮盖住夏季的暑气,现在则从他的视野中掩走靛蓝丝绒般的天空,没有月亮和星斗,也没有风。浴衣里子里渗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他的身体比同龄人孱弱,现在渐渐地感觉腿部沉重,但他咬着唇什么都不说。
哥哥是生气了吧?因为他的任性要求而生气了,如果在这里要求停下,会不会被哥哥丢下呢?他可以通过注视那双早慧的漆黑眼瞳来了解寡言的长兄的一切想法,但现在那个人没转过身来,只将一片衣角交给他。黑暗像寂静的潮水流过他们身边,他们似乎变成了两条小鱼,瘦高的男孩是轻盈的自如的矫健的那条,而他只能靠咬着对方的尾巴才能勉强在洪流中喘息。
但是……源稚女忽然踩到了一块石头,失去平衡往前扑倒,他本能地害怕地闭上眼睛,预料中的狗啃泥却没有来。他跌进了一双瘦弱却有力的臂弯里,鼻间有男孩的汗水气味。
“没摔到吧,稚女?!”
源稚生慌慌张张地摸索弟弟的膝盖,几乎是源稚女身体往前倾的同时他迅速转回身护住了那个小小的身体,源稚女应该是一点泥都没蹭到。但他还是仔细地再三确认后才送了一口气。温柔的抚摸落在发丛中,源稚女紧紧将脸埋进哥哥肩窝里,他不能穿透黑暗看清源稚生的神情,但看似纤弱体能却项项超标准的源稚生一定能看见他害怕的样子。 “是走不动了吗?”
“……嗯。”
源稚生老成地叹了口气:“那为什么不说?”
源稚女的声音隔着衣服显得闷闷的,细如蚊呐:“因为、因为……哥哥会不高兴。”
都是他远远地听见邻家的孩子们兴高采烈地议论山里有一个能看见很多萤火虫的地方,然后缠着源稚生晚上带他偷跑出来找--源稚生起初是面有难色的,但他从来架不住弟弟的央求。源稚女胜利的心情没维持多久就冰冻下去,因为他看见源稚生转过身去的时候没有了平时那么温柔的笑。
“傻瓜,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哥哥不是不想来么?”源稚女怯怯道。
源稚生轻轻拍了下弟弟娇嫩的脸蛋:“来都来了,男子汉不要想这么多婆婆妈妈的东西。”
“……这么晚了跑进山里如果被臭老头发现肯定要被骂啦,到时候你一定不能说你的主意,懂了吗,稚女?”
源稚生将源稚女背起来,这是他最宝贵的弟弟,穿着和服的样子漂亮的像女孩一样,也轻得像女孩一样,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坏掉。这样的孩子怎么能被推到那个恶心的醉鬼的打骂下呢?所以他忍不住絮絮叨叨地重复了好几遍,源稚女一直静静的,好像睡着了,直到源稚生感觉有凉凉的水滴滑进了他的衣领里。
他惊讶道:“怎么了,稚女?怎么又哭了?”
“那样……哥哥就会被打了啊。”
就像每次源稚生将笨手笨脚的源稚女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时一样,他在棍棒下咬紧嘴唇一言不发,细瘦的腰杆笔直,过后几天却痛得连手臂都抬不起来。而源稚女只能无力地哭泣或无力地恳求那个暴虐的男人停手。
“这有什么的,我才不怕那个臭老头!”
源稚生大声地说,他的声音在宁寂的黑暗中格外响亮,传得很远。
“稚女你想做什么就放心去做,想去哪里跟我说我带你去……”
周围悄悄泛起浅白的雾气,萦绕在他们身边和源稚女漆黑的眼眸中,源稚生白皙的肩颈有些模糊,仿佛正在雾气中渐渐化开,但身下坚定的支撑绝不会消失。
“……哥哥永远和你在一起,谁也别想欺负你!”
是啊,这是他一个人的哥哥啊。
源稚女当时还太年幼,也没有源稚生的好头脑,很多东西对他来说是无法用合适的语言去形容的,他只是觉得--直到很久之后回想起这安宁的,流淌着山雾的雨后之夜时都这样觉得--他的胸膛依靠着源稚生并不强健的肩膀,源稚生大声地说着那些颇具幻想英雄主义的话,互相感受着体温,他们可以一直像这样走下去,走很久,走到时间的尽头。
“稚女,雾好像有点太大了,这样什么都看不见哦。”源稚生忽然道,他原本熟悉这一带的路,但现在他有了一种强烈的不确定感,好像他们在无意中他踏进了另一个世界。
日本是个多神话的国度,神明八百万,山精鬼怪数不胜数,住在山边孩子基本都是听着各种带威吓性质的传说长大的。源稚女攥着哥哥的衣领,有些紧张道:“那,那快些回去吧,哥哥。”
源稚生张望了一会儿四周,他们好像走出了昏暗的森林来到了一片空地上,但这里的视野比森林里更差,雾气浓得近乎要遮蔽夜空原本的颜色。他仰起脸想望去更远一些的地方,忽然有一抹不寻常的异色从他的视界中一晃而过。
“不……等一下,稚女,那是……樱花?”
沙--
这是风掠过花枝的声音,源稚女伸手从源稚生头顶拿下一片浅粉的花瓣,然后更多的像细雨般洋洋洒洒飘过他们的身周和肩头。
现在……不是樱花开放的时候。这座山里似乎也没长着成片的樱林。
源稚生沉默了一会儿,放下呆怔的源稚女,以母鸡护小鸡的姿态将弟弟护在身后。冲着那吹出风与樱雨的雾气深处大喊:“你,你是谁?!”他硬梗着脖子,短裤外细瘦的小腿却在微微发抖。
源稚女不敢吭声。
“……什么少,少见?我们也不是故意的,我们好像迷路了。”
源稚生看见了什么人,他在和那个人说话,但源稚女眼前只有雾和其中影影绰绰的树影。他不由的感到恐惧,轻声唤着源稚生:“哥,哥哥……”
但是很快他也听见了什么,木屐声?还有——
“你们的名字?”
带着笑意的少女的声音。
“……你,你的名字又是什么?”
“不把自己的名字乱说--嗯,这是个好习惯。”
那个身影似乎是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他忍不住闭了下干涩的眼,乳白色的障幕便顷刻间消弥。只余青石的幽径,古旧的鸟居……白衣红裙的巫女。
他们距鸟居一步之遥,也同她仅一步之遥,长及腰畔的漆黑发梢仿佛能随风抚上他们的脸颊,熔金似的眼映着一对俊秀男孩讶异得要忘记呼吸的模样。
“我是菊理姬。”她绽放出宛如身后无尽樱海般的艳丽的笑容,“需要恋爱相谈吗?两位……小帅哥。”
Chapter two
小孩子都是需要秘密的,一件别人都未发现过的事会让他们心中产生一种膨胀般的骄傲和喜悦,而当他们拿这个去换来伙伴们或羡慕或崇拜的目光时这样的感觉则会成倍地增长。
松冈家的长子健一向来是这项特权的享有者,因为他在附近的孩子中最为年长,叔叔在外地工作,总是能找到一些有的没的神奇古怪的东西跟玩伴们炫耀。因为身体柔弱得像女孩而向来在游戏中被撇在一边的源稚女也被允许蹭个位置旁听,但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目光时不时飘向街道的另一头。
这是什么意思谁都知道。
源姓的兄弟俩感情好得不可思议,简直是恨不能长成一对连体婴。孩子们想要和优秀的哥哥做朋友,前提便是要忍耐那个要多龟缩就有多龟缩的吊车尾弟弟。曾有个嘴巴漏风的男孩无意中说出了他们私下里对源稚女的嫌弃,结果当天下午就被黑着脸的源稚生堵在巷子里揍了一顿,直到现在他们和源稚生的关系还有点不冷不热的尴尬,反而是温吞柔弱的源稚女和他们感情更好。
果不其然,源稚生背着练习用木剑的身影刚出现在街口,源稚女的小脸上瞬间就有了光,跑过去和哥哥拥抱在一起。
源稚生远远看了他们一眼,对同样看着这边的松冈健一打了个招呼,牵着小尾巴似的源稚女走了。夕阳照在两人身上,源稚女挨着哥哥的肩膀,清秀的脸庞美得像画一样。
松冈健一不知为什么想起了他们前段时间偶然提起的关于未来妻子的讨论,源稚女坐在角落里,沉默了很久后才小声地说了一句。
“有哥哥就好了。”
·
源家兄弟也是有秘密的。
虽然因为这个秘密的当事人之一的请求他们不能和任何人提起,不过和他们了解的东西相比,孩子们口中传来传去的那点事简直弱爆了。
“你们来啦?”
黑发的巫女静静坐在一棵樱树上,不知在冥想还是根本就睡着了,不过当他们蹑手蹑脚地经过时她立刻就睁开了眼睛,神情有些恍惚流金的瞳却清明如镜。
源稚生仰望着高高的樱枝:“女孩子不要爬这么高的树,会摔下来的。”
菊理姬笑笑:“那你来接住我啊。”
“……开玩笑,会被你压扁的吧?”
“不敢接着女孩子,如果连上来也不敢的话,稚生你就未免太没有男子气概了。”
源稚生涨红了一张白皙俊秀的脸孔,二话不说搁下木剑,撸起袖子和裤腿扒着树干蹭蹭往上爬。等他像只大马猴一样爬到菊理姬脚下时,菊理姬不慌不忙地拍拍粗壮颀长的树干,一根枝条有生命似的“沙沙”弯下,将地上的源稚女轻飘飘地捞了上来。
源稚女被菊理姬牵着,难得有一次俯视一脸囧相的哥哥的机会的机会,禁不住和那恶劣的巫女一同笑起来。遭到被弟弟和女人嘲笑的无妄之灾,源稚生自然要发一顿脾气,但源稚女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源稚生向来老成端庄,不高兴了一般用眼刀子解决,现在这样宣泄似的埋怨更像是他内心中被压抑得太久的那一面被释放出来肆意狂欢——说白了,就是小屁孩的另类撒娇。这样的哥哥好像一步迈下了源稚女仰视的神坛,皎白的月光初降,令源稚生的皮肤越发透出一种通透似玉石又格外柔软的质感,源稚女忽然觉得自己也能像菊理姬一样去掐一把这样一点不高高在上的哥哥的脸蛋。不过他很快将顽皮的冲动忍了下去,源稚生要是知道他在脑补些什么一定会疯掉的。
源稚生怨过之后坐在树枝上,像什么火都没发过一样照常开始跟菊理姬说山外面的事情。巫女扬了扬袖子,从樱花树的各个角落中飞出无数细小的光点,每个光点都是一只温驯的小萤火虫,成群结队环绕着樱树宽大的树冠飞舞。只有三个人的小世界顿时有了种无声的热闹。源稚女的目光紧紧跟随着这条环绕樱树流动的光河,不知何时一缕余光顺着一只顽皮的掉队者来到身后两人中间,再也移不开。
菊理姬真的是个……很不可思议的存在。
从小听到大的故事里山中永远都是妖魔鬼怪的集中营,源稚女想,她大概也是那些只可闻名不可目睹的家伙中的一个。因此不论两兄弟什么时候来到这里,她都呆在暗红色的鸟居旁最高大的樱树下,遥遥望着青石路尽头那座黑黢黢的神社,身后是浓得仿佛能化为实质的雾海——一个理应是她所拥有的地方,在她眼中仿佛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另一个则将她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她默许源家两兄弟将这里当成他们私人的游乐所,对此提出的价码不过是请源稚生为她说一下外面发生的事,连“XX家的XX今天去市场买了XX”之类的鸡毛蒜皮也能令她听得入神。源稚生绝不是个多话的人,在这个看似比他们年长却极度无知的少女面前倒也很有耐心,除了源稚女外,她是第二个源稚生会主动对其微笑的人,就像现在这样。
源稚女突然觉得心里有些闷,好像正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里头膨胀。
源稚生……应该很喜欢菊理姬吧?
他已经明白“喜欢”的概念了,比源稚生想象得要早,甚至比源稚生明白得要早。
不论她的身份甚至是种族,毕竟她是两人长姐一样的存在。而且她那么漂亮,电视上任何一个女明星在她的容光前都会自卑得恨不能回娘胎重造。没有什么比那样的美貌更与樱花相称的了,灿烂如一场盛大的幻觉。
如果是那种东西的话,那么她应该不会变老,而源稚生长大以后一定是与她十分相配的男人吧……他漫无边际地想。
菊理姬金色的眼似乎在往这边看来,源稚女心念微沉,装作认真注视萤火的样子,伸手去触碰光流的边缘,可萤火虫在他的指尖前倏然飞散,零落到夜空中,渐渐往远方隐去了。
美丽的幻觉一触即碎,不过也只有像现在这样静静的,源稚女才能数清它们。
“1、2……20……35……”
“……352只。”源稚生来到他身边坐下。
源稚女收回手,慢慢绽开一个温驯的笑容:“菊理姐走了吗?”
“她说她先回去啦。”神秘的巫女一离开,萤火虫便散了大半。源稚生望了一眼远处若隐若现的神社屋顶,“说我们想继续呆多久都可以。”
“哥哥今天和菊理姐说什么了?”
“说了政宗先生想教我剑道的事,她说……她居然说‘如果你能拿得起刀我就答应和你比划一下’!这女人太气人了啊!”
“这不是政宗先生一星期前说的么?”源稚女瞥了一眼放在樱树下的木剑,“哥哥你也早就答应了。”
“可最近很无聊啊,找不到什么好说的,总之也没和她提过这个。”
源稚女笑道:“我觉得菊理姐只要能和哥哥说话就很高兴了,不用担心太多。”
源稚生奇怪地瞄了弟弟一眼,这两年来源稚女时不时会说一些内容和语气都令他惊讶的话,好像有一个灵魂在那又小又孱弱的身体里迅速地成长着。一转眼,源稚女却还是那个依偎在他身边痴迷地凝望着漫天萤火的孩子,黝黑的眼清澈而温柔。
源稚生脱下外套披在弟弟身上,为他挡去湿凉的夜风:“……她很孤单呢。”
“菊理姐好像很久都没见过除了我们之外的人了。”
“是啊,如果我们不来的话她就只能一个人呆在这里,虽然是个很恶劣的家伙……”源稚生一手托着下巴,“但还是让人忍不住想对她好点呢。”
源稚女轻轻扯了扯源稚生的袖口:“哥哥?”
“嗯?”
“……如果有一天我也像菊理姐这样,哥哥……”
他的声音在源稚生讶异不解的神情中变成了无声的口型,然后红着脸低下头:“……没事。”
在无人知晓的世界里,被寒冷、病痛和悲伤凌迟着肉体和灵魂,最后一个人默默地腐朽在黑暗中。
他毫无预兆地想起了某天生病时做的噩梦,湿冷的黑暗中飘散着和眼前一般的樱雨,还有压抑的铁腥味,无人回应他惊慌恐惧的呼喊,只有亘古不灭的嚎哭回荡在空气中。
一觉醒来时他什么都没有说,安静地枕在一直看护着他结果撑不过去睡着了的源稚生怀里,注视着天花板。
梦里没有他的哥哥。
源稚生感觉到源稚女微凉的小手无声地攥紧了自己的手,便将他拉到身前抱在怀里,屈指弹了下弟弟的额头:“胡说八道什么呢?以后少去和松冈他们凑着听鬼故事,回头又要做噩梦。”
“没事,真的。”
“没事”这个词在很久之后成了源稚生的口头禅,也只有在那时,他才确实明白了说出这个词的人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有太多要解释的东西,却疲累得没有这样做的心力。可惜现在的他是不懂的,于是他轻松地微笑道:“下次稚女也带着竹刀来,我们把那个恶劣女人打败怎么样?”
“哎?但是我不会啊……”
“学就可以啦,超简单的,回家我教你。”
但是……源稚女没有说出口,而是轻轻点了下头。
……菊理姬其实是不喜欢他的。
有着熔金般炽热色彩的眼睛望着他的眼神和望着源稚生的眼神截然不同。源稚生没有察觉,而他说不出原因。
到了他终于了解女孩黄金色的眼代表着什么时,他发出了无声的笑。
那样的家伙们在人类书写的历史中无处不在,它们是骑士祭剑的牲口,是贪婪狡诈的魔鬼,是血战沙场的英雄,也可能是这样一位美丽的神明。她的笑容像暖阳中的樱花那么美丽,目光却冰冷地刺穿了时间的障幕。
在那里相依相偎的双生子,一人是慈悲的皇……而另一个是狰狞的鬼。
Chapter three
源稚生摆好了剑道的架势,鼓足了气势挥起竹刀冲过去,简直像古时誓死不畏的勇士。而对面美丽的巫女只是打了个哈欠。
啪。
她懒洋洋地一扬手,未脱鞘的长刀就把竹刀横着拍飞出去了。 源稚女结束了学校的社会活动一个人披着夕阳慢吞吞来到这里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情景。巫女含笑看着源稚生写满难以置信的脸,垂下长刀支在地上:“破绽太多。”
“不、不对!再来一次!”
“这都来过多少次啦?”菊理姬同情地摇头,“要是被你这点鸡毛蒜皮打败我不是白活这么多年了?”
她弯身去戳源稚生写满了郁闷的脸蛋:“好啦好啦,有什么好赌的?”她晃晃手中的长刀:“又不是什么很厉害的名刀,到时候白送你玩好了。”
源稚生不解道:“到时候?”
菊理姬金黄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戏谑:“如果你能把它从腰边拔出来现在送你也可以。”
“你又瞧不起人!”
源稚女在远处驻足,看着菊理姬为源稚生佩上长刀,退到一边半眯着眼欣赏小武士英姿勃发的样子。不明材质的纯黑刀鞘上泛着一层夕阳的暖光,繁复的暗花凹纹被阴影勾勒出来,精致得让人移不开眼。但一把刀的价值,就像蝶类破茧一样,只有当它们挣脱这层华丽的束缚时才能显现出来。
在现今的日本,实刀大都失去了它们杀伐嗜血的权利,成为儿童勿碰的珍贵收藏品或家居装饰,也不再是一种随处可见的东西了。源稚生只亲手摸过两次实刀,第一次是在橘政宗家中,他着迷地望着刀架很久,橘政宗便亲手将刀取下给两兄弟欣赏。那是一柄沉稳而厚重的刀,几乎叫当时的他无法只手运起,洁净的刀身光亮如初雪,被褪出暗红刀鞘时却仿佛带出了一股阴郁咸腥的气息。一旁的源稚女脸色有点不安,他便赶紧把刀还了回去。后来橘政宗笑着说,这是一把斩鬼的刀,上面自然会有令人生畏的鬼的血气。从那之后他虽然依旧喜欢刀剑,但更多的似乎是一种叶公好龙的情怀,源稚女不喜欢的,自己觉得再好到最后也是令心里不舒服。
不过菊理姬的刀是不一样的,它的造型极长而细薄,连着刀鞘都没什么重量。最多的作用不过是被菊理姬用来指指点点地比划或者极不上道地充当一根临时手杖。看起来就和它的主人一样漂亮而无害,但源稚生同时又很奇怪地觉得它有着一股不可进犯的威仪,不管在巫女的手中它是否就和一条扫帚一样平凡,它依旧是令人生畏的神兵而不是可笑的装饰品。
他对刀剑有着与生俱来的悟性,橘政宗曾说他是个天生就应该手握刀剑的人。触碰到被精细裹上绸缎的刀柄时他心中一颤,仿佛有股电流从刀中传来,那是它即将苏醒的征兆。
如果他天生便是刀剑的皇帝,那这柄刀,就是最适合分享他荣光的存在!
一弧朦胧而优美的光由鞘口绽出,映着夕阳宛如一道燃烧的火云,霜冷凛然的气息却沿那锋沿的形状飒地铺撒开来,那默然的威势竟能让人一瞬间无法喘息,双腿像是被钉入地面一样无法动弹。源稚生手臂缓缓伸展,身披火光的蛟龙渐渐展露出它被束缚的全……
……貌?
源稚生脸上的表情霎时间变得万分精彩。
因为他的手臂好像没法再往外伸展了,而刀、刀……手不够长被卡住了啊!
“……QAQ?!”
菊理姬一直忍得很辛苦,现在终于可以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来了。
一个纯洁少年的美好中二幻想和自恋情怀就这么残忍地碎了一地。
源稚女想转过身去忽略这一切,禁不住心里冒出来的念头却是“啊,果然是这样……”。
这时菊理姬还远远地朝源稚女挥手,发现弟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那里旁观一切的源稚生恨不得刨出两个洞先把菊理姬这恶棍塞进去再自行了断。
“你放学得真晚呢。”
“今天不用上学。”源稚女微笑着淡淡应道,“是有一些别的活动。”
“别的活动是什么?”菊理姬敛起不稳重的样子,颇好奇地问道。
“是准备要在校庆上演出的能剧排练。”
“……这样啊。”菊理姬道,“能剧是么?好久没看过,都快忘记是什么样的东西了。”
源稚生暂时将挫败和不快忘在脑后,骄傲地道:“稚女的演出可厉害了,让他演一场给你看吧?要不要?”
菊理姬从源稚生手中接回刀,既不确定也不否认地沉默了一会儿,对两兄弟说。
“谢谢你们,不过啊,我要离开这里了。”
源稚生和源稚女同时一愣。
“离开?”
“是啊。”菊理姬将一缕乱发挽到耳后,以平时跟两兄弟开玩笑的轻松语气道,“离开这里。”
她说过许多故弄玄虚的大道理,问过许多白痴的问题,也会和源稚生开一些恶劣但不失分寸的玩笑。但“离开”二字,是她从未提起过的。
两兄弟长久以来本能地认为这片凝固在花季的樱林扎根在这座山里,而她就和樱林同化在一起。现在看来这不过是一个毫无道理的错觉,她的口气很自然,甚至隐隐有一种终于从什么东西中解脱出来了的轻松和自嘲。源稚生盯着那张美丽的脸,确定了她的下一句话没可能是“啊哈小稚生你真好骗”,清秀的面容上流露出几分不解和失望。
“为什么呢?”
“当然是因为我终于做完了我该做的事,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了啊。”
“……这样吗?那你还会回来吗?”
“说不好。”菊理姬轻声道,“承蒙你们照顾了这么久,怎么说也应该跟你们道个别再离开,所以才让你们今天过来。”
源稚女道:“‘说不好’的意思,是你还有可能回到这里对吧?”
“这得看将来的我是怎么想的咯。”菊理姬望着连皱眉的样子都如此相似的两兄弟,无奈地苦笑道,“就算我再也不回来了,也不代表我们永远都见不着了嘛……嗯,你们上回拿来的书里不是写了吗?男主角和女主角分别了十年,但他们最后还是在异国的大街上重逢了啊。”
源稚生恹恹道:“像你这样的家伙怎么能当女主角……而且那是小说里虚构的你也信吗?”
菊理姬想了想,笑道:“你们不相信缘分吗?”
“那是女孩子……”源稚生突然意识到,菊理姬就是一个女孩,还是个很美丽的女孩。很多时候菊理姬的性格都令人忍不住要怀疑这副美丽的皮囊中套的是一个为长不尊的大叔。也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看起来像一位真正的巫女。柔和而专注的眼神和言语中仿佛都流淌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不能这么说哦,我们的一切都是缘份带给我们的。”
菊理姬把源稚女拉过来,将两兄弟的手放在一起。
“父母的缘分让你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兄弟的缘分让你们成为彼此最重要的人,和平安的缘分会给你们安宁顺遂的人生……要是没有缘分,我也没机会认识你们,要一个人孤老终生啦。”
源稚生道:“那这也包括一个除了喝酒和骂人什么都不会的老爸么?”
“……那叫孽缘,稚生你个熊孩子真不可爱。”菊理姬道,“不过好人是一定会有好缘分的。”
源稚生原本想对这个说法表示不屑,只有枯燥的课本和他早就不看了的童话中有这样的理论,但菊理姬难得正经的样子又让他怔愣着不由自主地沉默下去。
“是真的哦,因为伤害他人的坏人都很孤独很悲伤。他们都忘记了这个,到最后身边充斥着仇恨,只能抱着恐惧和不为人知的罪恶一个人走下去,这不是很可悲的事吗?像这样的人即使能有一段好缘分也不会幸福的啦。”菊理姬道,“所以你们两个要像现在这样乖乖的,以后才能过得开心。”
源稚生疑惑道:“所以说好缘分其实是像学校老师发的考试奖励一样的东西喽?”
菊理姬噗地漏出一声笑:“嗯,你这样理解也没什么错的样子。”
“那我……算了,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源稚生撇过脸含混地咕哝着,闪烁着汗水的乌黑的鬓发巧妙地掩盖了他的表情,但浮着一层熟透了的红的耳朵却正好露在外面。
“稚生真的是这样想得吗?”
“本、本来就是嘛……即使你这么说了,也不能知道将来是什么样的啊……喂!你干什么?”
他下意识地用力一挣,但没能把手从菊理姬轻合的双掌中抽出来,巫女的力气和外表不符是他们早知道的事。她缓缓并膝跪坐下来,握着男孩的手,低头贴上光洁的前额。皮肤相触传来的温度令源稚生脸上微微发起热来。
“稚生你啊……”
巫女合上好似某种冰冷金属的眼,珍而重之地握着男孩的手,柔和的声音郑重得好像祈祷,又像绝无反悔的承诺。
“将来一定会有一个人来到你身边,也许是注定的相约,也有可能是不期然的相识,不论在什么地方你们都不会错过彼此——那个人会在你喜悦的时候陪你一起笑;在你悲伤的时候分担你的忧愁;在你迷茫的时候给你坚定的拥抱;在你绝望的时候握紧你的手,不抛弃你,相信你,保护你。你们将深爱着彼此,牵着对方的手一直到走进坟墓,永远不会孤独……这就是稚生你应该有的好缘分啊。”
“你又胡说……”
“不,才不是乱说哦。”
这是预言……来自神明的预言。
·
“有时候我真想……”
“真想什么?”
源稚女侧目,那张苍白刺目的能剧面具不知何时凑到了这么近的地方,吐出像爬虫一样冰冷的气息,朦胧的树影将高大的身形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斑驳中。对于习惯行走在青天白日之下的人类来说这该是一幅多么令人遍体生寒的恐怖情景啊?但是双方都是在黑暗中存活的鬼,谁都不必为谁而生畏,源稚女默不作声地任那昏黄的目光越过山林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细细打量他冷漠得毫无瑕疵的脸,半晌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
对方立马恭顺地收敛下去。
“你确定没有记错吗?”暗哑变形的声音嘶嘶地说,“我们也向当地的居民了解过……”
“这里从来不起山雾,也没有樱花林,更没有一间像样的神社。”
“有神社,不过应该早在三十年前就被一场大火烧毁了。”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源稚女淡淡地道。
赫尔佐格不太理解源稚女执意要在即将决战的关键时候来这里走一趟的原因。虽然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但显然他对这片穷山僻壤没什么感情,可他还特意差遣了猛鬼们去打听一座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山头的情况。被带回的消息无疑是令人失落的,他却并不惊讶。
源稚女的想法有时就像动画看多了的小孩子一样古怪而难以捉摸,这位猛鬼的王者也不在乎他人的理解。他静静地矗立在夜色和低哑的虫鸣中,目光没有焦点,飘忽在黑暗中,柔和的脸廓从某个角度看过去仍像个稚嫩的脆弱的孩子。
“……真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啊。”
他晦暗的眼底似乎有模糊的影子一晃而过,赫尔佐格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紧紧闭上眼睛,再度睁开时黑夜中燃起了两团烁金的火焰。
过往的幻象连灰烬都没有留下。赫尔佐格在那冷厉的神情和威慑下暗暗心惊。尽管他是名义上掌控大局的人,但助他掌控权柄的那柄刀,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控制。
“走吧,赫尔佐格。”
Chapter four
源稚女做了一个梦。
充满不安定成分的血统在他体内觉醒后,他连安稳的深眠都很少有,更不用说如此清晰的梦境。
他回到了十六岁那时瘦小又孱弱的身体里,臂弯和腰间松松地挂着一件艳丽而破碎的戏装,布条在风中颤动,像是脆弱的火焰。红黑斑驳的“地毯”从脚下铺开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去——他处于一种无意识的迷茫中,此时也无意识地定睛打量这幅诡异的图景。
那是很多、很多黑衣的执行局干部,以及很多、很多他们流出的血液。因为离开人体有了一段时间,红色的印迹开始发暗,变得黏稠而腥臭。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恶心或可怕,无视着那些像破布口袋一样被随意弃置在地上的身体,淌着腥血往前走。
前面……对了,前面是他的家,他和哥哥的家。
他该回去了,他要回去了,他的哥哥就要到家了,如果他没看见稚女,他会……
他突然停顿下来,极慢地循着一声被深深压抑的惊喘回过身。
……担心的吧?
那个与他极为相似的人被远远地隔在血河的另一头,源稚女从他空洞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投影,银色的鳞片从狰狞的肢体上纷纷扬扬地剥落,像一场三月的落樱。
世界在源稚生崩溃的悲号中溃落。
暗红妖娆的长刀嗖地破开安静的空气,深深刺入墙壁中。
黑夜中只有他不安的呼吸,和金属的震颤,细微的嗡嗡声犹如某种啜泣,令一双金炎燃烧的瞳孔慢慢冷却下来。
那么久远之前的事情了,偏偏在这个时候重新鲜明起来,他一闭上眼睛,视线中就是一片久久不褪的血红。赫尔佐格长年坚持不懈地为他灌输“论复仇和统治世界的重要性”的思想,不得不说在源稚女眼里他虽然一直没摆脱“跳梁小丑”的角色定位,但他丑陋的表演还是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了源稚女很多,他开始忘记那些尸体的名字和模样,在那天之前,他们也曾是保护源稚女的亲切的长辈,可现在他们只是一些铺陈在血海中的不规则黑色块。在夜之食原和古裔们一同徘徊的日子里,为了不忘记自己是什么,源稚女还强迫过自己一遍遍地回想他们中的每一个和自己的交集。而现在,连那个唯一不曾褪色的身影他都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源稚女披上黑色的和服走出房间,精致的绣工在暗色布料上描绘出层层叠叠的龙胆花,这是一个古老家族的庄严肃穆的标志,在源稚女身上却显露着一副妩媚妖娆的姿态。
夜里巡逻的猛鬼众成员看见他的突然出现也并不惊慌,深深朝他鞠下一躬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中。他戴着和赫尔佐格相似的能剧面具,源稚女从头到尾都没能看出这个很识趣的猛鬼的样子,只觉得他似乎就是一道从未真正存在过的虚影。
猛鬼就该是这样的,他们抛弃了死在光芒下的权利,选择用黑暗来延续卑微的生命和自由。可以说他们的生命早已终结在决定不择手段追求封神之路那时了,现在源稚女看见的,不过是一群不甘的魂灵。仅有一个与晦暗的他们区分开来的人,那是个女孩,很美丽也很单纯——至少在源稚女看来极乐馆精于世故的老板娘也就是如此而已——但她不可能再出现在源稚女眼前了。源稚女默默地想象她在火场中慢慢化为飞灰的样子,她使用了最后一支加强血统的药剂,那让女孩引以为傲的明艳脸庞和姣好身躯被青灰的鳞片彻底破坏,像是那被诅咒的美杜莎——她会恨,会怨,会悲伤,她背负着累累伤痛而孤苦伶仃,到最后的最后,都没有得到心中一直藏着的那个人专注的一眼。
他的想法和远处的某个人巧妙地重合在一起:她本应该在某个美好的落日下牵上心上人的手,和他编织一个童话般美好平淡的结局或者说开始——本应该如此,没有那一点点不安的血统的话。
这是诅咒,稚女,这是没有如果的,我们不能摆脱的命运啊。
赫尔佐格总是这么说,虽然他的声音一点都不显得悲伤,反而有点令源稚女不适的狂热。当他看见源稚女沉默着恍神的样子时更会得意于自己传教的成功,从而忽略源稚女眼中一闪而过的戏谑——他不过是在想,这个絮叨的家伙的论调他在多少年前就听过。
……多少年前呢?
源稚女闭上眼睛。
时间和当时的想法都很模糊了,不知是不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偏偏对过程和结局记得格外清晰。
·
他最后一次,独自一人去到那个山丘上。
一切都没有变过。
当最后一丝青雾从眼前散走时,他又看见了那片纷纷扬扬的樱花,青石的小道弯弯折折,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尽头是什么。
“我来了。” 像两年前一样,源稚女自然地放下肩上的书包,朝那个白衣红裙的人影轻声道。
什么都没有变过。源稚女想……不,也许是有些不同的。
菊理姬盘膝坐在那个熟悉的地方,腿上平摊着长刀,未着刀鞘的锋刃优美的弧度在一片迷蒙的反光中若隐若现。脊背笔直的身姿像一尊剑豪修行的雕塑,透着傲然的锐意,和记忆中温柔活泼的少女模样有很大不同。
但她缓缓睁开金瞳时,还是绽开了一抹轻松的微笑:“下午好啊,稚女。”假如没有经过那一天,这该是一句稀松平常的招呼,几乎天天都会重复。她的时光依旧凝滞,源稚女的到来,好像不过是唤醒了封冻在昨日的她,苏醒之时,她还是活在昨日的,眼中还残留着两兄弟离去时的背影。
这令源稚女感到一种略微诡异的不适,但不构成恐惧。
菊理姬全不在意他微微的皱眉,走到近处打量了个子虽然拔高了不少但仍脱离不了“瘦弱矮小”范畴的少年,半晌伸出柔白的手指从他的侧脸拂过:“怎么了?和别人打架了吗?”那里有一大块青紫,颜色不算明显,印在少年极细白的肌肤上却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嗯。”
菊理姬垂眸:“稚生他一定不知道,对吧。”
“他还没看见。”
“你也不会让他看见,我是不是该问你今晚想在哪里过夜?”菊理姬道。
源稚女抬手揉了一下少女刚刚触碰过的地方,疼痛已经开始变得迟缓,等到瘀血散尽看不出来还需要几个小时,这有点麻烦,假如让源稚生看见了他第二天肯定会去堵那几个高年级生巷口。
当然他绝对堵不着,源稚女估计他们至少要猫家里养两天才敢出来见人。
他的弟弟会打架了,他的弟弟能够把几个加起来有他几倍重的大块头少年揍得连他妈都不认识——源稚生绝对接受不了这个设定,但很明显菊理姬可以,寄身在山雾和樱林中的神秘少女略略打量了一下源稚女低垂的脸,金色的眼睛里似乎写着“啊,果然如此”,而且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绝对不是用来怜悯受害者的。“不介意露宿的话就呆在这里吧。”菊理姬轻声道,“毕竟稚生他也认识你同学对不对?”
菊理姬从来不让他们走近远处的神社,自己也不靠近那里。源稚女记得以前她有时不时朝那个方向望一眼的习惯,现在樱林生长得更加浓密深沉吞没了投出的视线,那个伏兽般的黑影也仿佛彻底融化在了花海中。
“……你没有离开。”
坐靠在久违的樱树下时,源稚女终于有机会问出这个问题。他看着近旁精致的侧脸,眼神复杂:“而且为什么那天之后,哥哥就完全不记得你的事了?”
“本来你也应该不记得的。”菊理姬耸了耸肩,“我没发现当时你已经开始‘改变’了。”
源稚女放在裤边的手不由紧了紧:“什么意思,你做了什么吗?”
“‘离开的另一种方式’而已。”菊理姬摇摇头,“认识我的只有你们,结果不是一样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几天前,偶尔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一个人练习能剧,就来了这里。我发现这里的雾到正午还没散,所以我觉得你应该还在。”源稚女微微吸了口气,像从前源稚生做的那样,试图看穿那面具一样的轻飘飘的微笑后某些真实的东西,但结果徒劳得令人沮丧。
菊理姬不声不响地任由他打量,半晌勾了勾唇角道:“笨蛋,我问这个干什么?我是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人打架的,这么差劲?”
“以前都没有过,今天是第一次。”源稚女握了握有些冰凉的手,土地里渗出的属于自然的湿润也进入他的十指中。
不过偶然发觉自己力气变得很大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那个靠着克扣两兄弟抚养费混日子的酒鬼养父代田某天醉倒在玄关,当时源稚生去了橘政宗那里不在家,是他一个人把那座臃肿发臭的肉山挪到卧室去的。事后他才发觉这件事轻而易举得有多不可思议。
“因为什么呢?”
“他们说要找高中生来教训哥哥一顿,因为哥哥揭穿他们在球赛中作弊。”
源稚女的声音忽然拔高起来,听着有些异样的尖利。
“这帮人渣怎么敢对哥哥有这种企图?!我要让他们记住点厉害……再有一次我不介意让他们永远从哥哥面前消失!”
“稚女。”菊理姬摁住他微微挣动的肩膀。
肩上慢慢扩散开的触感让他后知后觉地微微一颤,好像一桶无形的冰水当头泼在暴戾的火焰上,留下一地空虚泥泞的灰烬。
他抬起头,菊理姬无机质的犹如某种宝石光辉的目光堵住了他即将出口的话,让其化为唇间无声的嗫嚅。那实在不是什么拥有良好意义的话,在沉默中消融时像毒液一样让他胸膛里某个部位发出疼痛。
源稚女从金色的眼中看见了自己清秀柔和,有些不解和无措的脸。但也许那个惹人怜爱的虚像前一秒时还完全不是这样,剩下的他不想想像。
“菊理,我……”
“原来是这样——是它保护了你啊,可它也会把你毁得更彻底。”菊理姬放在源稚女肩上的手经过他刚刚还青紫着而现在已彻底雪白无暇的脸,微凉的指尖触上他的眼睑,将他笼罩在不可视物的黑暗中。他不会知道,自己漆黑如潭的眸底有两点金光在巫女无声的注视下不甘地蛰伏下去。
他第一次正视随着年岁增长愈演愈烈的异常,毕竟还稚嫩着的心不可避免地颤抖起来。
“稚女,放弃吧。”菊理姬轻柔的声音像一股凉风掠过他耳边。
“什么意思?”源稚女在不可视物的黑暗中徒劳地仰起脸,“菊理……菊理,我怎么了?”
还有……放弃,放弃什么?放弃什么?!
“放弃稚生。”
源稚女感觉自己咧了咧嘴,但挤出来的必定不是什么动人的表情:“你又在开玩笑么?”
“是或者不是,只有你自己清楚。稚女,你很聪明,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在影响你身体里的‘那部分’。”
“‘那部分’是什么……?”
“我族在人类中留存下的血统。”菊理姬道,“恶鬼的本性,疯狂的根源……随便你怎么叫它都可以。它会把你变成你最不想让稚生看见的东西。”
“你的族类……这是你做的吗?!”
“如果是我做的,那还算一件好事,我能给它下达永久的封印。但它来自一个远比我高贵的存在,我无法触碰它,而且它已经在苏醒的过程中了。”
菊理姬轻笑一声,源稚女从没听过她这么悲哀又讽刺地笑过,通常她习惯将这样的情绪埋入金色的眼底,只有偶尔冰冷地独自望着源稚女时才流露出来。
“你知道,稚生仅仅是将你当成亲人,他不会接受你的欲望。”她说,“你的执念越深,它就苏醒得越快,你的心会在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变成一片炼狱——你的初衷会被扭曲,你会毁了稚生也毁了自己,你知道么?到那时你甚至会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不过如果你能忍受的话,它就是你的护身符,让你不被我族的血统吞噬好好地活下去。一切都不会改变,你是稚生唯一的亲人,他会永远爱着你的。”
“你说完了?真可惜……我什么都没听懂。”源稚女紧绷的脸孔在菊理姬手心下松懈下来,苍白的唇角却好像被封冻起来一样。
“你已经懂得所有你该懂的部分了。”她叹了口气,“你在害怕,害怕变成一个自己都陌生的怪物。”
“……是啊,你说的对……真的很可怕啊,我第一次看见……”源稚女僵硬地喃喃,“手臂上长出鳞片的样子,那原本不是我的东西,不,根本不是人能长出来的东西吧?”
“不要紧,只要你忍住那些冲动,它便不会再出现。”
“你知道吗,菊理?当时我都哭了——我从来没在你面前哭过吧?其实我以前是经常哭的呢,如果哥哥被老爸打了我会哭、哥哥和大孩子打架了我会哭、哥哥心情不好不想说话了我也会哭——当时我还以为是得了皮肤病,结果一摸就吓坏了,我咬破了舌头才没有叫出来,因为我当时唯一的念头只有‘不能让哥哥看见这个,不能吓着他’啊。”
“稚女……”
源稚女凝视着黑暗,那里是少女柔软的掌心,他感到施加在那里的力量开始迟疑,好像是被不存在的火燎着了一样。
他慢慢地,慢慢地绽开一抹笑。
“……菊理,我当时就明白了。哥哥他就是我的一切,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弃。”
巫女猛然起身后退,抽出长刀挡在身前——不似金属也不似石料的薄脆刀身在银白的爪锋下发出像是要折断一般的颤鸣。
至少是一秒钟前,她眼前的还是少年柔软的手掌,和他乖巧瘦弱的身影。
而不是一个身披银白战甲的罗刹。
……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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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树布满伤痕沟壑累累的树干上绽裂出五道新的伤口,它像恐惧的孩子一样颤抖一下,默然承受下那陡然烧起的杀意。
回忆中的幻影变成了孤默的光秃的树,他亲自叫人将枝繁叶盛的它移栽到自己的院子里,又亲手慢慢杀死了它。某天他突然发现它再也不会吐露新的花叶时,它早已从一棵恹恹苟活的病木变成了干枯的尸体,那些纵深交错的痕迹再也没有平复的一天。就像源稚女脑海中深深烙下的回忆,过去有多美好,结束那时就有多凄惨。
钢刀一样的爪锋和狰狞的鳞列迅速收敛到皮下,当他借着月光举起那只手臂打量时,那又是一只细腻得仿佛女孩的手了,柔软的指腹和手心似乎从来和刀剑无缘,更不用说那错觉般的血腥气息。
……他知道啊,怎么还需要她的解释呢?
源稚女将视线和呼吸一同埋进手心里。
那些被苦苦压抑的思念,那些混乱恐怖的梦境,那些永远不会被第二个人了解的冲动……都像那嵌入树干的伤痕一样牢牢占据着曾经的源稚女的心,干裂腐烂,时至今日将他捏造成令人胆寒的猛鬼。青面獠牙的野兽们匍匐在他身后,贪婪又仰慕地仰望他艳丽优美的皮囊——他不是他们的王,只是他们永远无法拖进地狱的猎物,它们是如此恐惧又羡慕永远不会被龙血吞噬堕落的源稚女,却不知道某些被酒精迷惑的时候,这个高高在上的人居然也会羡慕他们野兽般卑下的姿态。
至少他们可以彻底抛弃着为“人”的一面,不用像他这样清醒地见证自己渐渐扭曲的样子。
从前的他,那个胆小的、柔弱又偏执的源稚女是多么害怕这样的事啊。他拼命地、拼命地忍受被黑暗吞没到窒息的感觉,隐瞒压抑恶魔在耳畔的呼喊,为的不过是能攥紧那片衣角,更久地陪伴在那个人身边,就算只能扮演他心里认为的那个乖巧柔弱的弟弟也好啊……如果他死于十六岁生日的那个晚上,或者彻底迷失在夜之食原中,那即使放开了手,也不会和那个人走向相悖的道路,越来越远直到血缘都无力把他们牵系在一起。
橘政宗的做法,大概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毕竟他知道那个伪装乖巧的孩子的秘密。
在他刚开始露出暴戾本性时,就让执行局来诛杀他,然后……让源稚生亲眼看见他一直盲信溺爱的弟弟真正的样子,只有他才能夺去源稚女的生命。
即使那个一心想把源稚生推上王座,摆脱冰海上那场噩梦的老人不存在,总有一天,也许是源稚生的一辈子要和另一个女孩系在一起的时候,他的面具也将崩溃。
他们的诞生是错误的,他们体内留存着神的诅咒所以命运就要用更多的错误来惩罚他们的原罪吗?
源稚女不信仰任何宗教,他自己就是猛鬼们眼中象征着自由和力量的一尊活生生的神祗。但是神祗也会绝望的啊,不论是皇的神座还是鬼的神座,面前都铺着由背叛和鲜血交织的红地毯,上面都封冻着孤独和伤害。
代表光明和堕落的神明永远对立,即使他们曾血脉相连、相依为命……即使他们曾以为自己了解对方,就像了解自己一样。
哥哥,哥哥,我光芒万丈、高高在上的哥哥啊。
你都知道了吧?你的弟弟从黄泉路上回来了,他彻底、彻底地变了啊。唯一不变的是他依然那么爱你,爱你如他的生命;他也如此地憎恨你,恨你如他想毁灭这个他已经不认识了的,暴戾的危险的源稚女。
他含混地哼唱着某段变调的旋律,这不是他擅长的戏剧,不过是很久很久以前源稚生教给他的一段儿歌。很简单也很幼稚,却陪伴了他记忆中几乎所有没有阴霾和芥蒂的时光。
跟着一个个轻快的音符,他轻声笑着,眼泪却溢出指缝。
真难看啊,像疯子一样,不,他早已比疯子更疯狂了。
他想把刀刺进你的心脏,亲吻你最后的呜咽和失去生命的眼睛,吞咽你失温的血肉,拥抱你的骸骨和你来不及挥出的刀尖。
他想和一个永远属于他的你在一起,在时间中化为粉末也同你纠缠在同一缕风中。
哥哥,我们一起吧。一起去黄泉。
有你在的话,稚女不会冷,不会怕,也不会再逃了。
你还记得吗?你说过的,不论我想去哪里,你都会陪着我的。
Chapter five
巫女倚靠着樱树,轻喘着扬起脸,他能看见正在失去生命的眼眸亮得可怕,仿佛在将最后的血液不顾一切地燃烧。
永远凝固在最美丽的花期的樱林在他们身周迅速地颓落,那是一场凄美的暴雨,“雨滴”在空中褪去娇艳的色彩,及地时化为枯黄的粉尘。一切在顷刻间耗尽一生全部的枯荣。他的血液里仿佛翻涌着高温,将他的视线灼烧得一塌糊涂,唯一清晰着的不过她渐趋死灰的脸庞,美丽得像樱海、像幻觉的脸庞。好像某些从指缝间流失的过往和未来一样,她的血正从腹腔狰狞的创口中流失,止也止不住。
金色的火焰坚定地燃烧着,仿佛不知道将至的极限。
“稚生他,他不知道啊——他只是……不知道而已。”
冰冷的指尖最终只轻轻从畸化的爪刃上掠回了一滴属于自己的血珠,就垂落下去。
再也不会抬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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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是混血种的巅峰姿态,白色龙王赐给他们的不止是精神元素上的绝对优势,还有肉体上的力量——对,那可以劈碎金属和岩石的暴力,将风和声音都抛在身后的速度。他太过习惯于高高在上的感觉了,当痛楚一点点将他的胸膛撕开时,他才有些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钢铁一般的肢体正在失去力量,他几乎要像年幼时不慎摔跤那样,倒进对面那人的怀抱。
但这次应该不是他先倒下。源稚女含着一口灼热的龙血,很不合时宜地想,也许他的脑子也和那些野兽一样,要被完全占据了身体的龙血烧坏了吧?
这个人,怎么这么瘦弱呢?和身覆银甲的他相比就像一片又细又薄的影子,或者一个汩汩漏血的破口袋。这好像是以前从没发现过的事。
童子切安纲断折了,曾经剖开了自己的胸口的蜘蛛切也不知所终,源稚生死死握着的只不过是不知从哪个神官的尸体上顺手拿来的无名量产刀具,惨白的手指扣在漆黑的刀柄上,因为他的胸前也插着一柄相同的刀,刀的另一段是没进源稚女畸形的巨爪中的。
好久没能在这么近的地方好好地看着哥哥了。
……哥哥长大了呢,就像他以前想像的一样漂亮,也很可怜。你看他的脊柱已经不堪重负了还在竭力试图挺直,又在刀刃刮磨内脏的痛楚中蜷缩下去。他用视线细细抚摸着兄长垂下的细密刘海,想像自己放不开的手轻柔地拨开那里勾描那光洁的额线,还有那双黑暗阴霾的眼中流露出的绝望。
哥哥,哥哥,你一定很恨我吧?
你看你心爱的女孩——可以说是我消失之后你无处宣泄的兄长之爱的受益者吗——她就躺在那里,再也不能睁开眼睛了;你的蛇歧八家从昨天起也不复存在了;你辉煌的前途和人生陷入了绝境。但一手毁了他们的你的弟弟还活着,到了地狱你也摆脱不掉。
很痛苦吧?很厌恶吧?很绝望吧?
你身为大家长的判断力呢?你看你居然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
源稚女舔了舔干燥又腥苦的嘴唇,顺着淌血的刀柄摸到了对方僵硬的手臂。
他的心脏,正贴着刀刃,完好无损地跳动着。
一厘米,可能一厘米都不到,但有了这点细小的距离结果就完全不同了——即使他彻底失去了“八歧”,并非直接贯穿心脏的伤都无法杀死他,就像他们十六岁生日那天时一样。不过当时的源稚生还有漫长的年轻岁月有机会弥补那一次失手,而现在不可能了。
源稚生的手臂竭力一挣,从银白的巨爪中挣脱出来,颤抖着环绕上弟弟坚硬得像山岩一样的龙的脊背。
源稚女微微睁大了眼睛,好像久远的童年时那幼稚单纯的好奇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胁差——他认为那只苍白的拳头里应该攥着一把一直被藏在腰间的胁差,它在黑衣下隐没自己的刀光,为的就是现在这个时候。
不,不会的……
不知道夜之食原的另一边正在发生什么,在东京的影子里默默存在了千年的夜之食原,那漆黑的天空缓慢地倾斜下来,纠缠在云中的闪电的白练像一群预知到末日的蛟龙,绝望的嘶吼在空气中剧烈震荡。
但源稚女什么都听不见,只有自己的心跳不懈地冲击着耳鼓,还能提醒他这不是一场虚幻的黑白默片。
源稚生像濒死的鱼一样努力张合着没有丝毫红润的嘴唇,这个兄长从来不是有什么浪漫细胞的人,此刻发出的声音大概比野兽嘶吼还难听。
稚女……
在诅咒我吗?
……稚女,对……
来杀了我吧,只要你还有力气把刀往左边挪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稚女,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稚女,对不起……
只有他们熟知的唇语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这样的源稚生其实一点也不好看。
过量的失血让他裸露的肌肤像灰白的岩石,被污血浸透的头发和瞳孔又黑得像枯死的井,死神的镰刀已经悄然架上了天照命的颈项,无形的黑斗篷将他的光芒慢慢吞没。
源稚女像讥笑般破碎而沙哑地道:“……你的手,已经握不动刀了吗?”
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发出了声音,因为源稚生痴愣的行为还在自顾自地继续,迎着刀刃更深地剖开胸腹,环绕住已经比自己强健无数倍的身躯。
直到源稚女封冻的金色瞳孔被什么冲破。
源稚生在短暂的一生中背负上了太多的错误,他不会说对不起,因为他知道自己说得再多也于事无补——至少不会像这样说……
源稚女想,像一个被遗弃在冰冷和静寂中的婴孩,重新认识了与他已是隔世之交的惊恐。
源稚生像一个发疯的魔女,将每分每毫的生命向恶魔兑换成咒语,再将它们深深刺进源稚女的防卫中,让他扭曲而坚韧的精神溃不成军。
源稚生在告别。
源稚女前所未有的痛恨起自己对这个人的了解。
他的面前是他的宿敌,以毁灭他的所有为毕生愿望的恶鬼。可那干涸得连泪水都流不出的眼中俨然是迷茫的温柔。源稚女又变成了他唯一的弟弟,他的全世界。
所以他在又一次尽力收紧手臂,嘴唇如轻吻一样擦过源稚女脱离了人类范畴的脸孔后,和刀锋一起从源稚女怀中退开。
源稚女如山的身躯坍塌下来。
稚女,对不起。
耳边留下一句颤抖的叹息。
……地狱,我不能带你一起去。
·
你怨恨他么,稚女?
你怨恨你的兄长么?
怨恨他不能体恤你的苦痛,对你施加血缘的枷锁,还是他近乎愚蠢的一无所知?
告诉他吧,稚女。
那个少女轻描淡写地说。
……开什么玩笑?有谁会接受一个怪物做弟弟,不怕他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咬断你的脖子么?何况这个贪婪的家伙想占有的还不只是一条颈动脉。
源稚生吃力地抱起身量不比十年前那么轻盈纤细的弟弟,让那个身体的重心尽量靠向自己。只是“八歧”时限已到暂时陷入不能动弹的鬼王眼前就是他纤细的颈部,薄弱的胸膛。
鲜血的红和覆霜般的白,如此刺眼的搭配。
十年前源稚女安静地躺在这个臂弯里,由源稚生抛入深不见底的藏骸之井,如今这个人居然试图带着他摆脱身后覆压而来的灭亡。
愚蠢……
他看见了恺撒•加图索惊愕的脸,这个金发碧眼的高大男人在源稚生绝望的注视中犹疑。
多么愚蠢。
你抱着的是一个丑陋可憎的鬼,你想要求别人救助他吗?他不答应的话,尊贵的天照命难道要给阿波罗下跪?
他已经不是你的弟弟了。
源稚生的手臂抽离他的身下。
不是了,不是了啊……你还要为他做什么?
你不应该相信我,但你应该相信稚生,他是你的哥哥,一朝一夕是,永远都是。
他不会伤害你,保护你已经成了融入他骨血的本能……他宁愿自己死去,也要带你逃离厄运。
源稚生,你真是无可救药。
源稚女他早就不怕黑了,不会迷路了,他在地狱里挣扎了十年,对于一个他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来的地方,他哪里还需要你的引导?
你觉得时至今日再替他赎罪他还能坦然地活在光明下吗?你认为你光辉的生命能在一片腐烂的根系上接续下去吗?
言灵•八歧。
夜之食原的意志赐给他的权与力,他从来没试过将它的力量推动至极点,刚才也没有——听说那咒语的尽头是真龙的身与灵,就像那身躯如山峦般的八歧巨蛇,越是高贵的东西越是丑陋的让人作呕。
不过,很适合他。
他发出嘶哑的冷笑,雷鸣一样的声音在他的肺腔里回荡。源稚生愕然望着那向自己步步逼近的恶魔,无法控制地在白色皇帝的投影——真正失去身为人类的一切的弟弟面前匍匐下来。
你在惊奇什么啊……“哥哥,这才是我真正的样子。”
这只是龙威的领域而不是王权,源稚生的身体却在异常沉重地往地面倾斜,源稚女将他揽到身上支撑着他,感受他胸口急促的鼓动。气流在他的喉咙里发出无意义嘶声。
“这么难看……”他尽量发出像人的声音,但顿了顿后他放弃了长篇大论的打算,“我,不,源稚女恨你。”
你答应了他这么多,到头来只是让他变成了你祭剑的亡灵。
而你却又没有彻底杀死他的躯壳,让他沦为我这个恶鬼寄身的巢窟。
他心底一直都在等待着你的拯救,但你再也没有出现在他仰望的井口。
为什么直到他忘记了怎么哭泣,忘记了你,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什么东西后才来施舍你的光芒?
为什么你连施舍都能心安理得自以为是到这种地步?
为什么你还要让他想起……
啊,不过不要紧……“不必怀念他,他已经死在十年前了。”应该连同那些陈旧的,幻觉一样的时光一起消失了吧?
源稚生原本紧紧攥着银鳞贲张的小臂的手痛苦的一颤,脱力垂落,又被他握起放在唇边。细长的舌轻轻扫过翻卷绽裂的皮肉,没有多少血的味道,皇的造血功能已经跟不上流失,但疼痛唤醒了源稚生脑海中几丝有限的清明。
拥抱着他的是一头银龙,令人窒息的黄金之眼那么明亮,里面映着他一个人的影子,好像把他束缚在熊熊燃烧的日轮中焚尽。
他颤抖着合上干涩的眼睛。
“他不可能原谅你,但如果真的有来世……”
如果有来世……
他微仰起视线。
夜之食原的最深处,连维德弗尔尼尔的目光也不能穿透的彻底的虚无延伸到极限的远方。
白色皇帝残喘寄身的最后一块圣骸在五指中碎裂成无数黯淡的粉末,它终焉的哀嚎,连同炼金矩阵崩溃溢泄的能量化成无尽的业火将死亡之国吞没。
火焰升空之处在他眼中投下无数跃动的光屑,仿佛是广袤的星空下无数萤火飞进夜中,汇成安静又汹涌、绚烂的河流。明亮的浪尖卷过漫天樱雨,撒入虚空中。
“稚女。”
背着竹剑的少年弯腰拣去他发顶的一片花瓣,带着俊秀温柔的笑颜。
他们五指相交,血脉相融。
“该走了哦。”
……你还愿意与我相见吗,哥哥?
——番外•樱海梦 END——
·大失败桌《光明之世》模组相关。CP是教主教授,虽然理论上来说还有别的但我自己都不知道写没写出来。
·迷幻意识流,片段灭文法——横批:随缘理解。
·我不仅要ooc教主教授,我 还 要 ooc 我 自 己
·有一定程度的设定修改
(1)
“早安,杨教授。”
塞缪尔想象中的地狱没有那么美,也没有那么恐怖。
熟悉的阳光从熟悉的窗户中透进来,照亮了眼前熟悉的房间,和日本人的微笑。他感到一阵绝望的天旋地转,然后在倒下之前被一只手支撑住了。
“请不要这样,您现在还不能下床走动。”日本人把他推回枕头上——来栖阳,塞缪尔勉强从昏眩之中找回了对方的名字,他好像是……啊,对,是个医生,“您伤得很重,维利塔斯先生为您联系了最好的医生,但他们还在路上。只能由我这个外行暂时帮您处理一下。”
“……”
“您想见杨小姐吗?抱歉,您现在的情况还不够稳定,不过我会告诉她您醒了。她一直很担心您。”
“……”
“这样吧,您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塞缪尔做了一个至少他自己认为是点头的动作,日本人温和地叹了口气,转身为他倒了杯水,递到塞缪尔的唇边喂他喝下去。
他还活着。
塞缪尔在水顺着食道往下流淌的感觉,和逐渐抚平疼痛的困意中再度确认了这一点。 这个事实令他无比绝望。
(2)
塞缪尔拒绝了伊恩和瑞秋的陪同,独自拄着拐杖走出花园。上一次使用这种东西已经是近十年前的事了,但肌肉记忆意外地还存在着,就连重新行走在晴空之下的心情,也和当年第一次走出住院大楼那时差不多。
唯一不同的是,似乎成为了这间别墅的新住客的日本医生同别墅的主人从视线边缘结伴走来,往单纯的疼痛之中添加了更加复杂的东西,令塞缪尔想要迅速地退回身后的阴影里。 “您怎么自己一个人出来了?”
来栖阳瞪大了眼睛,紧张取代了塞缪尔刚刚瞥见的疯狂的憧憬。而他的同伴则似乎是在微微一愣后,轻声说。
“塞姆,好久不见。”
卢卡斯·维利塔斯仿佛放下了心中最大的负担一般,流露出了喜悦的模样。
“为什么要救我。”
他面无表情地说,声音在容易陷入紧张的医生脸上刻下深深的焦虑:“因,因为——”
“因为我爱你,塞姆。”
维利塔斯打断了身边的医生,这不像是他会做的事情,但一切在他身上看上去都是那么自然。来栖阳的目光怔怔地游移在塞缪尔和维利塔斯之间,塞缪尔能猜想到那映在东方人的黑眼睛中的情景——阳光下如同燃烧的金发,年轻俊美的脸庞上苍老的眼睛,他曾经对着灰白的老照片做出的最美丽也最疯狂的幻想的具象化为实体,耀眼得令人无法抗拒。
塞缪尔紧紧闭上了眼睛,即使那是可以被猜想到的事实他也拒绝承认。
拒绝承认那之中动人的真诚。
(3) 塞缪尔的人生是失败的。如今这种失败将他捆缚在了无法终结的生命和噩梦之中。
他一次次地坐上副驾驶席,随着小轿车驶上暴雨中的街道,然后在一片冰冷的雪白中醒来,然后他会想起来眼前是他房间的天花板,电子钟在床头柜上闪烁着,与他上一次看到的时间相差不到半个小时。
无数虚假的死亡在他脑中闪回着。
他在再也无法掩饰黑眼眶的时候将事情告诉了他唯一愿意见的医生,意外地得到了对方的理解,那不是日本人时常挂在脸上出于礼节的认可,而是透过时间浮现出来的真切的痛苦。
“我以前也会梦见自己成了一个女人,因为拮据的生活,赶着在下班后去买超市里的半价便当。然后在一声急促的鸣笛之后,变成一地的碎肉。”来栖阳以一种做梦般的神情说着,“那是我的妻子。”
“我很遗憾。”
“不不不,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现在已经不再做这个梦了。从孝明五岁开始就不做了。”
塞缪尔看着医生低头收拾自己的用具,以黄种人标准来说他脸色煞白,但是很难推断是什么理由造成的。
有时候他有点后悔,在那个时候非常理所当然地拒绝了来栖阳出于好意的交流,他以前不是那种性格的人,但是到了他与对方相识的时候,他已经能够毫无愧意地抹杀对方一切跟他交流的念想了,甚至还觉得日本人努力试图跟上话题结果被无情打断时露出的那种紧张得有点崩坏的样子愚蠢得令人满足。
有些事情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无法挽回的。
他不止一次地在空洞的夜晚思索,如果当时他没有粗暴地拒绝一切交流,那往后的发展是不是就会有根本性的不同。
他们用了数不清的时间用来弥补那次失败的交谈,但有的东西再也无法改变了:“来栖先生,你——”
“怎么了?”
“……不,没什么。”
你满足于如今这种生活吗?塞缪尔觉得自己没有立场问这个问题,在沉默中,医生用他温度颇低的手,握了握塞缪尔的手。
“叫我阳就好了。”他说,“晚安,杨先生。”
(4)
他极度冷漠地看着金发的英俊青年乘着月光而来,像白羽的大鸟栖落在他的床边,他腋下挟着一本书,微微偏着头,睡衣领子顺着肩膀倾斜的角度滑落了一些,但他看起来毫不在意的样子。
“你来做什么?”
“阳对我说,你失眠得很严重。”维利塔斯伸出手,把塞缪尔额前几缕垂落的长发拨到耳后去——塞缪尔自从醒来就没有理过发,因为他想要寻找一些方法来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记下时间过去了多久,“我很担心你。”
“所以说,你到底来干什么?”
“……讲故事给你听?”
塞缪尔没有动:“你不如叫那个医生把安眠药拿过来。”
“阳说你服用安眠药的剂量让他很不安,他不会再给你开安眠药了。人如果失去了发掘未知的热情,就与死亡无异——我记得这是你以前对我说的,塞姆。为什么不尝试别的方法呢?”维利塔斯好脾气地说,“至少阳肯定是因为觉得这很有效,才推荐我过来的。”
“……”
塞缪尔抬起头,试图从青年皎白的面孔上看出某种暗示,但对方只是笑着而已,像塞缪尔在每一座教堂里见过的圣母像。床头灯投下的昏暗的光晕是他永恒的面纱。
“那我们开始吧。”
维利塔斯的手移到塞缪尔的胸口,轻柔地将他推倒在堆叠的枕头上。
“我还记得你很喜欢《沃尔松格传》,对吧?”
青年靠在他身侧,翻开带来的北欧神话,美丽悲伤的女武神在他雨落叶尖般宁静的声音里沉沉睡去。
塞缪尔醒来的时候,阳光落在他枕边,那里早已空空如也。
(5)
来栖阳带来了他儿子。
和其貌不扬,瘦削苍白的父亲不同,来栖孝明是个高个子的英俊少年,洋溢着自信和愉悦。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瑞秋一同参观别墅的邀请,令少女沉寂已久的眼神中重新燃起了光彩。上一次看见少女这个模样,只是匆匆一瞥,那时这栋宅子里即将再度迎来一群客人,塞缪尔心神不宁,在走廊上与名义上的女儿擦肩而过时,他却清晰地记下了少女捧着一朵玫瑰入神地微笑的样子。
来栖阳满怀歉意地对塞缪尔说:“毕竟是男孩子,一旦能站起来,我就根本拦不住他了。”尽管塞缪尔根本不明白他有什么好致歉的。
“他只是个普通人。”
“孝明跟我不一样,他很有行动力,迟早会发现的。与其让他自己挖掘出什么,不如由我来引导他——瑞秋小姐和维利塔斯先生对此也很高兴,这不是挺好的吗?”
医生望着年轻人们——至少是外表年轻的人们远去的背影,惨白的面孔上带着某种梦游般似笑非笑的模样。
“你真的这么想?”
“为什么不呢?瑞秋小姐十分美丽温柔,维利塔斯先生是我见过最有智慧的人,我相信孝明一定会喜欢这两个朋友的。”
世界上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事了。他在话的隐喻里面说。
塞缪尔突然很想问问日本医生最近还有没有做梦,不过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过度服用安眠药的话想必是早就失去做梦的能力了。
(6) “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复活。”
“对。”记忆中的老者说,“但其生成的意志和本人是相同的,所以我猜测,这说不定会对结果造成一定程度上的影响。”
“为什么?”
“我想,塞姆,总有人是不愿意重归凡尘的。”
老者和塞缪尔不同,塞缪尔用科学打开了禁忌的门,而老者是循着古人的幻想和记述中来到这里的,尽管他们正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但思维方式总是有所差异。
即便如此,那也不包括瑞秋。塞缪尔想,她聪明,美丽,总是对未来充满了期望,她的人生是被无理地剥夺的,当然会渴望回到阳光之下。
此后,他们不再提及这个,直到仪式的准备一步步完成,他们在一起,共同审视着那个通往超凡之路的祭坛。
“这是第一次试验,我们还不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也许失败了就不会有第二次成功,瑞秋的灵魂更加宝贵,还是让我这老朽为她探路吧。”
塞缪尔没有感到惊奇,他对卢卡斯·怀特的决定毫不意外,只是记忆驱使着他本能地做出了这样的疑问。
“您能保证回到我身边来吗?”
“当然,为了你,吾友。不管多少次我都将从地狱归来。”
(7)
七天之后,这栋别墅里将再度召开宴会,庆祝被维利塔斯视为孙女般疼爱的瑞秋与高级干部之子来栖孝明的婚礼。
人类的喜悦氛围都是相似的,即使是这个特殊的地方也是如此。
塞缪尔刚把头发梳好,扎成一束顺着肩头放下的马尾,门口恰好响起不多不少的三声叩门声。塞缪尔打开门,看见了来栖阳,他还是像以往一样,将白大褂当成日常的服装,脸上像是笼罩着雾气做成的面具。
“您身体不适吗?”医生顺着他的手势走进房中,找了把椅子坐下。
“不,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说。”
来栖阳看起来并不惊讶的样子,却皱起了眉头:“……您终于还是决定了吗?”
他们之间分享过很多事情,来栖阳的口气听起来有些像恳求,希望塞缪尔否定他的第一猜想,可塞缪尔僵硬地点了点头。
“维利塔斯想要在婚礼上担任牧师,他……很高兴。最近的仪式也推迟了,他的力量会前所未有地弱,也许之后很久都不会再找到这么好的机会了。”塞缪尔说,“我很抱歉,赶上了你儿子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也是您女儿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塞缪尔不置可否:“我理解你会有所顾虑,就算你现在就走出去,把那些事情都告诉维利塔斯我也不会责怪你。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阳,你真的满意现在这种生活吗?”
“我……没有什么好不满意的。按理说……应该是这样。”
塞缪尔沉默地注视着医生。
“我治好了孝明,看着他即将组建起幸福的家庭。我取回了家族曾经遗失的与隐秘世界的联系,得到了最优秀的朋友和以前从来都不敢奢望的成就和财富。我不再需要像以前那样拼命去工作,计算每一分花销,每一天都对未来心惊胆战——你看,杨先生,就像我以前无数次地对你说的一样。这一切都是‘真理之门’给我的,我有什么理由不满意呢?”
不,不是这样的。塞缪尔知道,有一件事就像过去来栖孝明瘫痪的双腿一样,令来栖阳投入了无数没有回报的努力,将他逐渐塑造成眼前的模样。
“只要,我只要更努力一点——”
塞缪尔低声说:“不是什么人都愿意返回尘世的——以这种方法活下来,与身处地狱又有什么区别?”
“这是您当初的经验吗?”
“不,只是卢卡斯——怀特先生当时的一个猜想。当时我对此嗤之以鼻,所以我现在才会那么后悔。”
“是……这样吗?啊,难怪他总是在责怪我,即使我放弃了睡眠,还是会听见他的怨言。我花了近十年,来补偿一个只认识不到三天的人。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他已经睁开眼看见了我,但不到两秒他就消解成了粉末——原来结果早就定好了吗?”
“我应该更早一点建议你放弃的,只是我担心你根本听不进去。史密斯先生,还有另外两位先生和女士的事情我也有错,我应该更早一点下定决心阻止维利塔斯……对于你们的遭遇,阳,我很抱歉。”
来栖阳突兀地拔高了声音:“不要跟我说这个词!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是——除了说抱歉之外什么都做不到!”
总是谨慎地斟酌着每一个词语,生怕冒犯到他人的日本人第一次在塞缪尔面前发出了如此刺耳的咆哮。
“您也是!史密斯先生也是!为什么不能理解我们的努力呢?我们离真理已经这么接近了,只有一步之遥,我们可以将全人类从饥饿、战争和疾病中解救出来,为什么要逼迫我停在这个地方?!为什么要怜悯我——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吗?!”
“我想,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这一切有没有错,阳。”
塞缪尔像安抚某种恐惧的动物一样,向前倾身,握住来栖阳的双手,感觉到痛苦像是熔岩一样在冰冷的皮肤下翻腾起来。日本人没有挣扎,于是塞缪尔尝试着拥抱了他,让他将眼泪淌到自己胸前。
“……这件事情,我来做。”
终于恢复冷静之后,来栖阳这么说:“因为您预定是不会出席婚礼的吧,突然出现可能会遭到警戒。而我是新郎的父亲,维利塔斯先生最信任的人,如果要说有什么人最适合这个任务,那就只有我了。”
“可我不能——”
“我不是那种会做没有条件的牺牲的人,杨先生。”来栖阳打断他,“我需要您向我做出一个承诺。”
“你说。”
“维利塔斯先生比以前更加强,如果我失败了,请您之后替我关照孝明和瑞秋——他们不止是我的儿子和女儿,也是你的。”
塞缪尔点了点头。
“还有,请您今后放弃这样的念头。”
“……好。”塞缪尔深吸一口气,“我答应你。”
来栖阳露出苍白的笑容,很像是十年前塞缪尔第一次看见他时的样子,他从自己臂弯里离开时留下的余温令塞缪尔怅然若失,他在沙发上久久地瘫坐着,直至火焰般的余晖在眼中投下一片血红。塞缪尔轻轻攥起拳头,感觉手掌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躺着一个金属的异物,已经被他的体温驯染了。
他低头一看,那是一个金色的打火机。
(8)
塞缪尔推门的声音惊起了阅读中的青年,他先是一愣,随后流露出温柔的模样。
不知不觉中他有近十年没有来过维利塔斯的房间了,他见过这里是书房的样子,这里是病房的样子,这里失去主人的样子。之后一切在维利塔斯入住后定格,青年在一面墙上挂上了一副如同幻觉一样的抽象画,他在这幅画之下安静地阅读,安静地微笑的样子一成不变,除去他今夜格外的苍白之外。深色的睡衣领口敞开,里面露出了精心包扎的绷带。
“塞姆!你怎么来了?”
他惊喜地想要站起来迎接塞缪尔,却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有些尴尬地慢慢坐了回去。 “因为……你看起来不能到我那里去了。”
“我很想去,但医生说我不可以走动。”青年说,“他是一位优秀的年轻人,但不如阳那么了解我的身体。如果是阳的话,我现在应该痊愈了。”
来栖阳的名字在两人之间筑起了沉默的高墙,塞缪尔执起冷漠的盾牌挡在自己面前。维利塔斯欢喜地张开双臂,在他走近时,将他揽入拥抱之中。
和之前无数次一样,逼真的心跳和体温隔着布料,轻易地传到塞缪尔的皮肤上。
从某个塞缪尔已经想不起的时点开始,他们对这种事情已经熟悉到如吃饭行走一般了。维利塔斯纤长的手指抚过塞缪尔的后颈,像敞开一匹丝绸一样取下他的发绳,他们交换着唇舌间的温度——青年专注的时候淡金色的睫毛垂下,眼珠像某种不安分的小动物在薄薄的眼睑下不时颤动——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是他将青年推倒在枕席上。
维利塔斯似是爱怜地抬手抚摸塞缪尔的脸庞。
塞缪尔几乎是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合适的角度,他跨坐在青年结实的腰胯上,像是乘上雪白的天马,快乐很快从某个难以启齿的部位蒸腾起来,脑中的化学反应凝聚成毒,扩散、点燃了每一簇神经末梢。塞缪尔强迫着自己清醒,他凝视着维利塔斯,看着金发散乱地和他垂落的长发纠葛在一起,无瑕的肌肤下泛起热潮,往令人脑髓麻痹的快乐中掺入了亵渎神圣的满足感。
“塞姆……”
塞缪尔在歌咏般的喟叹中一愣,毫无防备地被青年反过来压在身下,瞬间过于刺激的冲击在他的视网膜下留下闪耀的星点。
雪白的绷带上溢出暗色的痕迹。与此同时,塞缪尔感觉有水滴落在自己脸上,他定睛看清了幽蓝的眼中涌动的粼光,不由感到心脏一阵紧缩。
他以为维利塔斯的身体是不会被疼痛打动的。
“塞姆……阳的事,我感到很难过。”
塞缪尔无比庆幸自己在这种近乎昏眩的状态下,很难露出愤怒的表情来。“他——”他尝试着调匀呼吸,“他可是想要……杀死你。”
“但他是我的朋友,我是那么爱他,我也爱着瑞秋,爱着孝明……就像爱着你一样,塞姆,要是能阻止这件事发生,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即使不能,我也不会责怪阳——不会责怪你们。不管是什么样的错误,我都能把它弥补起来。”
在深不见底的欲望中,塞缪尔挣扎起来,理智告诉他他应该要逃走了。但青年俯下身,用肢体锁住了他。
“我会消除阳的悲伤,啊,我是多么愚蠢啊,拯救了这么多人却无法看见他深陷于痛苦中。但现在还不晚,等他醒来,那个错误会从他的记忆中永远消失。”
即使想要呼救,喉咙里发出的也会是违背他意愿的声音。
“我们可以再举办一场婚礼,塞姆,你也来吧,来挽着她的手将她交给孝明,祝福她吧。” 他紧闭上眼睛,维利塔斯的声音依旧会落在他破碎的意识上。
“……我一定会让你们都幸福的,一定。”
塞缪尔的意识迎来了熟悉的浪潮,被高高地抛入云端,紧接着坠入寂静的夜中。
·
他再度睁开眼时,确认到了身边的重量。
这里不是他的房间,因此他可以确信身体里残留的钝痛和麻痹并非来自某种逼真的幻觉。维利塔斯蜷缩在他胸前,裹在清晨朦胧的光晕里,像个纯洁的婴孩一样熟睡。塞缪尔拨开他垂落的金发,手指沿着泪水留下的斑驳痕迹掠过颈边,从衣领里勾出一条银色的项链,末端坠着一把细小的银色钥匙。
时隔多年再度触摸到自己亲手打造的东西,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因为是第一次尝试制作的银器,边缘和花纹都有一些歪斜,与青年精致的面孔相比更是粗陋得可怜,他曾日夜恐惧着这粗糙的东西发挥不了作用,又在第一次听见青年胸腔中回响起气流的声音时喜悦得止不住想要哭泣。
塞缪尔的另一只手伸进睡衣口袋里,拿出了那天医生留下的打火机。“嚓”地一声,喷嘴中吐出了灼热的火苗。摇曳的火焰微微刺痛了适应昏暗的双眼,但塞缪尔凝视着它,像是童话里的小女孩,从火光中看见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切。
你骗了我。
不知为何,他脑中冒出这样一句话。
在打火机金属的机身滚烫到再也无法抓握时,塞缪尔松开了手,幻象戛然而止,随着打火机一起滚落到某个黑暗的角落里。
阳光攀上窗沿,抚上两具依偎的身躯,维利塔斯醒来,露出惺忪而纯洁的微笑。他撑起身子去亲吻塞缪尔的额头。
“早安,塞姆。”
他们胸前银色的钥匙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End——